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製榻榻米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得做的,不须作业的日子里,师傅便出门採购材料、与人见面讨论新案子,有时候则会製作和一般榻榻米不太一样的东西。今天,游马跑去借脚踏车时,他正在缝着像是模型般娇小的榻榻米边缘。
「那是什么?坐垫吗?」
师傅「喔喔」地应声,说:
「很可爱吧。这是雏人形娃娃用的榻榻米。每年都有人订做,所以有时间的话就先做起来放着。」
「好华丽喔。」
缘布本身相当绚烂华美,让他忍不住看到出神。在红色与青色交错的直条纹上,布满了花菱纹样。
「这叫缕繝缘,只有天皇的座位可以使用。榻榻米也比较厚。给人偶坐的榻榻米,还比给我们坐的榻榻米更好哩。」
游马觉得这真是太离谱了。
「怎么?今天想弹吉他啊?」
游马揹着吉他。
「啊,不,有点事。」
「在这儿也交上朋友啦?年轻真好啊。」
从便门走进里头,将脚踏车牵出来。模样熟练地跨上脚踏车,流畅而迅速地向前滑行而出。
来到京都已经三个星期了。多亏有脚踏车,让他大致上记下这一带的地理位置。虽然师傅那么说,但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却没还认识半个。在不稳的寺院里遇到的那三人,虽然可以说是刚认识的人,但实在不想当他们是朋友。
曾有一次,他在路上和一个弹着吉他、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说过话。少年在新京极的六角广场上,敞开吉他盒,弹唱着古早年代的民谣。吉他盒里已经丢进了不少零钱,游马这时候也想到,若是民谣吉他的话便能像这样赚点小钱。但电吉他就没办法了,而且音箱还放在家里,更是没戏可唱。
乐器行的事,是那位少年告诉他的。少年表示,在修学院那边有间亲切的吉他乐器行,可以去看看。从得到这个情报至今已过了好几天。昨天,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被迫在狭窄的茶室里坐跪坐长达三小时,大部分的事情都能下定决心。
对骑脚踏车来说,那是段相当遥远的路程。一路上都是徐缓的向上坡道。在北大路附近向一个大叔问路时,他在告诉游马地点所在的方向之前,竟先问「你打哪儿来的呀」、「你去那儿要做啥子啊」之类的问题,仔细盘问一番后,却是告诉游马:「这一带的标高和东寺那座塔的最高点差不多喔。」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之前还不觉得怎样的大腿突然感到一阵疲累。
回程则是恰恰相反,顺畅地一路滑下。心情也多了几分轻鬆。搞不好只有寂寞空虚的那部分觉得轻鬆也说不定。带着一片茫然的心情回到高田家,从表情便可明显看出心情不佳的小翠,彷彿是事先等着他回来般地站在屋前。
「那个呀,是本姑娘的脚踏车喔。拜託你不要每天每天都擅自拿去骑。」
游马还没完全从脚踏车上下来,她便这么说着,抢着去拉脚踏车的把手。
「但是,志乃小姐说可以骑……」
「那样的话,你去骑阿嬷的脚踏车呀,不要骑人家的。」
「……」
「我是有说阿嬷可以骑我的脚踏车,但可没这样跟小东同学讲过半个字儿吧?而且还把人家的车座弄得这么高!」
小翠「哼」地把头偏向一边,将脚踏车朝便门的方向牵过去。游马哑然望着这一幕,等到他掌握整个事态后,才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小翠的手臂。受到惊吓的小翠鬆开了手,脚踏车龙头及前轮骨溜溜地转了个方向,朝游马那边倒了过去。
「你做什么呀!」
「不、不是、那个……小翠,我觉得,小翠的脚踏车,我没经过同意就拿来骑,实在不好意思。我要向妳道歉。但是啊,我……该说能借用这台脚踏车,真的是帮了大忙,还是该说……不能借用这台脚踏车,那就头大了……那个……所以说,小翠妳不骑的时候就好了,之后也请借给我好吗?我不会把车弄髒的。我答应妳一定会随时把它擦得亮晶晶。拜託。拜託妳啦。」
以腰部支撑倒过来的脚踏车,游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合起双手举在额头前。小翠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说什么都不想把脚踏车借他,只是对于他把脚踏车当自己的东西似地骑来骑去一事感到不爽罢了。
「……你不必讲成这样啊,又不是真的不借你。」
仍旧在赌气的小翠,话尾也变得暧昧了。
「太好了!谢谢妳!」
游马破颜而笑,接着才想起另一事,将白色的盒子从脚踏车置物篮中取出来。
「这个,给妳和阿嬷一起吃。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不是蛋糕吗?」
「虽然不知道好不好吃,不过有好多女生聚集在那边,我想应该很受欢迎吧。」
「哇,谢谢你。」
好像是觉得很稀奇似地,小翠将盒子拎到眼前盯着看。
「这么说来,小东同学,钱是怎么来的呀?这家的蛋糕不便宜吧?」
「嗯,还好啦。」
游马将脚踏车放到庭院后头,双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打算回到别馆去。
