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宣先生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愿,总之,儘管他嘴上还是没有正面答应,但会提起ノ贯这号人物,看得出他的心结也有逐渐鬆动的迹象。阿闍梨回国之后,劝他在寺里住下,他也照办了。或许,他决定脱离仙界、魔界,打算回到人类世界来了吧。
身体完全康复后的某一天,游马再度下山。明明七月都过了一半,梅雨季却总不结束,凡间的空气比平常还要湿热黏腻。
那栋房屋正对着今出川通,有着长长的黑色砖瓦墙,围墙下缘则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弧形白竹犬矢来(注:犬矢来为京都建筑的特色,指的是沿着房屋围墙搭起的弧形矮棚,防止墙角被溅起的泥巴或猫狗屎尿污染。);每当中央大门开启时,连正在等红绿灯的汽车驾驶都能看见庭院里连绵的鲜艳苔绿。这附近常有身穿和服的高雅女性聚集,包括这样的行人在内,这一片饶富京都风情的景色,经常受到摄影杂誌等媒体报导。
今天早上,那扇门还关着没开。游马按下便门旁的对讲机按钮,叫行马出来。在深锁的大门前等了许久,行马突然从背后出现。
「讨厌啦,哥,有事找我不会从后门来吗?从这种地方被叫出来,未免太引人注目了吧?」
原来只要沿着围墙走一段路,转个弯就是后门了。
「这栋房子是不是一直在膨胀啊?怎觉得每次来都比上次大。」
游马指指正门口,露出一副乡巴佬的嘴脸,抬头望向那道壮观的大门。
「才没有膨胀咧。说吧,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是星期六,行马应该不用上学,但考虑到他也可能有事外出,游马一大早就出发了。
「嗯,我想去一下师傅那儿,顺便过来看看你。」
行马露出彻底怀疑的眼光。他可不认为游马是那种会担心弟弟生活的兄长。
「难得来嘛,我想去给比吕希上个香。」
怎么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寺庙住久了,人也变得虔诚了吧?一时之间,行马脑中浮现这个念头,却又马上否定。不可能。
「可以吧?」
「应该可以啊,要是这样的话,你先去向伯伯和伯母打声招呼吧。」
「他们在吗?」
「当然在啊,这是他们自己家耶!」
就在两人斗嘴的同时,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四、五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性,最后出来的正是宗家巴流的掌门人——冰心斋。看到游马,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待行马介绍「这是家兄」之后,便盯着眼前青年的脸一阵打量。
「你就是传说中的大少爷啊,坂东家的那匹脱缰野马。不过,没事儿、没事儿,那种事情谁年轻时不做个几桩呢。对了,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在志乃小姐那儿见过的朝颜(注:朝颜即牵牛花。这里指的是《茶道少主京都出走》〈第十章〉中,冰心斋来访见到有马帮志乃插的茶花桥段。),清爽的感觉拿捏得很不错呀。怎么,原来是个正派青年啊。今日亲眼一见,果然和听说的大不相同。这么一来,秀马先生也能高枕无忧了。哇哈哈。」
一时之间没弄懂他在说什么,游马只是愣在原地。冰心斋再次扫视了眼前的青年一番。从那难以形容的半长不短的头髮,到一身绉巴巴的僧侣工作服,最后望向光脚穿的草鞋。
「喔,对了、对了,你现在住在寺院里修行吧?真教人佩服呢。我年轻时也曾去过喔,去了大德寺的僧堂,在那里受到相当严格的训练哪。早起最痛苦了,夏天还好,冬天可真够冷啊。哎呀,现在想起来,那都成为美好回忆了。没记错的话,游马同学是在比叡山吧?是比叡山的哪间寺院呢?」
