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曾警告游马,比叡山的冬天有多严苛;幸运的是,这一年直到十二月下旬依然不见下雪。阿闍梨从未停止回峰修行,游马也有充分的时间练习射箭。鸟这种动物是很聪明的,一看到人类举起弓箭,似乎就识相地不发出声音歌唱。因此,每当游马开始拉弓,四周往往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在日复一日变冷的山中,震撼空气的弦音也愈渐清冽。
老实说,在严冬户外拉弓很痛苦。不但肌肉紧绷,指尖也冻得僵硬。如此一来,手指会跟不上射箭基本该有的动作。所以游马总是跑步前往弔桥,平常也养成一有空就运动指尖的习惯。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也迎来了新年。元旦当天,游马与峰男随阿闍梨行走于山中,从三石岳附近开始参拜。放眼望去,是片相当庄严的景观。
今天,是前往三十三间堂的日子。
所谓「三十三间堂」,其实是位于东山的莲华王院本堂之通称,也是座隶属妙法院的佛堂。妙法院是与比叡山有渊源的佛寺,即使在规模、知名度及风格上都大相逕庭,但是就立场而言,妙法院与天镜院并未有太大的差异(这是阿闍梨说的)。
三十三间堂乃平清盛为后白河法皇建立的寺院,并列于内阵(注:日本寺庙大殿安置神位的场所。)的柱子与柱子之间,共有三十三个间隔,故称为三十三间堂。每两柱的间隔距离为「二间」(注:此处的「间」指的是日本独有的度量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一八一八一八一八公尺。),由此可知,这是座形状相当细长的殿堂。当初建立一座如此细长殿堂的原因,则是为了要在这里摆下千尊观音像。以本尊千手观音坐像为中心,左右两边各设了五百尊观音像,本尊身后另外还要加上一尊,据说这一尊是室町时代追加的。因此,说得準确一点,这里总共站了一千零一尊千手观音像。每尊皆为等身大的金色神像群,给人一种异样的震撼力。第一次看见时,游马心想,这品味还真是独特。
这么说来,和千尊千手观音相比或许知名度较低,但只要一提到三十三间堂,大多数人们脑中接着浮现的,应该会是「通矢传说」吧。
以柱子与柱子的间隔「二间」来计算,本堂全长约是一百二十公尺。江户时代,弓道高手们会聚集在本堂建筑内展开一昼夜间的竞技,比赛由一端射往另一端的箭数。
在现代弓道竞赛中,箭靶的位置一般置于二十八公尺外,换句话说,一百二十公尺大约相当于这个数字的四倍。想要将箭射得如此之远,只能在射箭时尽量将弓朝上,藉此拉长箭矢于空中停留的时间。然而,三十三间这种屋檐下的场地却无法这么做,如此一来,为了让水平的箭飞得够远,只能依赖强弓。因为力道太弱的弓无法将箭笔直射出,箭矢很快就会坠落。在长及一百二十公尺的屋内场地比赛射越的箭数多寡,不用说,这自然成了前所未闻的臂力竞赛。高手轮番上阵,射出的箭数单位也瞬间从百支跃升为千支。直到今天,三十三间堂内还看得到当时留下的匾额,上面记载着名为星野勘左卫门的尾州蕃士所射越的八千箭纪录,以及不久后由来自纪州的和佐大八郎留下的八千一百三十三箭纪录。
八千是成功射越本堂的数字,实际上他们射出的箭数还要更多。无论星野或和佐,至少都射出一万箭,未能成功飞越的箭矢则大多射入屋顶外沿或屋檐。因此,三十三间堂的屋顶至今仍然遍布箭痕,对弓道家来说,这个地方也成为一处具有特别意义的空间。
每年成人式前后的这段期间,三十三间堂前都会举办射箭大赛。由于是新年期间举行的活动,有时也称之为「初射」。另外,根据上述典故,儘管射程无法达到一百二十公尺之远,但也取其半分,设定了六十公尺的远距箭靶,因此亦可直接称之为「通矢」。不过,听说正式名称应该是「三十三间堂大的全国大赛」。这是因为远距离箭靶的大小比起一般的箭靶要来得大,所以叫作「大的大赛」。无论名称是什么,指的都是同一场活动。
大赛分成「成年男子」、「成年女子」与「一般参加者」三组,其中尤以刚满二十岁的「成年女子」组别最受欢迎,年轻女孩们穿着华美的振袖绔装挑战射箭,气氛相当热闹。会场除了携带弓具的参加者外,还挤满带着相机从全国各地前来观礼的人群,场内拥挤混乱。