「小东同学?」
小翠将蛋糕盒放在外侧走廊上,一脸讶异地朝游马的背影询问。
「你的吉他怎么了呀?出门时还揹在身上的吧?」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有听到父亲和游马的交谈。
「嗯,还好啦。」
「小东同学?」
小翠打心底一惊,朝游马追了过去。
「难不成,你把吉他卖了?为什么?你明明说那是你的生命吶。你说你为了得到那把吉他,花费好多苦心。你说就算成名之后,也绝不会放弃最初的这把吉他……你还说那把吉他的声音很棒……」
随着吱吱作响的压轧声,游马踩着别馆的楼梯爬上了楼。小翠也追着爬上楼去。
「人家也是这样觉得的喔。那真是很棒的一把吉他呀。就算去买同一牌的同一款吉他,也不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喔。」
「无所谓啦。」
「什么无所谓?」
「我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啦!」
小翠吓得噤口不语,瘫软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啊、抱歉……不过,无所谓了啦。」
游马滚倒在榻榻米上,仰躺着看向天花板。若有事情令心情郁闷,总之就先躺成个大字形来仰望天花板或是天空,这是游马的癖好。其实就连昨天也是这样,虽说是独自被留在茶室里一直跪坐着,但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反倒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躺在榻榻米上,盯着作工精緻的木编网状天花板瞧。于是才会下定决心将吉他卖掉。这可没有武士卖刀那么严重呢,他还给自己找了这样的借口。
「小东同学,」
小翠怯怯地出声搭话。
「是不是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呢?人家,下星期要回东京那边了说,要不要一起回去?车票钱不够的话,可以先借你,久美他们那边,由我去说明也可以唷。」
游马静静地坐起上半身,硬是挤出笑脸来。
「谢谢。但是,我想在这儿多待一阵子看看。要是跟着小翠一起回东京的话,一定会成了师傅的话柄。阿哲也会怨恨我吧。他是小翠的男友嘛。」
「咦咦——!」
小翠瞪大了双眼。
「他成天把小翠的事挂在嘴上啊。还说他想当这家的女婿。不过我觉得他有点被爱沖昏头了。」
「阿哲每次都只会讲这种话啦。到底哪句是真话,人家根本不晓得。一定是跟每个女孩子都讲这种好听话的啦。」
小翠慌张地这么说道。
「而且啊,我们是像这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吶。人家可是常常被他欺负的说。现在才在那边装乖扮可爱,当年的怨恨是半点都不会消除的啦。而且最近还一下子变得像阿伯一样老气。」
游马将脸颊撑在竖起的膝盖上,盯着小翠那为了隐藏害臊而变得多话的模样。
「小翠妳啊,还真是可爱。」
他看到小翠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全羞红了,「就是这点可爱!」说完便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讨厌啦——小东同学你真是的,不要戏弄人家啦!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转移话题,我可不会上当!」
着实笑了一阵之后,游马的表情稍微认真了些。
「小翠,我啊,现在也是非常的不上不下,但要是就这样回家的话,事情恐怕还会演变成令人精神失常那种程度的不上不下。说真的,我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完全不晓得。因为我脑筋不好啊。」
「人家,对小东同学不了解吶……小东同学的家里真的是寺院吗?」
「喔,寺院这是师傅……不对,是小翠的爸爸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的,不过,倒也是挺相似的啦。但不能跟妳详细说明,不好意思。」
「令尊是警官吗?」
「以前是。不久之前都还是。现在已经辞职,继承家里的工作了。」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小翠稍微放心了。就算这番话并没有说明任何事情,但看来高田家的人们并没有被他欺骗,才因而感到鬆口气。
「小翠,妳在那儿吧?今天要不要在这边吃饭啊?」
问话声从楼下传了过来,接着立刻响起楼梯压轧的声响。本以为上楼来的人一定是志乃,但从楼梯转角处冒出来的竟是哲哉的脸。似乎是来收纳茶道练惯用具的。
「哇,吓人家一跳。阿哲,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问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三吗?我从中午就一直待在下头了。小翠,妳今天跷课吶。想说怎么从窗户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害我都没办法专心练习了。」