听到「天镜院」时,冰心斋似乎还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见他歪着头思索,行马便从旁附加说明了一句:「就是有回峰行者那座山里的寺院。」他才以拳击掌,若有所思地点头。
「喔喔,我想起来了,就是柴门阿闍梨那里吧?那位阿闍梨,把禅寺的和尚全都说成了茶和尚(注: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的职务名称之一,指的是在将军或大名身边负责端茶跑、接待访客的杂役,因为带刀剃髮,故以和尚称之,实际上属于武士阶级,并非真正的和尚。),是个有点麻烦的人啊。我们茶人有时也会被延曆寺请去献茶或供茶,但是大家都对那个人敬而远之呢。这可怪了,秀马先生在想什么,怎么会将宝贝继承人送到那种地方去。话说回来,对方竟然也愿意接受,他不是最讨厌喝茶的阿闍梨吗?你被整惨了吧?」
不,确实是被整得很惨,但正确来说,是根本不被当作一回事。无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游马,冰心斋又随即问了句:「阿闍梨先生最近好吗?」老实说,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从西班牙回来之后的他,说不上是好是坏。正当游马支支吾吾时,巴家弟子準备的车已来到门口。冰心斋丢下一句「总之,你好好加油吧」便上了车,行马赶紧在背后请求上香的许可。冰心斋似乎感到意外,回过头来:
「游马同学,你认识我家比吕希吗?」
「曾经见过一面……」
「这样啊,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谢谢你这么挂念他,那孩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你们几个,带游马少爷到佛堂去吧。」
对出来送行、陪着站在路边的几个弟子这么吩咐之后,冰心斋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听说是要去果匠会,因为今天是『宵山(注:宵山指的是祇园祭的前夜祭。)』啊。」
礼貌婉拒弟子们的带路,两人绕过围墙,朝后门走去。
所谓的「果匠会」,也可以说是君临京都和果子业界顶点的二十多间老店组成的同业工会。一间和果子铺是否位居业界顶点,并非靠店铺大小或知名度高低来判断,而是看在京都和果子店中的「阶级」高下。京都有数不清的甜点店,即使除却仙贝店和糖果店,光是生果子(注:生果子泛指製造完成后水分含量仍超过百分之四十的糕点。)店,就有数百间。习惯上,菜子店可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上菜子屋」、「馒屋」和「饼屋」。其中「上叶子屋」就是「上纳果子屋」,也就是自古以来进贡皇宫或奉纳寺社常用的糕点铺。对茶家而言,这些谨守京都糕点传统并代代相传的和果子店,无论时代如何改变,始终非常重要。
在山鉾巡行(注:京都祇园祭中最盛大的活动。)的前一天,果匠会的惯例是举行茶宴,同时也兼作和果子展示会。除此之外,京都市内各地都有高徒举行与祇园祭相关的茶会,只要是没轮到冰心斋自己献茶的年度,为了公平起见,就会像这样前往市内各地,一一参加这类茶会。
「你对这些事还真清楚。我明明比你早来京都,到现在连祇园祭都还没看过。」
「说什么还没看过,哥,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人。」
行马钻进那道明明很体面却被他称为后门的门,竖起一根手指,对游马「啧啧」地摇摆。
「所谓的祇园祭,可不只有一天,从七月一日的『吉符入』开始,一直到三十一日的『夏越祭』,整整一个月都是祇园祭啊。只要住在京都,要不看见是不可能的事。哥想说的应该是『山鉾』吧?明天的『山鉾巡行』。其实那只是祇园祭的一部分而已。」
好一阵子没听到弟弟这样得意洋洋地分享杂学常识了。游马不由得一阵后悔,都是提起这话题的自己太笨。