栞菜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左右两边的衣袖遮住如男人般交叉在胸前的双臂,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视线不住地望向场内梭巡。
「真的会来吗?」
在和服上披着天鹅绒大衣的公子,一边给擦身而过的女大学生的长相打分数,一边如此嘀咕,呼出的白色气息随着她的话声飘在空气中。这个冬日的早晨突然变冷,彷彿初七之前的温暖都是骗人的。
游马的母亲公子昨日来到京都,先去了一趟高田叠店,因为听说离家出走的儿子在入山修行前,曾在这里受到诸多照顾;身为母亲,即使迟来也一定要送上谢礼。栞菜说只要来到这里,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怀念心情。的确,京都市街里的房舍总让人待着觉得舒适,不由自主地待久了。
高田志乃坐在火炉前,一边慢条斯理地点茶,一边仔细述说游马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她所描述的,全都是作为母亲的自己所不认识的儿子另一面。听她用柔和的京都腔称讚儿子个性,公子这才察觉自己和丈夫或许太过性急,对不满二十岁的儿子要求太高。明明是初次见面,志乃亲切和善的人品,让公子忍不住对她吐露起育儿的种种烦恼,也庆幸来到京都的儿子能获得这么好的人相助。
接着,公子前往次子现在寄宿的巴流宗家,因为有关係紧密的熟人过世,掌门人夫妻正好外出不在。不过这么一来,公子反而鬆了一口气,否则要是见了面,他们大概又会提出要行马入赘的事了。可是,当她问行马要不要到旅馆来一起住时,却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说是掌门人的长女奈弥子代替掌门人前往松岛参加茶会,家里只剩下最小的女儿真由子,要是连自己都外出,真由子就太可怜了。
住在这间旅馆的事,明明之前也写了明信片告诉游马,要他前一天先过来,结果一直到昨天晚上都没看到他。难得来到京都,公子原本想让栞菜自由行动、去和未婚夫吃顿饭,却让栞菜反过来担心落单的公子会寂寞,约了她一起到幸磨常去的料亭用餐。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当年轻人的电灯泡,公子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话说回来,天镜院没有电话实在太不方便,虽说如有紧急要事可以打电话到北谷,那还是得劳烦北谷派个小和尚到天镜院转达;这么一想,怎么好意思开口请人帮忙传话。更何况听栞菜说,北谷和天镜院两地并非相邻,尚有一段距离。总有一天自己还是得亲眼去看他一次,只是这次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
要是家里不忙,游马的父亲秀马应该也可以来,偏偏适逢年后的第一个假日,身为茶人,他不是自己得举办茶会,就是应邀去参加茶会、四处拜年,忙得不可开交。坂东巴流今年也有弟子成年,好几件庆祝活动等着张罗。说老实话,今天公子和栞菜也是在相当勉强的情形下离开东京的。儘管如此,那个离家出走一年多、下落不明的不肖子,不知为何突然改变态度,竟然会说出要参加射箭大赛这么有毅力的话,就算再忙也不能丢着他不管。对于游马这个继承人总是放不下心,甚至可说有点保护过头的这对父母,在实际事务上如果少了栞菜的支援,更是不安到极点。因此,公子才会不顾一切地带着栞菜前来京都,家里只能拜託看家的人想办法处理了。
注视往来人群的栞菜,突然提高音量说「啊,是少爷」;公子还以为是游马,结果来的是行马,身上穿着年底回东京老家时买给他的深蓝色牛角扣大衣。在他身旁、紧紧抓着这件大衣衣襬不放的,则是寄宿家庭的女儿真由子。行马将公子介绍给她后,真由子便露出天真烂漫的表情,笑着打招呼:「小行的妈妈,早安。」她戴着像大耳机似的橘色耳罩,脸颊红扑扑的模样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为何早已认定行马是自己一生的伴侣,打算和他一起继承宗家巴流。另一方面,行马也说自己愿意入赘,明明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哥哥还没来?该不会在雪山里脚滑摔死了吧?毕竟他老是在重要时刻出纰漏嘛。」
