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时派报特别辛苦。安全帽外出去的视野会变差,机车轮胎也容易打滑。怕被淋湿而以塑胶布覆盖的报纸也和平时不同,变得很难搬运。派完报后,身体一些地方莫名僵硬。而这两天雨一直从早下到晚,连心情都受潮了。
好不容易送完晚报从派报所回来时,正巧哲哉提早结束练习正要回去。
「是要看屋呀,有个客人说无论如何非要今天去看不可啊。」
原来如此,难怪虽然今天是来练习的日子,却难得地穿着衬衫和轻便的长裤,似乎要直接去工作。只见哲哉黯淡地叹气说明明是难得的假日。
「吶,话说回来,我们的茶会最近怎么了?完全没人在约呀。游马同学,你去不稳先生那儿问问。」
自己去问不就好了?游马边想边随便应了两声。拿着脱下的湿漉漉防风夹克,只觉得没劲,反驳什么的也只觉得麻烦。
「你要去不稳先生那儿呀?」
志乃从茶室里探出脸来。
「我正好试做了水无月(注105),替我带过去吧。毕竟老拿人家的也不好意思呀。」
「我不是要马上去……」
「快一点比较好,不然会变硬呀。等等啊,我马上包起来呀。」
才刚回来就马上被赶出去。儘管觉得无奈却毫无反抗的力气,于是游马撑起了伞。
寺院书斋里遍地习字纸,只见不稳拿着毛笔专心挥毫。根据夫人所说,因为雨天不能打扫院子,于是不稳便一直是那模样。
「这是在写什么?抄经?」
看来像是罗列着汉字的抄写。
「是圜悟(注106)。」
游马虽然发问但没什么兴趣,于是视线朝着外头游移。雨流过窗子,另一头只有厚重的云层。不稳边将毛笔在砚台上沾着边问。
「外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
根本没什么声音,只有雨声而已。
「就只是下雨。」
不稳喀地轻轻放下毛笔。
「镜清问僧,门外为何声?僧答,雨滴之声。」
「啥?」
「有一天,一名叫镜清的师父问年轻僧人,『外面是什么声音?』年轻僧人回答,『是雨落下的声音。』」
不稳手指着的壁龛上挂着写有「雨滴声」的字轴。游马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稳再度拿起笔,回到抄写中。
夫人将游马带来的水无月和茶一起端来。嘴巴一碰到烫口的煎茶时,游马全身颤抖了一下。身体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还冷,说起来好像还有些发烧。
不稳那儿溜出了一张纸,上头写着「草里汉」。
「这是什么?」
「『草里汉』,总之,就是毛头小伙子的意思。」
又有一张,是「明 珠 在 掌」。
「这指的是每个人都有颗玉珠,若不去琢磨便没有意义。」
接着又来,是「卧龙」。
「这是耐心等待有天要登天的龙。」
游马边咀嚼边捡起纸。
「不稳先生,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如果送点心来还要被说教,那可令人受不了。
「不,在下没那个意思……那么,这个如何呢?」
于是不稳又写了一张并递给游马。「日日是好日」。
「这个的话您应该晓得吧?可以念成にちにちこれこうにち,或是ひびこれこうじつ。」
这可就在一些地方看过了。
「意思是每天都是好天气。」
「不,这不光是天气的意思,而是还有更深的含意。」
「不稳先生,你不会想要开始说明那所谓更深的含意吧?」
「咦?」
「我只是听志乃小姐的话拿点心来,还有点头痛。虽然不好意思,但我这状况实在不想听太难的话。」
「不,在下想说的,只有这些话皆出自一本名为『碧岩录』的书。请问您知道这本书吗?」
游马又咬住一块水无月,接着摇摇头。
「我就是讨厌去记那些东西才离家出走的喔。我想您应该知道。」
「……这样啊,您不知道啊。『碧岩录』是对数百公案加以注释,也就是说,对禅僧而言是像教科书或参考书的读物。」
「我就说不用跟我说明那些了。」
「可是您一开始问了吧?说这是什么。」
啊啊,原来如此,是那么回事啊。不稳正在抄写那个叫「碧岩录」的东西。
「不,有点不同。整理『碧岩录』的是一名叫圜悟克勤的禅师。在下抄写的是这位大师的墨迹,但并不是『碧岩录』本身。」
圜悟克勤是中国宋代的禅僧,他是临济义玄(注107)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门下的弟子。圜悟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时候,临济宗传到日本,所以圜悟在日本的禅林也是非常受到敬重的高僧。