「真要说的话,爸爸口中希望哥来呼吸京都的空气,指的就是要你来观摩这些事物吧?像是祭典啦、风雅的文化啦、细緻的京都料理和传统工艺啦……哥哥现在却呼吸了太多山上的空气。再说,延曆寺根本就不在京都,正确来说那里好像属于滋贺县才对喔。哎,或许待在那种地方自己不觉得吧,你的外表实在是有够糟的。尤其是那头乱髮,我看你回去之前啊,先去一趟理髮店比较好喔。」
「……少啰唆啦。我不说话你就拿翘了是吧?现在我倒想起来了,去年之所以没去看祇园祭的那什么山鉾巡行,还不是因为那时你闹着要和真由订婚,搞得大家鸡飞狗跳,害我根本没心情去看。要不然,我也很想和佐保一起去参观一下啊。」
在宗家巴流的众多长老面前,还是小学生的真由子坚持要和行马结婚、继承家业,好让姐姐奈弥子与心上人鹤了结为连理。游马指的是一年前的这件事,没想到行马听了,却毫不客气地回应:
「咦,是喔?我和真由倒是去看了呢,因为那天是星期六啊。真由明明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却是第一次去看,她看得很开心唷。不过,因为是巡行嘛,就只是跟着慢慢往前走而已。基本上,京都的祭典都是慢吞吞地往前走,像葵祭啦,时代祭啦,全都是这样的呢。」
问他这些都看了吗?行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哥,你知道吗?葵祭和山鉾巡行不管哪一年举行,以星期几来说,都会是一样的喔。比方说去年五月十五日的葵祭游行是星期六,七月十七日的山鉾巡行也是星期六。而十月二十二日时代祭的游行,以星期几来说则会再早一天。也就是说,去年的时代祭是星期五,那天因为要上学,所以只有时代祭没能看成。这个是我发现的『京都三大祭典法则』喔。不过,这个『星期几的法则』除了闰年之外,每年都会往后挪移一天,就像是去年的生日若是星期一,今年就会是星期二——这是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发现的『生日法则』,正好可以应用在这里。换句话说,去年的时代祭是星期五,今年就会是星期六,这样就可以去看了吧?总之,今年的时代祭是星期六,葵祭和山鉾则是星期天,这似乎很难得……啊,就是这里。」
行马站在走廊尽头,将竹製拉门往左右两边拉开。光线射进昏暗的室内,早晨上香时残留的线香气味随之飘散。当行马留下一句「我去叫伯母来」离开后,游马独自缓缓靠近佛坛,凝望着最新的那副牌位。
掌门夫人都子带着女儿真由子一起进来了,两人点燃蜡烛,在一旁静静守候游马上香。都子已从真由子那里听说游马在三十三间堂时的身手,对他留下不错的印象。饶富兴味地问过游马在山里的生活之后,说是要先去屋内準备点心,吩咐行马稍后带哥哥前来享用,对游马说声:「请慢慢来。」便先行离开了。
「怎么样,要吃吗?我想应该是『露滴(注:一种琥珀色的羊羹,为山鉾巡行时进献菊水鉾的点心。)』。」
行马指着供奉在佛坛上的琥珀色羊羹说。游马回答:「既然人家特地準备,那我就不客气了。」行马只丢下一句:「那去我房间等吧。」随即走了出去。
行马口中的「我房间」,原来是过去比吕希的房间。在真由子的带领下,游马来到母屋旁另一栋较小的偏房,走进一间欧式房间。房里有附带玻璃门的订製书架,以及一看就知道大概是从曾祖父那一代使用至今的沉重大书桌。这里与其说是小孩房,不如说原本就是打造成大人书房的房间,至于寝床,则勉强塞进隔壁原本应该是藏书阁的小房间。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行马想入赘到这个家来,这间房间完全符合行马喜好。和比吕希一样,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每天过着超乎年龄的生活,其实很合行马的个性。一边观赏墙上的装饰品,游马脑中想着这些事,一边在皮革已陈旧龟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真由子留下一句「请等一下」就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才抱着沉甸甸的相簿回来。
