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冷气充足的巴家时,梅雨季即将结束的户外空气比早晨更加沉郁凝滞。或许是因为刚才发了一顿脾气,身体微微发热。因为看相簿而花了比预期还多的时间,游马匆匆赶往下个目的地。
睽违一年的榻榻米店里,师傅正一边哼着《六甲风》(注:坂神虎棒球队的主题曲。颪(ぉろし)是指冬天从山上吹下来的风,六甲颪就是指从神户六甲山吹下的风。),一边愉悦地修补榻榻米。看来,他似乎是在修补榻榻米上烧焦的部位。先抽掉焦黑处的蔺草,再找寻和破洞处四周褪色程度相同的蔺草,一根一根编织进去,是相当精密的作业。看见站在店头背光处的游马,师傅放低声量思索了半天,接着才停止哼歌。
「搞什么,原来是游马同学啊。穿着那身僧侣工作服,我还以为是谁呢。好久不见啰。」
游马低头行礼,在榻榻米旁蹲下。见师傅头上绑的不是平常那种银行赠送的白毛巾,便指着毛巾说:「好夸张的颜色喔。」师傅解下毛巾挥了挥,秀给游马看。黄色的毛巾原来是坂神虎队的周边商品。
「游马同学是哪一队的球迷啊?该不会是读卖巨人队吧?」
「正是那个读卖巨人队唷。」
「这样啊,松井不在很寂寞吧?不过,今年总冠军一定会是我们家拿下的,猛虎复活啦。」
最近坂神虎的成绩绝佳,关西一带的球迷情绪都很激昂。只不过,寺里没有电视,游马最近过着几乎忘了职棒是什么的生活。今天来的目的,是来商量榻榻米的事。
「好啊,就算是山上我也可以去喔。几叠(注:叠为榻榻米的单位。一叠大约等于三尺X六尺(910mmX1820mm),不过依照地域、房屋样式而规格不一。)大?」
「三叠。」
「怎么,这么小的房间啊?一间就够了吗?」
「是。不过我没有钱,可以等出人头地之后再还吗?」
「喔,你终于愿意打拚了啊?」
「啊,不、不是那个意思……」
「好啊,只要不赖帐就好。我现在手边在忙这个没空,等这个弄好送去给客人,再顺便去帮你看看吧。」
虽然师傅这么说,就算现在去看也还动不了工。旧榻榻米下的铺垫依然破破烂烂,预定要来修好这块铺垫的木匠峰男,到现在连根钉子都还钉不好。今天游马来此,就是想请问师傅,如果要把工程交给这种学徒去做该如何指示对方才好。还有,也得先留下火炉的空间才行。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应该问我,去问奶奶吧。」被师傅这么说着赶了出去,改到斜对面的志乃家一瞧,她正在给附近的主妇及小翠上茶道课。
「哎呀,真是稀客。怎么了呢?来,快进来。」
志乃一看到游马就招手要他进门,又要小翠去端点心来。端出来放在眼前的,和刚才在巴家一样,是那种琥珀色的羊羹。
「这是菊水鉾的『露滴』(注:菊水鉾上面有个稚子人偶,表演着能剧剧目《菊慈童》中喝下菊花露滴而获得长寿的故事。另外,菊水鉾之名采自茶圣千利休师父,武野绍鸥宅邸大黑庵中的菊水井,是个与茶颇有渊源的鉾。)呀,也就是菊花露水,是长生不老的灵药呢。以前只有在祇园的茶会上才能吃到,最近也能像这样在家享用了。」
难怪今天走到哪都看到这种点心。一边如此暗忖,游马一边伸手去拿装点心的小钵。因为是水分含量高的和果子,志乃从旁边递了一个用怀纸包住的木片过来。游马手忙脚乱地奋斗了老半天,却连一小块羊羹都放不上去。手里握着两支小木签,一个用力过头,柔软的羊羹很容易就会被戳破。到最后,只能端起小钵,让里面破碎的羊羹滑到怀纸上,再用双手拿起怀纸,一口气仰头倒进嘴里吞下。一旁的主妇们看得哈哈大笑,志乃则无言地以手撑额。
「真美味,柔软中带着清脆的口感。在山里吃不到这类点心,一吃到甜食就觉得好好吃。」
发表的感想倒是规规矩矩,倒给他的茶也毫不客气,神态自若地一饮而尽。