行马挖苦地这么一说,背后就传来一句「不準说师父的坏话」。站在那里的,是个把毛线帽拉得几乎盖住眼睛的少年。而在少年身后,则是一个高中女生用细细的声音说:「讨厌啦,怎么这么说。」她戴着鬆软毛线手套的手握成拳头,低着头,把手抵在下巴上。
「啊,是伊织小弟和佐保小姐。」
行马分别将两人介绍给公子和真由子,彼此打过招呼、互相聊了两三句,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地聊起来时,栞菜忽然朝人群用力挥手。
「游马少爷,这里!」
行马等人一起转过目光,正好看见穿着绔裤和木屐的游马晃晃悠悠地过马路。为了替他加油而聚集在这里的每个人,各自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那副德性和大家内心想像的都太不一样了。率先跑上前去、抓住游马衣袖的伊织咯咯笑着说:「师父,你的头髮长长了。」公子则是眼眶含泪地说:「怎么会瘦成这样。」行马一边向后退,一边嫌弃:「你怎么搞得这么脏。」游马将留长的头髮随意扎在脑后,半长不短的长度只够他扎成一把五公分左右的小马尾,发束里隐约可看出半年前染的蓝色头髮已经开始褪色。
佐保站在众人身后,依然用握拳的手抵住下巴,沉默地睁大了眼。对她而言,站在眼前的,是比半年前分别的恋人精悍许多的青年,在母亲与伊织发动的问题攻势下,目光总算搜寻到站在他们后方的佐保,举起手笑着轻轻说了一声「嗨」。光是这样,就令她心揪得痛了起来。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是赶着去报到,连声招呼都无法好好打,游马就被栞菜带着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一行人只得跟在后头鱼贯移动。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用走的。」
「用走的?从哪里开始走?」
「当然是从山里啊,这还用问吗?不知怎么搞的,冬天缆车不开,搭公车又可能会来不及,想想觉得很麻烦,乾脆用走的。」
从天镜院到三十三间堂,直线距离就有差不多十公里。游马算了算,估计花上两小时应该就能走到。接着又想到曲折蜿蜒的山路,于是为防万一,再提早一个小时,三个小时前就从山里出发,那时天都还没亮呢。下山之后其实有公车可搭,看到公车时,游马却完全失去搭公车的兴緻,不断想着「再走一下,再走一下」,就这么走到了最后。走路其实还满舒服的。
「刚好当成热身运动嘛,身体都暖和起来了,要不然天气冷,四肢会冻僵的。」
今天早上离开寺院时,身上还穿着家里寄来的披肩斗篷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走着走着,渐渐热起来后,便把大衣围巾都脱了,现在更是连和服短外褂都脱了,只穿着浅蓝花纹的深蓝色绔装。
往后方看,大赛的开幕典礼已经开始,场内挤满选手和参观群众。从这气氛看来,现在也不好硬挤进去,于是游马请栞菜帮忙,一边在弓上安装弓弦,一边转动脖子热身。光是今年成人的男子,就有八百几十人参加,还得等上两个小时才能轮到游马上场。「既然如此,不如先到本堂参观吧?」公子对孩子们如此提议。
「这样的话,我先去帮大家佔位子,要不然等游马上场时,看不到就伤脑筋了。」
这么说了之后,佐保一个人走了出去。单凭她一个人要帮所有人佔到位子是不可能的,所以行马和真由子也跟在她身后离开。公子就又这么落单了,她轻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游马。
听说游马曾稍微指导那个叫伊织的小学生剑道,伊织因此自称大弟子;此时他正露出崇拜的眼神,一心一意地追着游马。为了让游马牢牢记住大赛的各项规定,栞菜正仔细地叮咛他。至于最重要的主角游马,人虽然背对这边,似乎已感觉到佐保离开的气息,紧绷的肩膀总算放鬆了。公子再度望向那个女高中生的背影,又回头看看儿子,试着低声说了句「真是个好姑娘」,游马的肩膀果然又紧张地抖动了一下。
