常有人说,京都的夏季以祇园祭为始,以五山送火为终。不过夏季的燠热就算进入九月,还是没那么容易消退。爬上大马路的天桥,每个方向都看得到绵延的山麓,更加令人重新意识这里是盆地。虽然是盛夏,蔚蓝的天空却似乎带着忧郁的沉重感,一有空隙就用云朵盖住,挡住风的去路。被炙热的艳阳不断地烘烤,甚至觉得太阳光也变得又黏又腻。
就算如此,别馆的一楼却只有电风扇,志乃就靠着从茶室窗欞间流通至后院的空气渡过一整天。游马当然不能一个人在二楼吹着冷气看电视,便趁着没人开口请他帮忙做事的空档,到处走走看看。首先要熟悉附近的地理环境,接着再循序渐进地将範围扩大。
萩田他们还在的时候,曾经陪他们一起逛过一次京都的观光胜地,但因为当时没想到会就这样被留在京都,所以只是当开车司机配合他们而已,并没有打算认真地记住环境。东寺、清水寺、平安神宫、二条城、嵯峨岚山、大原……大概就是这些地方。唯有当他们说要去比叡山时,他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去,只好一个人在城镇里乱晃。
那是个悲惨的一天。因为大家打算在外头吃午餐,所以并未準备便当,游马因为要单独行动,如果他们有替他设想到的话倒还好,但要游马自己去跟他们讨午餐钱,这当然是开不了口。他在适当之处下了萩田的车,为了转换心情而卯起来走个没完,最后却忘记回去的路怎么走。还好到处都有寺院或神社,到车站地下道四处走走便能找到饮水台或是厕所,还不至于为此伤脑筋,但一到下午,肚子果然还是饿了起来。总之先打道回府再说,他在大太阳底下摇摇晃晃地走着,虽然不记得高田家的地址,但想起之前曾听到那条路的名字叫什么章鱼之类的,随便抓个路人问路,虽然只能结结巴巴地讲出:「章鱼、章鱼」,对方不知怎,竟能马上理解。照着路人所教的走法,朝西边一直走去,这才总算是来到有印象的地区。
当天是地藏盆祭典举办的日子。那条狭小的小巷道里,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到祭典的装饰,四处都成排悬挂着形状细长的灯笼,路边还设置了捞金鱼和卖溜溜水球的水盆,一群成年人在白色帐篷底下閑话家常。稍微往前走一会儿,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地藏菩萨祠,接着还要再走一阵子。地藏菩萨身上挂着花佾华丽的围兜、装饰着各式花朵,毫无统一感及规则性,景象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偶然瞥见正在料理炒麵的路边摊贩,让他无意识地伸手按住肚子。就算他用无比羡慕垂涎的眼神盯着看,却还是没有人要来招呼这个蓝色头髮的异乡人。
当他总算是来到附近的寺院时,这儿的庭院里也架起与平时景象不同的布幔帷幕,帐篷底下并无人看守,毫无防备地排列着看似装有玩具或小点心的纸袋。一名稚嫩的幼小男童,在坐下来的游马旁边不断嘟嚷着「嘛嗯嘛嗯恰阿」之类的话,游马听成「吃吃东西怎么样」,以为小男童想要给他一些食物而抬起头来的同时,却也感觉到十分地丢脸而难堪。不过,事实上那个奶娃儿真的给了游马豆馅馒头,而交换的代价似乎是让他拉扯把玩游马蓝色的刘海。
那个小男童现在也在眼前。
小男童看到房间角落里有个木雕的小佛像,又念着「嘛嗯嘛嗯恰阿」并鞠躬致意。哲哉走过去摸了摸这鞠躬的小脑袋。
「小直是个乖孩子吶。好棒啊。」
「嘛嗯嘛嗯是什么意思啊?」
游马向哲哉询问。
「你不知道满恩满恩?向神明或佛祖双手合掌时就要说满恩满恩德啊。你没说吗?」
游马缓缓地歪了歪脖子,表达他的不解,这下换哲哉觉得奇怪了。
「阿哲你也会这样一边念着一边拜佛吗?」
「当然不会啊。只有小孩才要这样。嘿,小直,这个大哥哥不知道什么是满恩满恩耶。教教他吧。」