「游马同学,我看你去了山上之后,好像变强壮了呢。」
每个人都这么说。像只猴子一样每天在山上谷底跑来跑去,任谁都会变强壮。接着又被问起住在寺院里的生活,一千女眷听得时而佩服时而惊愕,好不容易才轮到游马提起榻榻米的事。
「想盖一间茶室呀,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啦,因为看到有空房间,就想说可以用来练习茶道。一开始只是想把榻榻米换新,可这么一来就得预留火炉的空间才行,总不能之后再拿锯子把铺好的榻榻米锯开吧。所以,今天才来请教师傅该怎么做。」
「那是寺里的房间吧?为什么非得由游马同学来做呢?寺院没有配合的木工师傅吗?」
阿闍梨不愿协助这件事,所以也没办法。光是说服他让自己使用那房间,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幸好他刚从西班牙回来时身体不适,无力反驳。
「也不是想举行茶会,只要能暂时铺上三块榻榻米,能有地方练习就好了。」
「就算说是暂时铺上,之后也没办法再重铺吧?」
志乃说着,身子稍微前倾,帮开始点茶的小翠稍微调整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筅位置,默默露出微笑。重新坐正之后,再将身上的小千谷缩(注:新潟县小千谷市一带生产的麻织品,特色为布表面有绉纹、有点缩起来(这类布被称为「缩布」),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常被当作和服布料。)衣襬拉平,手重新放回膝盖上。游马心想,真是令人怀念的光景。过去为自己调整茶具位置的,总是弥一的手。他的左手明明布满拿竹刀和弓箭留下的厚茧,右手却乾净得教人难以置信。他曾摊开双手对游马说:「这就是坂东巴流的手。」
「怎么了?把手摊开做什么?」
「啊,不,没什么……」
閤起下意识摊开的手,游马搔搔头问志乃:「总之,一开始,要先準备什么好呢?在铺上榻榻米前该準备什么?」
「应该是动线吧?」
游马问:「那是什么东西?」志乃讶异地回答:
「那不是什么东西呀。亭主在哪里备茶、从哪里进屋,客人又从哪里进屋、坐在什么地方,就是这些动线。」
说着,用扇子在半空中比划。
「若是要在空地上盖一座茶庵,那又另当别论。现在是要在原有的屋舍里打造一间茶室,自然会有先天条件的限制吧,要去思考茶会如何在这些限制下进行才行。这间茶室也一样啊,因为客人从玄关进来,只要请他们把行李放在那边的长椅上,进门时就不会看到厨房了。虽然没有设置躙口,至少做到这样,就能够好好点茶了。茶道本身也一样,只要花点巧思,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游马仰头望着天花板,脑中浮现寺里那间小房间的格局。
「不妨画下来看看。」
志乃将怀纸和铅笔交给游马,他便试着在纸上画下大致的隔间平面图。那间三叠榻榻米大的房间位于寺院北侧,屋外就是户外檐廊,被平常阿闍梨用来勤行的道场和另一间几乎被当成置物柜的房间夹在中间。游马的寝室则是再隔邻的一间。寺院南侧有个一样的小房间位于玄关旁,如遇非得接待来客不可时,使用的就是这间房。
「所以是深三叠啰。」
志乃在纸上画线表示榻榻米。三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就形状而言绝对是长方形,这种格局的房间,只能让客人从短边进出,这时客人眼中看见的,便会是一个深长形的房间,故称「深三叠」。
「既然是隔壁房间那正好,客人应该是从那间会客室进屋的吧,点茶时则是从屋外檐廊进来吧。屋里没有壁龛吗?那就看是要设置壁床或置床(注:壁床为无柱无框,仅利用墙角壁面挂上画轴的简易壁龛,置床则为以移动式檯子代替的简易壁龛。)吧。墙壁呢?只有和道场相连这边吗?」