才一阵子不见,儿子已经有点男人味了呢。怀着既开心又不是滋味的心情,公子拉拢了天鹅绒大衣的领子。不久,人潮开始大幅移动,原本站在箭道内参加开幕典礼的选手们也陆续拥向箭道外。群众的一般观光客朝射场内窥看,公子也跟着从人群缝隙间望去,原来是女大学生展开了示範表演。带着脚架的摄影师筑成好几道人墙,喀嚓喀嚓的快门声不断。想翻过这几道人墙走到前面,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任务,公子这才明白佔位子会是一场激战,赶紧快步走向行马和佐保身边。
「游马,那就等会儿见啰,加油。」
这么一说,原本态度冷淡的儿子回过头来,嘴里「喔、喔」地应答着,接着又装作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加了一句「汉堡很赞」。那当然,因为里面加了很多用钱也买不到的调味料啊。
「不是『很赞』,是『很好吃』才对吧?」
一边这么纠正,公子也一边重新体认到,或许不该再对已经成年的儿子说这些话了。总之,光是能听到他那么说,这趟京都行似乎就已值得了。公子带着愉悦的心情步向本堂。
「师父的妈妈好像女明星喔!」
「哪里像啊?对了,你妈今天不来吗?」
「嗯,她会乖乖看家。」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令游马不禁觉得好笑。
因为栞菜问「差不多该来试着拉弓了吧」,游马便在寺院境内空手拉了几次弓给栞菜看。不知是否受到湿度影响,弓本身的弯曲度及弓弦的张力,都和在山上练习时有着微妙差异。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差异都能感觉到,游马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了调整这微小的不协调感,游马将全副神经集中在四肢与头部,过了一会儿,睽违许久的人群带来的躁动不安、看见佐保时心中因回忆而漾起的暖意,以及那股始终困扰游马、难以言喻的焦虑……一切的一切都静静远离,身体状态彷彿回到花了整个冬天适应的那座小山谷。杉树的味道在鼻孔里甦醒,耳边似乎听见树梢枝叶擦动的声音。
不久之后,女大学生的示範表演结束,男生组的比赛也开始了。游马正要往休息室移动,伊织也不屈不挠地提起行李跟了上来。说是休息室,其实只是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面早已放满行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地坐下。伊织抱着游马的大衣与围巾,站在他的面前说:
「师父,你不冷吗?我都冷得牙齿打颤了!」
仔细一看,他真的冷得牙齿格格作响。游马从伊织手中轻轻取下自己的围巾,再将围巾缠绕在他已经穿得层层叠叠的衣物上。
「有这么冷吗?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城里果然比山上温暖多了呢。」
「山上还要更冷吗?」
「倒也不是,老头说今年没积什么雪,和往常比起来好过多了。不过,你听说过瀑布修行吗?就是不穿衣服站在瀑布下,让瀑布的水打在身上。就连夏天都很冷了,可想而知在这种严冬里会怎样吧?上次啊,天气冷得连瀑布都结冰了,我还在想,水结成冰柱就淋不下来了,没想到冰柱忽然断裂,像冰刀一样掉下来,差点没死在那里。哎,或许是因为待过那种地方,对冷的感觉已经麻痺了也说不定。」
周遭的学生们对着手指哈气,试图带来一点温度,一听到游马说的话,好不容易焐暖的手指就又冻僵了。老实说,做瀑布修行的主要是峰男,游马只有几次因为怎么也逃不掉,才被抓去作陪而已。而且,打从峰男感冒卧床之后,也已经很久没去了。不过,就不要说得太複杂好了。
「喂,你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啊?」
坐在游马身边、剃平头的男生问。
「我师父现在住在山里修行呢。」
伊织洋洋得意地代为回答。
「修行?弓道的修行吗?」