「小行的哥哥,给你看个好东西。」
伤脑筋,我对欣赏别人家的相簿没兴趣啊。儘管在心里这么嘀咕,但是当真由子不以为意地掀开封面时,游马反而主动探身向前。
照片里的,是穿着白无垢礼服的绝美新娘。
「奈弥子姐很美吧?」
端着颇有品味的茶壶和点心进来的行马这么说着,用背把门关上。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相簿对面,再从橱柜里取出茶罐与茶碗,手脚俐落地简单泡好三人份的茶。那副大方模样,一点也不像寄人篱下,反而比较像主人。
「真了不起,人家竟然愿意把这么好的房间让你用。这里和冬天凉飕飕的天镜院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别说和天镜院相比,就连东京的家也比不上这里。友卫家佔地狭窄,茶室就在道场旁,每天人坐在茶室里,耳边就传来道场的嘶吼声,在庭院里也经常和浑身汗臭的人擦身而过。想在友卫家寻求这里的静谧,只能说是一种奢求。此外,谁能想像得到足以代表日本的茶家庭院深处,竟有一栋如此古老的欧式建筑,无形中甚至带着一股神秘气息。
「这间房间很不错吧?因为一直没人使用,比吕希哥升中学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了。怎么说,他的品味很好呢。要是我也能有个像他一样的哥哥就好了。」
见话题又开始朝向对自己不利的方向演进,游马只好故意咳嗽掩饰,目光再次落在相簿上。
巴家长女奈弥子和入门弟子薄田鹤了的婚礼选在五月中举行,场地是建仁寺里的方丈厅。一方面,因为紧急决定的婚期适逢结婚旺季,不管询问哪一间神社都已预约额满。另一方面,在冰心斋的主导下,决定以「茶婚式」方式进行这场茶家女儿与茶道家的婚礼。如此一来,再也没有比建仁寺更适合的场所了。
「建仁寺啊,是一个叫荣西的人创立的寺院。哥,你知道吗?听说从前,这个荣西曾从中国将茶种带回日本栽培。」
「谁知道啊。喔,还真的是个和尚耶。原来和尚不只主持葬礼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佛前婚礼虽是较不为一般人熟知的婚礼仪式,倒也不是那么罕见。比方说,僧侣结婚时举行的就是佛前婚礼,如果檀家(注:在家信徒、施主。)想举行,也会帮他们主持。近来,有很多人不分宗教派别,纷纷希望能在古都名剎举行佛前婚礼,愿意接受预约的寺院也不少。以神前婚礼来说,就是在神明面前宣誓爱的忠诚,换成佛前婚礼,就是在供养双方祖先的同时,报告彼此结为连理的形式。
翻开相簿,第一张出现的是身穿白无垢礼服的奈弥子还在家里时的照片。由于考虑到目前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是一直待到最后一刻才出家门。这个阶段的照片中,有许多来自附近的邻居挤在门口,争相一睹被誉为京都精华的大小姐换上新婚礼服的模样。看着花絮照片,彷彿能听见众人口中「恭喜」、「要幸福喔」的祝贺之声。弯腰拨开人群的母亲,喜悦中带着一丝不安的笑容;祖母看到孙女受众人簇拥时那骄傲的眼神;穿着大红披肩小礼服的真由子泛起红潮的双颊……全都鲜明地记录在照片之中。游马不由得问:「这是谁拍的?」不过,一问完就后悔了。
「我拍的啊。很棒的照片吧?大家都讚不绝口呢。」
虽然典礼会场另外请了专业摄影师,却没想到家里也要拍照的事。听说当时行马拿出最近热衷的相机,四处走动拍照,一直拍到新娘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家人分乘两辆出租礼车出发抵达寺院后,婚礼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了。