「啊,这边也是墙壁,会客室里有个壁橱。」
「什么嘛,那你要早点说啊,差点让客人穿墙而入了呢。即使是寺院的客人也办不到吧,又不是鬼魂。」
志乃在纸上已画好的地方涂上曲线取消,一旁的主妇们又笑了。
「这可不是在搞笑吶。有时也会有些公民馆或某某会馆来请我去帮他们看茶室格局,里面多得是无可救药的例子呢。有做成死胡同似的水屋(注:建在茶室里用来準备茶会,或整理器具的地方。也作水舍、水遣,或胜手等。依流派、茶室整体配置、喜好等等,并没有一定要设置在哪里的规定。),也有设在腹切叠旁的点前席(注:点前席与茶具分置于两张榻榻米,中间正好被榻榻米边缘隔开的配置。);还有些场地明明够大,火炉的位置偏偏设在一点也不顺手的位置。对了,甚至有在大宴会厅设躙口的呢。那种茶室,就算对方说可以随便借我用,我还真不知如何用起。可是啊,愈是这种地方,就愈是爱用桧木做成的柱子啦、特别订製的京唐纸做成的纸门等等的,真是浪费。就算有那么体面的柱子和纸门,一间茶室却连客人该从哪里进去都搞不清楚,又有什么用。我看这样吧,与其用这间小房间当茶室,不如用隔壁这间大房间比较好。这么一来,举行茶会时可以先请客人在三叠房等候,游马同学的房间则可以充当水屋。」
就这样,志乃重新在纸上画下隔壁那间六叠房间的平面图,拉出表示榻榻米配置的线条,嘴里嘟哝着:「这边就这样吧,那边就这么办吧。」一头雾水的游马无所事事,只得拿出借来的书。志乃看了便说:「既然手边有那么好的书,至少自己试着思考看看吧。」这件事也就这么告一段落。
不久,中午过后,那几个邻居主妇结束练习回家了,游马被叫到屋里吃迟来的午餐。庭院里的朝颜即使到了下午依然绽放,看到这个,游马终于想起去年的事。没记错的话,那天自己向志乃报告朝颜花开了,她就要自己试着插花看看,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花插好,挂在壁龛的钉子上。冰心斋应该就是那天来访的吧。
今天的茶室里,挂着「坐看云起时」的挂轴,花篮里插着桔梗与三白草。
「东京家里的大家都好吗?栞菜小姐一如往常吧?」
志乃一边将醋渍茗荷和番茄沙拉摆上餐桌,一边不着痕迹地问。
「啊,听妳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栞菜的婚礼应该会在秋天举行喔。刚才行马告诉我的,说是幸磨先生好像找到工作了。」
因为上一份工作的校长介绍给他的新工作并不符合幸磨想要的条件,所以被他拒绝了。为了找工作,两人暂时将婚礼延期。找工作的这段期间,幸磨先在附近的小补习班教数学。结果,补教界盛传出现了一个穿和服上课的奇怪老师,而且又教得很好,立刻受到升学补习班挖角。虽说原本希望能在高中教书,既然补教界欢迎这种个人风格强烈的老师,也不介意他穿和服上课,幸磨也就决定转换跑道了。
志乃想问的重点其实不在这里,游马却已打算结束话题,她也只好一边附和着说:「真期待他们的婚礼啊。」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倒麦茶。过了一会儿,小翠站起来说上班时间到了。今年春天起,她开始在音乐教室工作,星期六下午也是她负责的时段。游马趁机跟着起身告辞。
「小翠,带游马同学去看看山鉾吧。或者去看看屏风祭如何?」
被志乃这么一说,小翠只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后,她自顾自地走出玄关,撑开洋伞,对店头的父亲说声:「我出门了。」便朝堀川通的方向走去。和游马记忆中的小翠不大相同,有种说不出的文静。