小男童开心地嘻嘻笑着,这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呼叫小男童回家吃饭的女性喊声,他便从走廊「踢踢跶跶」地发出脚步声跑掉了。
「啊,小东同学,擦茶器用的茶巾晒在那边,帮我拿来。水盆应该也摆在那儿吧。」
哲哉今天也穿着一身和服。还惯重地连绔裤都穿上了。穿着工作服的不稳将游马带来的茶杓从共筒中取出,一副看似陷入思考的模样。虽然试着四处奔走了约一个礼拜,却还是没能把它卖掉。
「鲜花要用哪种呢?」
「这个嘛。茶杓是『野分』嘛。本来想用芒花而去到处找了找,不过似乎是想得太早了。现在连芒穗都还没长全,真是伤脑筋啊。我啊,对鲜花这种东西最没辄。不晓得哩。」
不稳放下茶杓,看着一旁的茶罐。和制的陶茶罐,外头罩上锦缎已磨损的茶具袋。风炉釜则已经搬进茶室里了。
「是什么样的挂轴呢?」
「对呀,最重要的挂轴还没送来,实在不晓得吶。」
哲哉这么说着,将视线茫然地投向游马那边。游马在水盆里绞乾茶巾,将之摺叠起来后,放进一旁的粗陶茶碗里。当他将茶筅轻轻放在茶碗上时,「还不必做这些事。」哲哉出声制止。
「而且也太胡搞了吧,哪能这么乱来。茶筅竟放反了。」
他一边觉得滑稽似地笑个不停,一边将朝上摆放的茶筅,改成朝下摆放给游马看。
「这样才对啦。高田老师说你可能也是在玩茶道的,应该是看走眼了。大概也只有完全没碰过茶道的素人才会犯这种错误吶。」
不稳看着在两人之间来来去去的茶碗,似乎正想说什么,但看到对面的人影,便噤了口。
「没有这种事唷,本公子也是将茶筅向上摆放的。」
两人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
「咦,幸麿先生那儿也是这样做的吗?」
哲哉顺着话尾,语气自然地询问。
「本公子平时都是将茶筅朝上放着端出来的。只有在点茶结束要撤掉用具时,还有茶碗较深的时候,才会朝下放唷。」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没注意到。其他流派还真是有各式各样的不同之处吶。」
「不,坊城先生,巴流在帮身分较高的人点茶时,也会这么做的。像是使用天目茶碗(注26)的场合。」
「真的喔——哇啊,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晓得!」
本来想取笑游马的,却给自己挖了个坟墓还往下跳,哲哉夸张地抱住脑袋蹲了下来。
「然后?」幸麿问。「您是哪个流派的作法呢?」
注意力全被那位来客的气宇风範所吸引的游马,这下才回过神来。
「啊,不,我只是随便弄弄而已。我什么都不懂的。」
「什么都不懂……?」
像是在仔细玩味这句话似地,幸麿又复诵说了一次,接着伸手将茶碗里的茶巾拎了起来。游马虽然不知道这会依照流派的不同而有明显的差异,不过那乍看乱舞章法的绉褶折曡方式,却是被称作「坂东千鸟」的关键特徵。
「啊,这个,就是今天的挂轴对吧。」
恢複神速的哲哉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幸麿正抱着一个以大方巾裹住的细长包袱。哲哉将之抢了下来,拿到隔壁的茶室去。不稳和幸麿也在后头跟着过去。游马的眼光则贪婪地追着幸麿的背影。在这之前,他觉得不能一直盯着心里在意的东西猛瞧猛看,还刻意迴避视线。
这个人的装扮在日常风景中显得格外突出。岁数看来和不稳差不多。中等身材,面型较长。有张端正而温柔的脸庞。长度及肩的头髮朝后方梳拢整齐。薄紫色的宽鬆和服短外褂(注27),配上深绿色的绔裤,简直就像女性的和式礼服般华丽耀眼,还不只如此,短褂的袖子处还露出又宽又大、比手臂还要长的水袖,甚至在袖口与水袖相连处都装上了巨大的结绳装饰物。
简单说来,就是古代的贵族装扮。
为此感到惊讶的也只有游马一个,不稳和哲哉都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照这样说来,此人难道平素就是这样打扮吗?