「才不只弓呢,还有剑道。我师父要继承家业,才不会输给你们这些东京人。而我呢,就是他的大弟子,唔哇哇……」
游马伸手捂住伊织的嘴巴。
「你在说什么啊,我还不是东京人。」
「啊,对喔!」
「你把话说得这么满,等会儿要是射偏了岂不是很逊。」
「会射偏吗?」
游马叹了一口气。
「你都把我捧成这样了,我怎么能射偏呢?」
「那不就好了?」
「你打算百发百中啊?真有自信。」
剃平头的男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背后却有另外一些人故意挖苦地问:「真的假的。」一样是射箭的人,却是各种类型都有呢。有剃平头、穿着白色弓道服配深蓝绔裤,颇具昭和气质的青年型;也有蓄长发、穿和服,不知为何将绔裤腰板拉到不能再低的位置、拖着下襬走路的无赖型;或是与穿振袖和服的女生排在一起,差点就这样随她们走上观礼台的纨裤子弟型。不管哪一型,今天这场射箭大赛虽然名为「大的大赛」,但与其说是竞技,还不如说祭典的性质更浓厚。对众人而言,在佛前献上「一手」——也就是两箭——作为满二十岁的纪念,才是他们参加这场大赛的主要意义;因此,多数人都带着随性态度,毕竟谁都不认为自己能在没怎么练习的状况下,用冻僵的手射中那么远的箭靶。射中也只能说是侥倖。
在这当中,当然也有少数毫不掩饰斗志的参赛者,而且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套独门攻略法,有的不断抚摸自己的弓,有的不时举起弓来摆出架势,也有人四处走动、对太过漫长的等待时间感到不耐烦。这些人之所以用在意的眼光偷瞄游马,或许是因为无论那瘦削的脸颊也好,完全不加修饰的一头乱髮也好,他身上散发出与这群大学生截然不同的氛围。看似一个人来参赛,却又气定神閑地和一个小学生交谈,言谈中更扬言「百发百中」,刺激着这些参赛者的神经。继承家业?家业是什么?掌门人又怎样?他们虽然都在心里这么想,却又不愿被人发现自己这么想,纷纷竖起耳朵偷听剃平头的青年肆无忌惮地问出更多情报。
难以置信的是,游马很冷静。已经很久没参加射箭大赛,又是第一次尝试挑战这种远距离箭靶。虽然对胜利并无执着,也不曾燃起熊熊斗志,却莫名地充满自信,无论伊织说什么、周围的视线如何,他都不怎么在意。看到大家在弓道服上围围巾,有人甚至披上连帽大衣,冷得在原地小踏步,游马却几乎不觉得冷。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游马不禁这么怀疑起来,试着用手摸了摸额头,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游马有种只有自己被泡泡般的透明薄膜包起来的感觉,视野是说不出的透明舒适。
接下来,彷彿没完没了似地等了一个小时,跟着众人按号码排队、一步步向前移动。过程中,伊织因为不是射手所以被请了出去。这么一来,游马自然开始听见周遭说话的内容。由于来自同一所大学射箭社的参赛者多半成群聚集,即使彼此都是男生,还是喧闹得很。游马听着他们閑聊,有人说「大赛明明只限今年满二十岁的新成人参加,却有学长谎报年纪连续参加了好几次」,也有人讨论「就定位时站在哪个位置最有利」,还有人提起「喂,有没有看到某某大学来的美女」、「不,坐在报到处的义工里有一个更可爱啦……」就像这样,没完没了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其中有人提到,前面的参赛者里,百发百中的选手已经超过十人了。
好不容易前进到看得见本座(注:本座是从射位往后退几步的位置。)的地方,游马将木屐寄放入鞋柜。虽然因为实在太拥挤,无法好好看清楚射场,不过似乎和去年来参观时差不多。射位由前到后分成蓝、白、红、黄四区,每个颜色各对应一个箭靶,一个箭靶同时供三人瞄準,总计可供十二人同时站在射位上。每人共射两箭,换句话说,两箭都射中的人就算百发百中,可晋级下午的决赛。最终排名只取五位,既然已有十名百发百中的选手,射偏任何一箭就有可能无法晋级决赛。
右手戴上护指皮套,差不多快轮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等候上场时,游马将左手从衣服里抽出来。如果穿的是弓道服就不必这么做,但是穿着和服时,如果不把手抽出来,袖子会妨碍射箭。男学生们大多穿着弓道服,像这样露出肌肤的人并不多。当游马用熟练的动作将衣服褪到腋下、露出肩膀与手臂时,即将和他同一回合上场的选手们不禁低声发出惊叹。