「小翠,不用管我没关係。妳还得赶着上班吧?反正我也不是来看祭典的。」
「没事,今天路上一定塞车,我本来就打算搭地铁去,到车站也是要用走的。所谓屏风祭,不是那种抬神轿游行的祭典,只是传统民家在家门口摆出老屏风而已。因为家家户户都面向大马路摆设,所以可以边走边看。」
搞不懂为什么这样也算祭典,只是,在山鉾巡行的前一天,许多情侣会借口参观屏风祭,出门走走看看。游马也知道,这是京都特有的约会行程之一,因此虽然还是大白天,他也不免有些踌躇。
「要是知道我和小翠在宵山这天一起散步,阿哲先生会不会又来揍我啊。」
「……又?」
春天时哲哉跑到比叡山揍了游马的事,小翠当然不知道。听了说明之后,她叹了一口气。
「阿哲是笨蛋吗?」
说这句话时的她,依然有气无力。
越过堀川通,进入鉾町(注:负责维护照料在京都祇园祭巡行山鉾的町,东西分布範围约为乌丸通至油小路通,南北则从姐小路通到四条通。祇园祭时,山鉾会先停在所属鉾町展示。)时,突然有一群山伏从路边出现。那一行人额头上绑着黑色头巾、披着綵球似的袈裟,跨着大步朝新町通方向走下去。沿着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路上高高悬挂着许多将灯笼排列成棋子形的「竿灯」,尽头则有一座高大的红色曳山车(注:祭典时,装饰了机关人偶、木雕、灯笼等的彩车。)。
整个祇园祭大约会出动三十多座曳山车。其中,形体比其他大上许多、车顶竖立一根长矛的就称为「鉾」;形体较小,从前都由人力抬动的就称为「山」。这些曳山车每年都以抽籤方式决定巡行的顺序。现在耸立在游马面前的,是大得近乎「鉾」的「山」。
「那是『南观音山』嘛。它不用抽籤,每年一定是巡行队伍的殿后曳山车。这么说来,今天晚上有『暴走观音』呢。」
原本乘放在「南观音山」里的观音本尊神像,不知为何被小心翼翼地抱出山车外,用布条一圈圈缠绕、紧缚在轿台上,準备举行激烈的抬轿巡行。
「举行的时间是半夜唷,小时候,曾被爸爸带去看过一次,观音像缠得像木乃伊,看起来好吓人。还记得人家都吓哭了呢。」
小翠嘴上说着,脚却朝相反方向走去,差点跟着山伏走的游马急忙掉头。一转身,才发现前方呈现一幅宛如镜像的光景,原来是「北观音山」。
小翠避开山车,往路边靠近,指着路旁人家挂在屋檐下的大灯笼说:
「八坂神社的御神纹,图案很像小黄瓜剖面吧?听说鉾町的人们在祭典期间都会吃小黄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比起这形似小黄瓜的木瓜纹,游马的眼睛更被后方的左三巴纹吸引。那是与坂东巴流家纹相同的御神纹。排成棋形的每一个灯笼上,都不厌其烦地画着这个图样。灯笼总共有四、五十个吧,就连巴流举行活动时,游马都未曾一次看过这么多家纹。
受到眼前的光景震慑,不由得挪开目光,正好看见小翠从刚才手指的灯笼下钻过,跑进别人家玄关。「您好——」用她那歌唱般的独特腔调向对方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像来到熟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能随意进入,但那游马第一次听到时甚至感觉三半规管受到损伤的京都口音,彷彿是京都当地居民用来判断同胞的暗语,小翠亦顺利被邀请入内。游马跟上前去时,她已经坐在地上的网代藤席上,目光紧盯着应是狩野派画风的画屏,口里轻声低喃:
「阿哲他啊,去相亲了。」
还以为她是要解说屏风,游马瞬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愣了半晌才发出惊呼:
「阿哲先生?所以小翠拒绝他的求婚了吗?」
小翠不明所以然地扭过脖子,抬头看着游马。
「人家没有被他求婚过啊?」
「他有吧!」
至少,从前年夏天起,也就是游马到京都来的那时起,哲哉只要一看到小翠,就会向她求婚。只是小翠从没当真,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才没有呢。人家不知道那种事啦。」
无视傻眼的游马,小翠将屋内的摆饰全部欣赏一遍后,换上列若两人的表情,对那户人家鞠躬道谢后,又兀自走下玄关。一回到屋外,她又立刻恢複不悦的表情。
来到隔壁人家,这次没有进屋,只从窗外往内窥探。那里也铺着麦芽糖色的网代藤席,上面再铺上一条波斯风格的大绒毯,金色屏风前挂着古色古香的能乐服装。站在发出「Oh,beautiful!」之类的惊呼、正在用录影机拍摄的红髮洋人身边,游马问:「如果那不是求婚是什么?又不是拍连续剧,难道真要哲哉突然拿出订婚戒指才懂吗?」
「人家又没有那么说。可是,人家才二十岁耶,为什么非得一直被逼着结婚不可啊?」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游马和小翠同年,也认为结婚是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相较之下,年仅十三岁就宣布婚约的弟弟才是不正常。
「话说回来,谁知道阿哲说那些话有多认真哪。说不定只要是女人,他谁都可以啊。所以才会像这样跑去相亲吧。听说对方是神户大学教授千金唷。这也难怪啦,和榻榻米店的女儿比起来,当然是知识分子的千金好多了吧。再说,他崇拜的奈弥子小姐也结婚了。可是,就算要去相亲,就不能挑其他地方去吗?为什么偏偏要去神户的饭店呢?明明以前老是约人家一起去那个地方看夜景,这么做是故意要刺激人家吧?你说是不是?喂,你笑什么啦,小东!」
为了掩饰不了因窃笑而抖动的肩膀,游马只好率先往前走。过了几户人家再往里看,这家人讲究地在屋里插了华丽的花。不经意地,瞥见小翠倒映在窗玻璃上、气鼓鼓的表情。
「哎呀,不是嘛。小翠妳,真不知该说是太好懂还是太可爱,只要一遇到和阿哲先生有关的事,妳马上就认真起来。好一阵子没见到妳,一开始我还以为妳变成熟了,没想到一点都没变呀。何不在他面前老实坦承喜欢他就好了呢?」
事实上,小翠对和游马有关的事也是马上认真起来,就是因为这样,哲哉上次才会生气。不过,不怒而笑的游马也教她有点火大。
「人家真的喜欢阿哲吗?喜欢……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妳问我我问谁啊。不过,应该是那样吧,只要一想到对方的事就会心跳加速、小鹿乱撞,那种……」
「小东,你只要想到佐保就会心跳加速吗?」
「欸?」
「真的会呢。」
一个转身,小翠朝刚才那条路走回去。越过山车,另一端又是一间宏伟的房舍,挂在门口的灯笼上打着一把蛇目伞(注:传统和伞。以伞顶为中心,中央为白色圆形,四周涂上黑、蓝、红、紫等单色,呈所谓「蛇目」图样而得名。)。用来遮阳的帘幕后方,看得见各种美丽的振袖和服和武士镗甲等摆饰。
「人家想到阿哲的事并不会心跳加速啊。硬要比的话,想到小东时心跳得还比较快吧。」
游马闻言吓了一跳,回过头时,小翠已经不在身边,正背对自己走开去了。这个女孩平常对自己总没好脸色,突然说这种话,真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思。游马满心困惑地追上去,只见她将一头蓬鬆的头髮扭了几下后盘在头上,露出后颈上的汗珠。走到哪都带着洋伞的小翠,后颈永远是那么白皙。
收起摺叠洋伞,她叹了一口气。