茶室里,哲哉正在解开包袱。他将包袱里的桐箱盖子打开,拿掉保护纸后,将挂轴取出来。他将挂轴的绳子解开。在榻榻米上稍微将挂轴展开后,上头的飘带也一併拉了出来,将之挂在展示台的垂拨(注28)上,捲轴便顺畅地往下方开展。
挂轴上以纤细的线条,绘出一名戴着代表年轻女性的「小面」面具、身穿能乐衣装的人物。旁边有数行细长的文字,留白处则有矮篱笆和鸟居的图。
「这是野宫吧。」
不稳低声说着。细枝矮篱与黑色鸟居,这是嵯峨野野宫神社的象徵。
「正是如君所言。」
能乐中有一部叫「野宫」的剧目就是来自源氏物语的故事。这幅挂轴据说是宝生流(注29)的掌门人,为了东国一位喜爱能乐的藩主而写下并赠送给藩主的谣曲笔记。
「你们看,这上头有藩主大人拚命练习过的痕迹喔。标了汉字的读法,也注明该起伏停顿之处。」
「这么说来,这名女性就是六条御息所(注30)吧……」
哲哉频频将脑袋东歪西摆,说:
「怎么好像是很寂寥的气氛哩。如果连花都用芒花的话,搞不好会太凄凉了。」
「不,」不稳打断他的话,「那也无所谓吧。茶会前半段是御息所的画,后半段则是芒花及秋草。」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十分注重清澄閑寂的意境哩。又不是行将就木的老爷爷,却老是一个劲儿地往枯槁寂寥里钻,这样真的可以吗?」
幸麿的话令不稳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消失到某处去了。
被留下来的三个人,正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时,幸麿开口问游马叫什么名字。哲哉说他是从东京来的,叫作小东,幸麿听了便将扇子遮在唇边,微笑着说游马的蓝色头髮真是好看。
「本公子名唤今出川幸麿。还请多多指教。」
游马实在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搞笑。既不是歌舞伎的女角,也不是人妖,穿得更不是女装。游马觉得就像被狐狸给戏弄了一样浑身不对劲。他反问对方这是不是本名,对方却又用扇子掩住嘴唇,呵呵呵笑着。让游马觉得背都凉了。
「您觉得这个如何呢?」
不稳抱着一个桐木盒子回来了,大家都还没看到内容物,他便一面打开盒子一边询问众人意见。最后他从里头拿出来的,是个看似古旧的黄濑户(注31)水钵。虽然上头的黄色显得有些黯淡,但将之与其他道具一同摆放时,看起来却十分亮丽耀眼。于是,唯一的焦点便完成了。幸麿喃喃低语,就这样大致决定了道具的组合。
「今天这是什么样的茶会呢?」
究竟谁是客人,又在何时从何处前来?游马是压根儿无从知晓。
「大家都是客人啊。简单说,就是自助式的茶会啦。大家各自将自己持有的东西带过来,一边讨论要这样还是那样,将道具组合起来看看。」
想事先定好一个核心也行。若有季节或是主题的话,就想想有没有能与之相配合的物品。有时各自的意向恰能与之相合,但也有过度矫饰而显得庸俗的时候。若是将调性不合的道具凑在一块儿,最后的收场将流于凄惨。
「这些个道具们啊,偶尔也会发出超乎我们想像的共鸣吶。简直就像有火花激蕩一样。那种时候最是让人兴奋了。」
原来如此啊,游马心中如此低语着。他们看来都属于看到能面画或古老茶碗便会兴奋的体质。那么,就跟众在游马家里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属于同一族的了。虽然游马的意志里已经和这种人类诀别,但看来命运这边可没那么简单放过他。