「啊,糟了。人家、蛋糕、放在走廊上没去管呀。」
脚步声咚咚咚地,小翠下楼去了。
和小翠之间的对话大概全被楼下听到了。明明已经不是初次来的地方了,哲哉却存心故意似地在这一带左顾右盼兼东张西望。
「我才没听到你们说啥呢。只听到你们在路旁讲的话而已。借到脚踏车了,真好吶。虽说如此,小翠还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子啊。在这之前明明跟你的关係还很糟,现在却已经在这边开心地吱吱咯咯笑个没完。」
说完「哎」地唉了口气。看来他似乎只听到笑声。
「她有说到阿哲的事喔。她说小时候被你欺负。」
「真的吗?哇,说到我的事情呀?什么嘛,原来是这样。那也好啦。这个嘛,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越是喜欢谁,就会越想对她做坏事,不是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不过这样情意根本无法传达,所以我才自我反省,切换到率直路线来呀,为什么她就是不了解呢?」
「好像是因为,她不懂你哪句话才是认真的。」
哲哉将拳头抵在额头上,「唔——」地呻吟。
「算啦,她还是小孩子,男人的『诚』这种东西就算讲了也不会懂的吧。真没办法。」
楼下问道:「阿哲要不要也来一起吃饭啊?」哲哉立刻发出等候已久似的回答:「好的!」晚餐的桌边围着四个人。
「能和小翠一起吃饭,我觉得好幸福喔。」
哲哉一边用手捏起炙烤茄子,一边说着与平时没两样的疯话。哲哉和小翠间的对话就像搭配好的相声段子一样,使得餐席之间难得地热闹了起来。小翠将先前的蛋糕拿了过来。因为刚好有四份,吃完饭她便提议要来吃蛋糕,跑到厨房去沖咖啡。在等待的当儿,游马磨磨蹭蹭地从屁股的口袋里拿出银行的纸袋。
「呃,这个,是我的餐费。不好意思,迟缴了。」
他将之放在已整理过的圆形矮饭桌上,沙沙沙地滑着推向志乃那边。
「那是把吉他卖掉的钱吧?」
跑来偷看的小翠这么说着。
「咦?你把宝贝的吉他卖掉了?」
「我觉得卖吉他比卖茶杓好吶。」
吉他约是以购入时的三分之一价钱,也就是七万日圆的价格卖出。买蛋糕后剩的钱全部都在袋里了。
「你们江户人真是的。」
志乃犹豫着,说她不能拿那么多钱。小翠则说出自己住的宿舍供应早晚两餐的餐费是多少钱,志乃表示既然如此,就把这边的三餐也用相同价钱计算吧,然后把钱拿出来又退回去,弄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算出上个月的一半和这个月的份加起来一共是三万日圆后,志乃才惯重地将钱收了下来。
「就算是这样,靠变卖手边东西来过日子也很辛苦吧。还没找到打工吗?应该有这类工作机会吧。」
「我想,这种髮型要找工作可难啰。你啊,那个头髮就不能想个法子处理吗?要是头髮是黑色的,要我去找认识的吃茶店大叔问问看也行,说不定还能去幸麿先生的店里当个顾店的。保持原样的话,要招呼客人有点困难哩。」
游马因为有伪装身分的意识在,就算看到徵人广告,也没办法直接去应徵,而且哲哉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说的也是。」
「顶着那种头髮的话,我看哪,只能去加油站啦、道路施工啦、声色场所啦……这一类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啊。加油站或是道路施工……有各式各样的工作吶。我们这一辈的呀,若说到小孩子要赚零用钱,除了去派送报纸之外,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志乃边笑着自己的没见过世面,边啜饮咖啡。杯子另一边的蛋糕她碰也没碰,只用眼睛望着。
「送报纸是吗……」
哲哉喃喃念着,放下蛋糕叉。
「这个,搞不好行得通!」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默默无语地盯着吃了几口的蛋糕后,又「嗯」地点点头。若是送报纸的话,不须要接待客人,所以髮型和服装应该都不是问题。当然,学历和年龄也几乎不会去计较。
「阿东,反正你也不是揹了一屁股债,所以每个月得赚个几十万几百万不可,你就恭敬不如从命,照着师傅和老师的意思,每个月赚个两万多块的餐费就行啦。就算是派报社,也多少会再多给一点的。这么一来,就有零用钱了,说不定还可以去哪边的学校学点东西。那个,是叫什么来着,在大宫路上的派报社,记得那也是不稳住持那间寺院的檀家(注38)。请他帮忙问问看如何?住在高田家里,又有不稳住持的保证,我想派报社的大叔应该不会再啰哩啰嗦了吧。」
「那还真不错吶。阿哲,你比小东同学会讲话,就拜託你陪他一起去了。」
在难得会兴奋到雀跃不已的志乃催促下,游马像是被哲哉拖着走似地离开了别馆。
从小路走出来后,对面的本馆里,小翠的妈妈正在关上工场的窗户并拉上窗帘。
「晚安。早晚总算是变得比较凉快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