「可是,人不在时会让我感到寂寞的却是阿哲。小东不管去了东京还是上山,人家都无所谓,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低声丢下这句话后,小翠丢下游马,独自走下地铁入口。
——怎么回事?我才想问吧。
游马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一脸嫌麻烦地抱着行李走回大街上蒸腾的热气中。
走到坊城不动产店门口时,正好看到哲哉在那里撕着贴在招牌上的房屋情报;他口中也哼着《六甲颪》。
从来不知道京都有这么多坂神虎迷。看来,遇到球队成绩不好的球季时,他们只会将这股热情偷偷藏在心里吧。只可惜坂神虎队的战绩一蹶不振了太多年,这些球迷都低调到销声匿迹了。
看到游马,哲哉问:「怎么了?」游马便回答:「我来还上次向你借的东西。」
「我借了你什么?」
把撕下的贴纸揉成一团,哲哉歪着头问。「就是这个。」游马说着伸出拳头,朝毫无防备的胸腔下方用力一击。哲哉发出呻吟,蹲在地上起不了身。
「为……何……突然……」
「阿哲先生,你是哪根筋不对了,干嘛跑去相亲啊?小翠都被你弄哭了啦!」
察觉不对劲的店员赶上前来,毕竟经营不动产公司难免遇到一些纠纷,也不是没遇过上门挑衅或使用暴力的客人。哲哉抓着游马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指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厅说:「我去休息一下。」儘管年纪轻轻,名义上他仍是这间公司的副总经理,怕他被眼前这个打扮怪异的青年绑架,员工担心地目送着他,久久不敢离开。
踏进这间只有附近常客会来、店内几乎没有装潢的咖啡厅,哲哉走向最里面的桌子,像虾子一样弯着腰要游马解释。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被殴打的疼痛终于舒缓,他才叼着冰咖啡杯里的吸管,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小翠哭了吗?还说因为我不在所以很寂寞,这是真的吗?」
「烦死了。所以我说阿哲先生啊,你要是不好好抓住小翠,可是会给旁人添麻烦的。现在是色迷迷地跑去神户相亲的时候吗?真受不了你。」
「你说谁色迷迷了啊。那件事,其实等于是代替我哥去的。」
哲哉的哥哥刚过三十岁,已经是坊城不动产的董事长。现在坊城家上下最关心的就是他尚未娶亲的问题,才没人有空操心哲哉的婚事。碍于介绍人身分,不好拒绝这次相亲,偏偏哲哉的哥哥看到相亲照里骨瘦如柴的女性,立刻对这桩婚事不屑一顾。正好这时哲哉和小翠起了争执、心里寂寞,看着那张相亲照,嘴里嘟哝了句:「不如我去相亲吧。」家人一听,便死马当活马医地派他上阵了。
「对方和我同年,是个美丽的女孩。我原本以为来相亲的姑娘都会穿振袖和服,没想到她穿着一身合身的粉红洋装。原来是个芭蕾舞者呢,据说还隶属地方上的某某芭蕾舞团——不过不是那种将来有望独立的舞者啦,她说自己的梦想就是结婚之后开一间芭蕾舞教室。」
哲哉一开始也礼貌性地回应这个话题,直到听见对方说:「因为会让腿形变丑,所以绝对不会跪坐在榻榻米上。」整个人都清醒了。为了确认又问了一次,这回对方甚至表示连将来生的小孩都不準在榻榻米上屈膝正坐。
「太蠢了吧。这是在讨论彼此个性或对未来共识之前的问题,要是这样的话,连一起喝茶都不可能了啊。不愿跪坐在榻榻米上的人还想嫁来京都?真是太惊人了,根本是披着日本人皮的洋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