「如今不论参加哪一场茶会,都理所当然地挂着写有禅语的字轴,但最先挂挂轴的是哪位呢?」
「不知道。」游马的头歪向一边。
「是珠光。在那之前,茶会上几乎都挂画。珠光是第一个挂上高僧墨迹的人。而他挂的,正是圜悟的字。据传,珠光说那是从一休宗纯那儿得到的。」
「一休指的是那个一休和尚?」
「没错。」
「耶——茶的开始是从一休和尚开始的啊。」
「也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茶人才会那么喜欢玩临机一动啊。」
不稳「咳」地清了清喉咙。
「不,那是……在下说到哪了?啊啊,对了,圜悟墨迹是作为对珠光的认可证明,因而从一休禅师那得到的。也就是承认珠光通过修行了。」
「所以珠光也变成机智博士了。」
「玩笑还请适可而止,那当然是指禅的修行。请听好了,那贵重墨迹是中国古代的高僧写的,从老师手中传承、作为对过去修行的认可。将那墨迹挂在壁龛并点出来的茶会是什么样的呢?会是消遣的茶吗?」
游马也觉得那应该不是消遗的茶,而是充满专注心意的茶。
「所谓的墨迹,原本就是有那样的心态才能挂的。那是表示自己的修行达到何种法统的证明。有时是仰望先人们的背影,而有时也会正面对峙吧。春天是『一华开』,夏天是『雨滴声』,全年皆能使用的『日日是好日』等,我认为原本并不是这个用的。如此将禅学带入茶席的第一个人物是珠光,而当时挂在那儿的就是圜悟的墨迹。圜悟传到日本的墨迹不少,但传说其中由珠光自一休手上接过的那幅圜悟墨迹,才是茶席挂轴的第一字挂。」
「那就是这个?」
「……听说是那样……」
音调有些变得低沉。不稳从方才起便一直抄写的,是某展览会的图像照片。他把那些放大影印,像是範本般地临摹起来。旁边还有其他的影本。问那些又是什么,说也是圜悟,不过,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同的笔迹,教人很难同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然后?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这种事啊?」
「是的,因为今出川先生拿来了一个有些意思的物品。」
幸麿那儿大约在一周前接到风林堂的电话,说是有个东西想请他看看。
风林堂的主人在那之前没多久,才前去伊贺上野的民家收购。由于改建住宅,因此想把一些来历不明的古董脱手。说到伊贺就是忍者之乡,而那户人家和名门藤林家有深厚的关係,说不定会有忍术秘笈「万川集海」的古老抄本,因此风林堂便怀着期待前往。那本书似乎在那业界中无人不知,有如忍术的百科全书。已有客人表示如果真出现了便要买下。
事实上,整顿该町的行政单位为了忍者之乡的观光资源,早已将比较重要的物品搜光,因此风林堂没有什么重大发现。顶多只有一把模仿忍者所用、将刀身涂黑的短刀。
风林堂的主人脑海中浮现出「万川集海」,因此除了刀剑类,也会注意书画。然而,他马上就知道这番期待是希望微渺。这个家的代代当家看来对书画没兴趣,保存状况极差。别说保管了,根本就是把这些当垃圾。箱子里看来儘是被老鼠啃过的物品,若不是因为工作,应该没有人想碰吧。之前似乎已有专家来鑒定过,因此几个尚称有价值的东西早在那时被带走了。换句话说,留下来的是垃圾中的垃圾。
风林堂不想要那样的东西,但是委託者希望能将仓库清空。而且光只一把短剑的话,开去的车仍是一片空蕩蕩,于是用十分低廉的价格全收下了。风林堂心想,将这种东西带回店里,根本是把虫子带回去。就算是名家真迹,这种污损又有谁会买?里面的东西全都只能拍拍灰尘后带去跳蚤市集卖。
之后有空閑时,风林堂便将那些东西展开大致瞄一眼,一如往常地写着标示牌。基本上得标明这是某某人的某某作品。正当进行这工作时,在一张挂轴上看到「圜悟」的名字。虽说这不是风林堂的擅长领域,但至少听过圜悟的名字,只不过不曾真正见过。说起来这不该是会被丢在那种地方的东西,更何况伊贺之乡和圜悟没有任何关联。风林堂不解地歪着头。
若是以往,这类物品都能大方地向一閑堂问意见,但是茶杓那件事情,一閑堂欺骗了风林堂。一閑堂只用了一点小钱就获得那么棒的物品,却不论人家怎么提都装作不知情,毫无贴补风林堂分毫的意思。都是老交情了,怎么能这样子呢!因为这股愤慨,风林堂不想和一閑堂谈,取而代之地,找上了幸麿。