方才他是在榻榻米送货的回程路上,被上完茶道课的哲哉给逮到,硬被带来的。反正茶杓也还没卖掉,借他们用用是无所谓,但实在是不必那么乖顺听话,连自己都跟着来了。
「这里就是模仿『庭玉轩』而建造的。」
重新回到室外等待茶会开始的空档,虽然没人提问,幸麿倒开始解说了起来。茶室有二叠台目,壁龛位于点前席后方,而在点前席的旁边立了一根中柱,后面则是云雀棚(注32)。「台目叠」指的是长度约为普通榻榻米四分之三长的榻榻米,所以「二叠台目」的意思就是大小有二·七五叠的意思(注33)。现在就想趁隙逃跑的游马,只喔地回了一声。
不过,从他说明茶室「庭玉轩」仍留存于大德寺真珠庵里的这一点听来,游马也隐约记得似乎曾听过「真珠庵」这个名字。从坂东巴流追溯的话会到宗家巴流,从宗家巴流再更往上找的话,就会找到村田珠光。而真珠庵不就是珠光之墓所在之处吗?
「庭玉轩」最驰名的特徵就是在茶室外侧有块附属的素土地板。一般位于茶室廊下的便门则退后到素土地板的后头去了。来客须先穿过便门,走到素土地板上,在那里使用称作「蹲」的洗手钵。从泥土地板到茶室的入口是一道横向开关的纸糊拉门。
从庭院直接穿过便可进入茶室的小型便门称作「躙口」,但不满三叠大的小空间内却没有这样的设施,实在是相当罕见。
现在,游马他们正準备要进入的不稳的茶室,不但也没有素土地板,反倒是有条从本堂延续到廊下、甚至连接到茶室外头的外廊,要进到茶室内还是要拉开纸糊拉门。
「本公子不喜欢躙口。」
所以才喜欢这里,他似乎是想表达这件事。游马一边咕嚓咕嚓地搔着脑袋瓜,一边无声地回答:「是这样喔。」
相对于「躙口」,让来客站着身子就能通过的出入口称作「贵人口」。贵人指的就是身分高贵的人。他们不须强迫自己以弯身屈就的姿势从躙口进来,而是堂而皇之地从贵人口进入茶室。
一身古代贵族装扮的幸麿,就这么理所当然似地立着身子走进茶室。哲哉则是在走廊那边先跪坐下来,拖拉着膝盖越过纸糊拉门的门框。在他们以各自的作风赏玩壁龛和茶釜的时候,游马却只是呆然站在一角。虽然觉得幸麿的打扮有点怪异,不过自己是T恤配上牛仔裤,而且还充满汗臭味,比幸麿还要更不适合这个场合。
三人并坐在狭窄的房间里时,不稳从房后现身了。他换上僧衣,披着络子袈裟。以像是现在才刚见面的口吻打招呼,并感谢客人送来的挂轴。
能曲「野宫」的主角是「源式物语」里的主要角色六条御息所,而对手角色则是旅行到野宫神社参拜的僧侣。御息所在后段以幽灵之姿现身,娓娓道出生前不幸的故事。野宫是过去她决心要切断与源氏之间的爱恋、而和女儿一同出发到伊势时所借宿的神域,但同时也是事与愿违,让她又和偷偷潜入的源氏相见、导致无法切断情缘的命运之地。
「源氏和御息所最后在野宫见面,在故事中似乎就是九月七日的样子。这个幽灵啊,才会在每一年每一年的九月七日,出现在野宫的吶。这么一想,就觉得和这个时节实在颇相衬,所以呀,才会把它带来。看它的天地头边与上下隔水,我想这可能是古代能乐衣裳所用的布料。」
不稳恭敬地说声:「原来如此,受教了。」接着表示要先上一些简单的食物,让游马大大鬆了口气。真要说起来,此时已是晚餐的时间,让他差点以为会没东西吃而感到不安。
因为是简式怀石料理,并不须要花费太多的时间或手续来製作。也有预先放在用膳餐盘上的小碟菜肴,让游马想起老家的早晚餐。友卫家的每日用餐情景正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这边的餐盘没有高脚座,碗盘都放在和榻榻米同高的地方,令不习惯的游马稍稍觉得有些不易进食。这一定也是宗家巴流的作法吧。宗家巴流和坂东巴流,说起来虽是亲子关係,但在这之前他却不晓得在作法或道具上有如此多的差异。