宽敞的方丈厅正面,挂着一幅历史悠久、宗家巴流开祖——巴朱善的肖像画。左右两侧则分别挂着朱善本人从珠光手中获赠的题跋画各一幅。摆放在那前方的是称为「三具足」的香烛、花瓶与烛台(注:「具足」即为供养于佛前之香炉、花瓶、烛台三样东西。若花瓶与烛台各有一对时,则称为五具足。)。两旁的佛坛上各是两家带来的祖先牌位。从中央向外稍偏离之处,放着点茶盘与一整套的切合风炉锅、水指、杓瓶、水盆、盖置等茶具。所有器具都取奈弥子名字的谐音,在低调雅緻的深紫色上,用金银细线镶嵌出青海波纹(注:「奈弥」音同「波」。),乍看之下宛如欧洲的古董器具。从好几年前起,冰心斋就为了早该出嫁的奈弥子用心準备了点茶檯子与嫁妆;收藏了这几年,终于盼到这些东西得见天日的一天。装饰火筷的筷头上,分别仔细地铸印着象徵恩爱夫妻的鸳鸯。
首先,两家亲人入堂,在并排于左右墙边的长椅上就坐,形成两家人隔着厅堂对坐的形式。坐定之后便準备着手将炭置入炉中。为了该由谁做这件事,事前还起了一番争执,最后实在得不出结论,于是这份重责大任便落在身为流派外人的风马身上。
「真的耶,是爷爷嘛。咦,这是你吗?」
从照片里看得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风马脚边,正是身穿绔裤的行马随侍在旁。由于拜託风马时已迫在婚礼之前,準备茶具的和在场观礼的,又都是和他不同流派的人,为了预防意外事态,行马便以助手身分单膝跪在风马身边;至少对风马而言,行马是可以尽量使唤的对象。据真由子形容,那天他英姿焕发、非常帅气。
备炭的两人一退场,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声很快地响彻整座厅堂。同时,主持仪式的戒师和新郎新娘,也在庄严的气氛中一同出场。
穿着五纹附短外褂绔服的新郎,与一身白无垢、头戴棉丝白帽的新娘,两人早就该这样站在彼此身边,却因弟弟突然离世,受到周遭杂音波及而被拆散,束手无策地静静流了五年多的眼泪。在这五年之中,儘管奈弥子从未明显表示出对命运的抵抗,某一天却突然以他人难以置喙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照片中的奈弥子,在大大的棉丝白帽下虽然看不清表情,站姿中却隐约透露出坚毅的气质,也难以掩饰她坚定的意志。不只如此,体内孕育的新生命更彷彿雪白明亮的光芒,将她团团包围。
「这件和服,是我妈嫁过来时穿的结婚礼服。」
真由子指着散发柔和光泽的白色打挂和服说。在游马和行马这两个男孩眼中,或许那只是一件白色和服,事实上却是一件以纯白丝线织成,再请西阵织大师綉出鹤与牡丹图样的唐织和服,也代表着资本家嫁女儿时的体面。
「人家结婚时,也得穿这种衣服吗?还是洋装礼服比较好吧,小行,你觉得呢?」
真由子早已将行马视为未婚夫,毫无心机地提问,令行马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照片里,还有一个游马认识的人;隐身在新娘白色和服后方的,怎么看都是高田家的志乃。她一身利休鼠灰色的素麵和服,配上素雅的银色腰带,以不起眼的打扮陪伴在新娘身边。志乃是冰心斋亲自出马邀请的宾客,当天因为担心奈弥子的身体状况,她自愿负起照顾新娘的任务。的确,寺院里没有能支援新娘的女性,亲戚家人则必须按照礼仪正坐在位置上,而主婚人夫人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甚稳定。若是拜託门生会或古玩店那边找人来帮忙,又怕当天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不知会有什么谣言传到外面去。如果是由令人尊敬、口风紧,从来不曾站在引人注目立场的志乃陪在奈弥子身边,对巴家而言,可说是最好的结果。因此,那天一整天,志乃都像个影子般跟着奈弥子。或许是志乃带来的安心感使然,奈弥子的身体状况完全没有问题,整个人闪闪发光,连平日与她亲近的人都觉得她简直美得像衣通姬(注:日本传说绝世美人,因为美丽的容貌会通过颜色鲜艳衣物发出光辉而得名。《古事记》中为允恭天皇之女轻大郎女;《日本书纪》中则说她是允恭天皇皇后衣通郎女。后来被奉为和歇三神之一,祭祀于玉津岛神社中。)。身边的鹤了也是个温柔美男子,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彷彿电影里的一幕。