前一回合的选手上场射箭时,他们就悄悄站在后方等待。游马站在离本堂最近的黄色区域,排在第三个位置,换句话说,就是处于同时上场的十二个人当中的「最后一个」。坐在观众席最前列的佐保和行马映入眼帘。由于同组的其他人都来自同一所大学的弓道社团,当前一回合的人退场,换游马等人就定位时,只有他穿着浅蓝色和服、赤裸着一条手臂,排在成群穿白色弓道服的选手后方,非常醒目;行马也马上找到了他,伸出手指指点点。钻到行马身边的伊织则大声喊着:「师父,加油!」难为情的游马装作没有听见,把重心放在脚下,握着弓等待,準备在听见「开始」的一声令下时举弓。举弓时,前面十一个人都采「正面举起」的射法,只有游马採用不同流派的「斜面举起」射法。总之,不管做什么,都只有他一个人和大家不一样,因此更加引人注目。这场射箭大赛并未规定放箭的顺序,不过,众人还是依照一般竞技的习惯,按前后顺序轮流放箭。然而,射中箭靶的箭并不多;游马第一箭得心应手,正中靶心,準确得令观众发出惊叹。游马随即抽出第二支箭,用同样的姿势拉弓。正当他将弓拉到最大极限时,瞥见行马后方有个举着相机的人。游马心想,他一定是打算拍下射出这一箭时的自己吧。被拍的感觉并不坏,为了方便对方拍摄,于是他稍微放慢了动作。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刺眼的闪光灯一亮,笔直照进眼中,吓了游马一跳。场地既不在室内,现在也不是晚上,一时大意,没料到对方会开闪光灯。箭矢离弓的瞬间,游马知道这一射已大幅偏离了目标。
会场虽然禁止闪光灯,但是这种半带祭典性质,又要把握时间迅速消化上场人数的大赛,就算提出申诉说明自己因为闪光灯而射偏,恐怕也无法获得重射一箭的机会。儘管心想:「完蛋了……」却不能表露在神情之中,否则肯定换来栞菜一顿告诫。游马强装镇定放下弓,朝正面弯腰敬礼。直起身体时,虽然看见前方的成绩判定板上画着两个圆圈记号,却没想到那是自己的成绩。转过身去,那里也画着两个圆圈,工作人员面带微笑。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箭靶是直径足有一公尺的大靶。换作一般箭靶,游马的第二箭一定射不中,刚才却侥倖射进了大靶的範围内。伊织高举双手大喊万岁,公子也在拍手。栞菜正在对身后的摄影师发出严正抗议,佐保像吓呆了似地僵立不动。
——那一箭,怎么会算射中啊?
对于用草鞋当箭靶练习的游马而言,那一箭实在歪得可以。即使如此,裁判还是判定射中,死里逃生地获得百发百中的成绩。回到放行李的休息室,已经射完下场的平头青年问:「结果怎么样?」一回答:「算是过了吧!?」青年便高声大叫:「咦?真的百发百中啦!」听到这句话,游马才真的鬆了一口气。
「师父!」伊织用不输青年的声音大喊着冲进来,说是因为距离决赛还有好一段时间,大家决定去吃点东西暖胃,正在外面等待。这时女子组的比赛即将开始,寺庙境内愈来愈拥挤,游马和伊织宛如穿越箭雨般地闪过人群,来到门前和母亲一行人会合。
这种日子当然要吃汤豆腐,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公子是这么打算的,连要去哪间店都想好了,游马却一开口就是「让我吃肉」。
「对啊——胜利的炸猪排(注:日语中的炸猪排(KATSU/カツ)音近胜利(かつ)。)三明治,对不对?师父。」
伊织也跟着敲边鼓。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找间麵包店买了随便吃吃。「开什么玩笑,天气这么冷,为什么非得在路边吃东西不可啊,也太悲惨了吧。」公子这么说,游马却担心跑太远会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决赛。原来他们从计程车司机那里听到,今天市区内将举行女子接力马拉松赛,路上实施了交通管制。不过,公子仍坚持肉留到晚餐再吃,现在还是去吃汤豆腐。既然出资者都这么说了,再怎么反对也徒劳无功,众人只得乖乖跟着公子走。在包厢里坐定后,吃着清淡的料理,至少身体是暖和起来了。