幸麿望着那四处被虫子啃食的挂轴,发出「唔——嗯」声后,念喃着「是圜悟呢」。上头全是汉字,约有十五字,共七行,最后的「建炎元年四月二日圜悟禅师克勤书」虽有多处瑕疵,但确实能读出内容。没有像是印的记号。
「如何呀?能当作商品吗?」
「这个嘛,风林堂先生,这不是宝物就是垃圾了呀。箱子上的题名已被老鼠啃到看不出来,而且纸和装裱也破烂不堪,若非是圜悟之作,可说是为了卫生烧掉还比较好的东西呀。毕竟只要有笔有墨,任谁都能写出『圜悟』两字,以前又没有相片和影印,所以也无法和真迹比较。只要持有者相信,哪怕不是圜悟也曾是圜悟啊。」
「果然是破烂吗?」
「要说伊贺忍者的首领挂着这东西喝茶,感觉一点也不搭调呀。首先,他若真是个茶人,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不错的茶道具吧。」
「那好像一个也没呢。」
「如果说是虔诚的先人呢?若曾热衷于禅,或许会小心翼翼地挂着这类挂轴。」
「我没了解到这么深入呀。虽说是忍者但还是武士吧,我想若是武士,总多多少少会坐禅吧。」
「其他一起找到的东西呢?都是赝品?」
「不知道,其他的也都是画呀。感觉都是些若请人鑒定,只会让鑒定费超出预算的东西。就只有这幅是字画。」
「这样呀……若不是特别有嗜好的家,保有圜悟真迹是很不自然的事,不过,若是没有那嗜好的家被骗买下圜悟,这说起来也挺怪的呀。利休或宗旦也就算了,有谁会特地做出圜悟这种麻烦东西的赝品?真是教人不懂。不过,万一这真的是圜悟,就不是百万或千万的价位。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出价呀。」
「咿!你说真的吗?」
「虽然我觉得不能有所期待,但能不能寄在我这儿一阵子呢?」
于是幸麿暂时收下了被虫子蛀得破烂的挂轴,但收下了又能如呢?虽想先仔细看看笔迹,但照片中能见到的圜悟墨迹每个看来都是完全不同的笔迹,因此不知该和哪个对照才好。原想调查已知的圜悟墨迹所在之处,便花了一个星期翻读古茶书,在左右烦恼之后,最终拿到了不稳那儿。
「希望你能看一下。」
幸麿在不稳面前展开几乎要破碎的挂轴。
「噢,是圜悟啊。」
「如何?是真的吗?」
「就算您突然这样问在下也——」
「你应该也累积了不少禅的修行吧?这样看一眼,都还无法分辨是不是德高望重的和尚墨迹吗?」
「您究竟怎么了?在下看来觉得您莫名激动。」
幸麿微微侧身,接着马上换个表情,笑嘻嘻地「你看、你看」地摊开茶书。
「噢,是『松屋名物集』啊。」
松屋指的是以前奈良的一间漆店。每一代当家都很深入享受茶,也和利休、织部、远州等有名茶匠们有密切往来。「松屋名物集」中不仅有松屋的收藏,还记载了世间闻名的各件名器具之所在与由来。
而首先记载的,就是村田珠光的收藏品。
「这里有圜悟的墨迹对吧,连裱褙都写得很清楚呢。听好了,要念了呀。隔水,茶,平绢。」
所谓的隔水,就是製成挂轴时将画心包围似的织布:平绢就是平织的绢吧。
「这边的隔水也是茶色的呢。」
不稳看着榻榻米上的挂轴说道。
「上下,浅葱,平绢。」
上下指的是天头地头,也就是挂轴最靠外侧的织布。上下都使用相同的织布。
「因为已严重褪色所以没办法清楚……说是浅葱色的话,也不是不能这样说啦?」
「一文字,风带,紫地印金。」
一文字指的是添加在画心上下的横长细织布,风带则是从挂轴上方垂下的两条扁平绳子。
「这看来像是紫色或深蓝色,也说不定是黑色。上头倒是没有金。」
「那种东西呀,要是过个几百年或许就脱落了吧。而且啊,你去掀看看右边的风带,要轻轻地呀。」
不稳静静地拈起风带,里面附着闪闪发亮、有如金粉的东西。不稳不禁发出「噢噢」声。
「还有啊,最后是,露,紫。」
露是风带前头用来固定绳子的小东西。一般是白色,但若作品的作者是身分高贵的人,有时亦会使用紫色。不稳将脸贴近并紧盯着风带前头。不是白的。就算原本是白的,但在这种保存状态下不可能维持白色。肯定会变色成黄或茶色吧。
「在下看不出来呢。看起来既像白色东西沾上脏污,也像原本是紫色而后褪色的模样。」
他终于收回了脑袋瓜吐出这句话。
「还真是巧合呢。」
「巧合?这个吗?圜悟呀,珠光裱褙呀。难道、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