仪式庄严肃穆地进行,在戒师读经之后,新郎新娘分别被授予念珠。接着是交换戒指的步骤,其后按照一般习惯本该行交杯酒礼,在这里则轮到点茶盘上场。风马再次由从役般的行马陪同登场,来到刚才完成备炭的风炉前点茶。他先拿起一个摆饰在一旁的台天目(注:放在茶托上的天目茶碗。),经过一番点茶作法后,像研磨日本刀时那样在嘴里啣着怀纸,先注入热水,后倒入茶粉。这是供茶给另一个世界先祖时的做法。沖好的茶由行马接手,传给僧侣,再由僧侣供在正面的具足前。
由于必须避免时间拖长,便由两家祖先共享这一碗茶,接下来的一碗则以现世的手法沏茶,以此代替三三九度(注:神前婚礼的交杯酒仪式。),由新郎新娘共享这碗茶。为了不要弄髒新娘嘴唇,明明事前已先请他不要沏得太浓,不知道是风马认为那不算浓茶,还是因为没有女儿、在这方面有欠细心,总之沏出了一碗浓稠的茶。想当然耳,浓茶在奈弥子唇上留下了一滴茶绿。
担心沾上白无垢,志乃从怀中取出沾湿的茶巾,立刻为新娘擦拭嘴唇。就在这一瞬间按下快门留下的一张照片,正好清楚看见新娘唇上那一滴茶绿散发光泽,有如一颗翡翠珠子,简直像要证明她茶家女儿的身分,肆无忌惮地展现熠熠光芒。
佛前婚礼的意义,就是供茶给两家祖先;茶婚式的意义,就是藉由浓茶象徽双方立下对婚姻的誓言;而守护这场仪式的则是被誉为茶祖的荣西禅师,以及循同一法统修行的僧侣。这场婚礼可说完美地符合了「茶禅一味」的精神,既达成了冰心斋内心的期待,也让所有人都看得出,儘管是嫁女儿的一方,主导权却都握在巴家手中。就是这样一场婚礼。
结束任务的风马还在收拾茶具时,一群僧侣鱼贯进入堂内,将红白纹果与放在红色天目台上的茶碗,陆续分配给观礼的亲人。茶碗中已事先放入茶粉,每个人只要将领到的茶碗举在胸前等待,跟着走上前来的年轻僧人就会站着往碗里注入热水,再用另一只手拿茶筅搅拌。接下来,亲人们则连同茶托一起捧起茶碗,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这是在茶道确立之前,经由禅院相传下来的茶礼,今日被冰心斋尝试运用在茶婚式上。建仁寺每年都会举办名为「四头茶礼」的茶会,不同之处是以坐姿进行,细节也更讲究,但基本的点茶手法还是相同的。
之后,用过的茶碗会被重新包装作为婚礼纪念品——茶碗是建窑出的天目茶碗,备有两款茶托,一是在酸浆(注:茶托上承载茶杯的部分。)部分画着白鹤,另一款则画上了拖着尾巴的乌龟。若夫妻同来参加婚礼者,则赠以一对,一前一后依续送上。因为东西稀奇,吸引了观礼者的注意力,让众人不再那么紧张,在戒师送上祝贺之词后,婚礼很快就结束了。
以方丈厅前一大片清寂的枯山水造景庭园为背景,拍完纪念合照后,一行人排队穿过绿意盎然的寺院境内,往婚宴会场的餐厅移动。
在那里,已经由宗家同门设下兼作休息室的野点席(注:在户外点茶的宴席。),除了亲戚之外的宾客,早已一边在此享受初夏风情,一边悠閑等待新娘与亲人一行抵达。
婚宴内容很简单,在介绍各界名人贺电,并由亲戚朋友上台发表平淡无奇的祝词之后,便请来日本舞与日本琴的名师表演舞蹈与演奏,同时请众人在温馨的气氛中享用怀石料理。最后,婚宴在鹤了友人们吟唱的一节《高砂》(注:能乐作品之一,为日本传统婚礼上的表演项目之一。)中爽快结束。
如果今天娶奈弥子的是未来将继承家业的赘婿,又或奈弥子下嫁的对象是同为茶道名家的后人子弟,情况将会完全不同。然而,这时只是将女儿嫁给刚独立不久的弟子,换句话说,等同于巴家的家务事,更别说新娘怀孕的事必须力求不公开外泄。因此,不只招待的宾客经过一番极力删减,对冰心斋而言,这场婚礼是极尽低调之能事。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试着将筹划已久的「茶婚式」运用在女儿的婚礼上;毕竟,茶婚式的整体规划,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宗家巴流生意的一环。到时候,奈弥子那张唇点绿珠的照片,一定会被用来当作宣传手册的封面吧。