「师父,你刚才好像远山金四郎(注:古装电视剧主角,在关键时刻总会拉下衣服,露出肩头的樱花刺青。)喔。」
嘴里塞满味噌烤豆腐的伊织,边说边模仿。
「是吗?说老实话,我在山里练习的都是这么脱衣服露出肩膀呢。要是动作不够俐落的话,可就不帅了。」
很小的时候,游马就曾看到弥一这么做,内心对那充满男子气概的姿态嚮往不已。比起射中箭靶,说不定今天游马更期待自己能像个武术高手一般甩开衣袖拉弓。想裸露得英勇帅气,非得锻练一身强健的体魄不可。露出的若是一身瘦排骨,只会让人看了觉得冷。纵然母亲不断叨念他「怎么瘦了这么多」,游马自己倒是认为上山之后,身体锻练得比过去强壮多了。
「别太勉强,要是感冒了怎么办。等一下妈去买葯让你带在身上吧。」
「喔,这样的话,这些也麻烦妳了。」
游马拿出一张便条纸交给公子。那是下山前和峰男一起流着口水,一边想着下山后要吃什么,一边写下的各种待买清单。又是拉麵又是咖哩又是炸猪排,满满一长串的食物名称,令公子不由得愕然地想:这孩子真是的,既然这么饿,为什么还打算继续待在山里呢?真是教人难以置信。行马也一样,继续这样下去,高中毕业前都要住在京都了。如果他是真心想入赘继承巴流宗家,很有可能一辈子不会再回东京。自己明明身为母亲,两个正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却都不在身边,老实说,每天都过得如同槁木死灰般寂寞。公子口中忍不住低喃:「难道这就是所谓空巢症候群吗?」
不管怎么说,今天两个好久不见的儿子都到齐了,由不得公子不开心。一边打探儿子们在京都生活的种种,一边热热闹闹地用餐,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小雪。
回到会场,或许是成年女子组的比赛已接近尾声,又或许是场内温度突然彻底转寒的关係,和上午相比,观众人数锐减,场地也变得空蕩了些。预赛时只能从背面观看选手射箭的公子等人,嚷着想从正面观战,走到箭道的另一端去佔位子。
女子组结束后,接着上场的是有段位称号者的比赛,游马也一起加入观摩的行列。不愧是高手如云的赛事,举弓时,十二把弓连成一道平行斜线,看起来漂亮极了。
观摩到一半,传来召集决赛选手的广播声,要他们一人带着四支箭前往集合。参加成年男子组预赛的八百几十名选手中,达成百发百中的共有二十五人。首先,用「射诘」的方式将人数筛到个位数:方法是一人仅射一箭,射中箭靶的人入围,不中的人则落选离开。由于无法让所有人一同上场,于是将二十五人划分成三组,人数分别是九人、八人、八人。游马属于第二组,站在偏前方的位置,箭靶是蓝色的,并且换过新的,比预赛时小了一圈。站在蓝色射位上往箭靶看,视野大部分都被一棵种在箭道上的柳树挡住了。为了避开柳树,只有蓝色箭靶挂在稍远的位置。这对其他参赛者来说,或许是不容易瞄準的位置。早上按顺序排队时,也曾听到四周聊天的学生提到不想站在柳树对面的蓝色射位。
同时,这里也是和紧盯赛事的观众正面相对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公子和栞菜一行人的身影。不只如此,栞菜正在指使某人帮游马拍照,仔细一看,不就是早上使用闪光灯引起周遭反感的那个摄影师吗。伊织一脸严肃,表情像在发怒,佐保则不知为何,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两人手里各自握着什么。然而,明明将意识放大到能清楚感受这一切,游马整个人却在不知不觉中与柳树合而为一,使得这一切彷彿被透明的泡泡隔开、往薄膜后方不断退去。裸露的肩膀与手臂虽然冰冷,反而让他觉得很舒服。看见即将枯萎掉落的柳叶微微颤动,游马就知道那里吹过一阵风,心想,那就这么射吧。射出的箭矢稍微偏移,射入箭靶上靠近三点钟的位置。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掌声,游马却暗自反省着那因太心急而造成的些许偏移。即使如此,二十五名射手中,也只有四人射中箭靶。
大会决定先选出获得第五名的选手,于是让第一箭未射中的二十一人再度一分高下。这段时间,游马与另外三人便站在后方等待。