话说回来,不管用膳餐盘高一截还是矮一段,只要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游马才不会有所抱怨,口中咬着不知由谁炊煮、柔软得像麻糟般的白米饭,或是略带刺激味蕾之鹹味的热汤,以及让人感受到秋季风情的拌炒当旬八宝菜,游马自己也感受得到,一直到方才都还在的不悦情绪已被缓和下来。仔细一想,来到京都之后,不只在高田家用餐,就算是在外头的简餐定食屋或乌龙麵店吃饭,也不会碰到难吃的食物。
空虚的肚腹被填满后,比较镇定下来的游马看看四周。狭窄的茶室笼罩在从小小的纸糊窗欞泄出的微弱光线下,作夸张华丽贵族打扮的幸麿和穿着褪色T恤的自己,还有明明是娃娃脸却身着素雅和服绔裤的哲哉,并坐在一块儿吃饭。有时穿着墨染僧衣的不稳还会跑进来帮忙添饭加菜。实在是很奇妙的情景。一想到自己也是这奇妙情景中的一部分,更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无论如何,大概是从幼时便开始学习的关係,自己已经对茶室里的气氛习以为常,所以其实从他一进到这里,游马脑中的警告号誌便闪烁个没完。但他多少也知道吃完饭不能马上拍拍屁股走人,所以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六条御息所的面前大快朵颐,还真是挺妙的吶。这位女士曾化作生灵杀害数个情敌,是个好生吓人的女性对吧?」
哲哉悠悠哉哉地望向壁龛里的挂画。说来也不令人自豪,但游马压根儿没想过要读一读「源氏物语」。「忠臣藏」的故事倒是相当清楚。「平家物语」里他特别喜欢跟义经有关的段子。但是,友卫家里从来不会有人推荐他去读「源氏物语」。他们基本上就是这样的硬派家风。
「是啊。但是她本来是个任谁都憧憬嚮往、气质出众而美丽的女子唷。」
幸麿举起手上的酒杯一口饮尽,这么回答。
「漂亮聪明又有教养的年轻寡妇。不管要什么样的男人,应该都是任凭她挑选的吧。但要是能毫不在乎地跟大部分的闺女们一样哭泣或哀号,说不定还比较轻鬆。自尊太高也是种不幸哩。」
幸麿对御息所抱持着同情。比谁都还要理智,因而对「耻」特别敏感的御息所,对自己也是从外部以客观的视点来加以看待。虽然她每日花费苦心,让自己呈现出无懈可击的聪慧,但更加深远处的自身,却暴露在自己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没有自尊心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痛苦的。
「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嚷着想要这个那个、非得这样那样不可,毫不羞愧地耍着任性的太太小姐虽然遍地皆是,但那些人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应该要感到羞耻。反倒是这位尊贵的女士,就是硬要压抑自己,才会变成鬼的。这时候的源氏大概也只有阿哲这个岁数吧。他不会把像御息所这样成熟的女性当作可以安心撒娇的对象。什么都不懂,只想无止境地散发自己的魅力。这正是年轻的罪恶之处啊。不过嘛,这个世上就是这样的。比起恶意,天真无邪才是真正恐怖万分的东西啊。」
幸麿看似已有所领会似地,一个人点点头,盯着酒盅看。
不久,不稳架好煮水锅,正在放炭的时候,游马将目光投向那幅挂轴。上头用细笔流畅画写的文字不易读清。当他这么表示时,幸麿在一瞬间晃了晃肩膀,突然用与之前柔软滑腻的娘娘腔语气大相逕庭的雄浑声音,配合节律念了出来:
思及昔往花之袖 回首月下舞若华
谣曲的部分歌词。
「想起光辉灿烂的过去,试着在月光下跳起了舞来,是这个意思吧。这之后就是剧里的序之舞了。这不是搭配得恰恰好吗?要是没有那个藩主乱涂鸦的话,这段文字就像是画赞一样了。」
说完后他满足地微笑。
「幸麿先生家是开古董店的。虽然幸麿先生是在学校当老师啦。你之后也可以跟他谈谈茶杓的事。」
大概是要他们待会再谈茶杓的事吧,不稳「咳哼」地咳了一声,将叠成三层的角形深缘点心钵端了出来。每一层都各放了一个和果子。是用薄薄的求肥(注34)将羊羹层层捲起的点心。
「哎呀,是『砧』啊。」
「是的,我稍微试着做做看。」
原本表情不多的不稳,从他红着脸显露高兴的模样,看得出这应该是他的自信之作。这个和尚竟然连和果子都会做!这让游马惊讶不已。」
「好有晚秋的风情吶。」
幸麿一边将和果子拿起,一边低语。
「还带点『嫉妒』的味道呢,太棒了。」
游马完全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当他暂时退到外头,再次回到位子上时,哲哉说:「这次这边就是嵯峨野啰。」这时他似乎稍微懂他们的意思了。
挂轴已被从壁龛处取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插在素陶花瓶里的芒草穗和两、三种秋季草花。太阳不知在何时已向西倾,烛台的灯火左摇右晃地照亮着室内。连黄濑户的水钵也是野原的枯草色。刚才还在绘画里面看见的「野宫」舞台,现在已反转到他们这边来了。
应该是事先藏在向外突出之短壁后方的架子上吧。游马因为没注意到这件事,所以当不稳伸手去取天目台(注35)上的茶碗时,竟宛如从半空中突然显现出来似地。他就地直接注入热水和茶,徐徐地站起身子,将之供奉在壁龛前。最后再朝看不见的女性合掌膜拜。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不过如果御息所是主角,不稳就是配角的僧人吶。」
不稳稍微歪着脑袋,朝幸麿点头示意。看来不稳是当作自己已经站在舞台上了。
在那之后的时间,让人觉得彷彿飘浮在歪曲的时空当中。老实说,游马并不懂得女性的嫉妒或悲伤。但是,这些比他年长的男性们,却对她表达出那种宛如体贴怜惜般的态度。就像在茫茫荒野中遇见不断哭泣前行的小女孩时,不管是谁都会想伸出援手的那种温柔疼惜。就连不断嚷着好可怕好可怕的哲哉,都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望向远方。虽然觉得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受这种事情有点怪,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他只是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在梦境一样,就在他这么想着时,原野的秋风也正哗哗地从众人之间吹过。
当晚打道回府后,志乃已经就寝,所以隔天早上他才将剩下的和果子交给她。
「不稳先生要我交给高田老师的。」
志乃轻轻打开包袱,开心地轻声说道:「哇,是砧呀。」一听到是出自不稳之手,更是睁圆了双眼。
「哎呀,那位住持连这种事情都会做呀?真是太厉害了。晚一点再来享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