然而,知名度永远无法提升的弱小流派「坂东巴流」的长男,却对这些缘由浑然未觉,现在正手指另一张照片盯着瞧。照片里是个已解开红白喜绳的盒子,旁边摆着一团撒上金粉的白色固体。
「那是什么?」
「婚礼上送给宾客的糕点啊,叫『蓬莱馒头』。」
「就是新娘馒头喔。」
真由子附加说明。
原来,那是在巨大的山药馒头里包进好几个小馒头的糕点。
「象徵多子多孙的馒头,寓意很吉利。因为这种糕点很少见,我就拍了照片。」
「什么意思?如果把这个大馒头分成两半,里面会滚出一堆小馒头?」
「对啊。」
「你吃过吗?」
「嗯,每个小馒头包的馅儿颜色都不一样。有红、黄、绿……总之,很老套啦。」
游马不禁为之语塞,嘴里发出闷哼。真由子又说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也要发那种馒头给客人吗?真由子觉得蛋糕比较好,小行觉得呢?」
回头一看,这次行马轻轻点头,露出赞同的微笑。
相簿里的照片看过一轮后,真由子心满意足地閤上厚厚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抱起相簿离开。游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转着脖子,一边窥探气派的书架。架上放着一排壮观的系列全集,仔细一看原来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和《燕子与鹦鹉》、《怪盗亚森罗苹》等套书,让他莫名鬆了一口气。
「爸妈也有来参加婚礼吗?」
游马望着书,嘴里这么问。巴家和友卫家等于是亲戚,他们夫妻俩理当来参加,在相簿中却没看见两人的身影。
「本来一开始是想就算再勉强也要来啊。只要请爷爷暂代工作就行了。但你也知道,后来爷爷被指派了那么重要的任务,不能留在东京看家。可是当时是五月,有端午节,又有武藏忌,又要办茶会,又要办射箭比赛,家里也是忙得乱糟糟的;只剩弥一和栞菜两个人绝对忙不过来。要是我们家能有个靠得住的『少主』,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书柜的玻璃门上,倒映出行马抬眼窥视的表情,游马默默移开目光。
「喔,原来如此。咦,这里有本书不错耶,不知道能不能借来看。」
看到哥哥抽出一本茶室建筑的书,行马不由得诧异追问:
「嗯?应该可以借吧。等一下我再和伯父说一声就好。只不过,我觉得这本书对哥来说可能难度会太高喔。」
「没关係,就算我看不懂,五郎先生一定也看得懂。再说我还有师父在。」
「师父?」
「啊,没什么没什么。对了,你呢?远大的抱负进行得怎么样了?你的夺取宗家计画。」
行马闻言一惊,压低声音说:
「别讲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好吗?我根本没有夺取这个家的意思。」
行马之所以自愿成为真由子的未婚夫,是为了帮助和恋人被拆散的奈弥子。
「可是,奈弥子姐已经嫁给她所爱的鹤了先生,孩子也快要出世,所以以后就没问题了。虽说这个孩子对外是薄田家的人,但掌门对第一个外孙一定是疼爱有加,也会让这孩子继承家业吧。」
行马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伸手取过茶碗,打算再沏一碗茶。
「怎么,这什么意思,那孩子都还没生,你就要投降了吗?」
「什么投降不投降的,谁在拚胜负了。」
「可是,如果将来真的和真由结婚的话,你也还是掌门候补人选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