「你射得真准。」
一位看似当地学生的选手惊讶地对他说道。「你射得才准吧。」游马微笑回应。对方在上午的比赛里达到百发百中,刚才也射中了目标。
「可是,你站在那棵树旁边吧?不会很难瞄準箭靶吗?」
「真要说的话,我是用那棵树当作準星……」
「还有这一招啊。不过,总觉得手稍微一发抖,大概就会射到树上去了,真恐怖。手都冻僵了,不听使唤哪。再怎么说也战胜不了寒冷呢,真希望快点结束。」
他一边说着,一边蹦蹦跳跳地取暖。就在两人交谈时,天候也开始恶化,原本稀疏的雪花,逐渐如暴风雪般侵袭箭道。因为风实在太大,不敢保证箭矢不会被吹向观众席,竞技只得中断。等待的这段时间,也让选手们的身体冻得愈来愈僵。
「雪花飘成这样,很难瞄準了吧。」
「可是,拜此之赐,也能看出风的流向。」
「呼,你还真乐观哪。对了,我看你用的是『斜面举起』的射法,什么流派?」
「说了你也不知道吧。」
吊了一阵胃口才说出的「坂东巴流」,对方果然没听过。现代弓道以「小笠原流」为主流体系,採用正面举弓、正面拉弓的动作。这种动作看起来美观,属于着重礼法的类型。相对地,游马使用的「斜面举起、斜面拉弓」,则属于日置流的射法,被认为是更重视实战效果的射法。在战场上,以弓箭作为武器时,因为没时间慢慢瞄準目标,重要的是瞬间对準目标、迅速放出箭矢的技巧。坂东巴流就属于这个流派的体系。
「我决定了,要和你一决胜负。」
「咦,从刚才不就开始分胜负了吗?」
他拍了游马的肩膀两下,意思是「走吧」。争夺第五名的比赛似乎已经结束了。风停了,开始正式下起雪来,雪花从空中纷纷落下。之后还有女子组与称号组的决赛,若是天气继续恶化下去,将无法进行比赛,周遭工作人员也开始加快脚步。
参加冠军争夺战的四人,先举行了一次「射诘」。分配方式是红色箭靶两人,白色箭靶两人,四个人一起发射。游马站在第三个位置。能晋级到此的都不会是等閑之辈,想必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技术,也各自有一套掌握射位与箭靶距离的方法吧。四人中只有一人未射中,包括游马在内的三人则顺利命中箭靶。于是,接下来就是这三人的排名总决赛了。因为时间限制,总决赛使用「远近法」,意指三人同时瞄準一个箭靶,愈接近靶心者排名愈高。排在三人中最后一个位置的是游马,无论射中箭靶与否,这都是最后一箭了。
张开双腿在地面上站稳脚步,随着口中静静呼出的白色气息伸出左手,隔着手中的弓望向另一端的箭靶。气候条件远比上午恶劣,然而天气愈差,游马却愈是没来由地感觉像是回到在山谷里练习的时候。在山谷里,有时一拉开弓就下起雨,也不乏飘雪的时刻,箭矢更不只被风吹走一次、两次,寒冷或树木摇动都是理所当然。和那些比起来,现在根本就是风调雨顺。游马抓起有如水鸟脖子般柔软的弓,独自一人採用斜面举弓的姿势静静地将弓举高,彷彿像要掬起空中的雪花一般,将弓弦用力拉满,箭矢便发出吸引周遭群众回头的清亮声响,几乎是一直线地射进箭靶中心。箭矢离弓的瞬间,游马就知道这一箭「即将射中草鞋正中央」。剩下的两支箭也射中了目标,观众席上爆出的讚赏掌声,场上三人应该都有份吧。
裁判将拔起的箭,依照程度的不同束起并高揭,遵循弓道礼仪快步跑过箭道,将箭举在三名射手头上。最上面的一支,正是游马的鹰羽箭。游马的手被裁判轻轻举起,决定了由他获胜。那个说要和他一决胜负的学生获得第二名,第三名则是专程远从山形前来参加大赛的青年。
后来,雪一路下下停停,捉弄着那些穿正式和服的女生。不可思议的是,到了闭幕典礼时,天上却连一片乌云都没有,阳光甚至从西边洒落而下。真是天气诡异的一天。
游马带着双手抱不动的奖状和奖品走出会场,栞菜接过优胜弓,露出欢喜的表情凝视着它。虽然下次大赛之前必须缴回,还是可以带回老家的道场摆饰。
「大家一定会被这个激励的,你真是太优秀了。」
其他人也笑嘻嘻地望着游马。伊织难掩骄傲地奉上游马的大衣。
「师父,请换装。」
手上拿着其他奖品不方便换衣服,正想请一旁的佐保帮忙拿时,游马却不禁停下了动作,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她穿着制服,仔细一看手上还提着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