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水湍流急,重重丈波磐岩阻,川势犹奔瀑;纵为石分两相歧,终思誓逢续前晤。
《词花和歌集》崇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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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梦里,狭也总是六岁。
在漆黑的远方尽头正窜升着火舌,唯独那里可以看见炙灼的天空。狭也在这世上真正能拥有、遇到挫折逃回来时,总是温柔接纳自己的所有东西,此时此刻都被火恶意地燃烧着。暖烘烘的炉畔……瀰漫着火锅及家人体肤气息的狭窄房间……自己专用的木碗……衣裙稀疏的缝线底下透出柔软又温暖的膝盖……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火海中恣意燃烧。
于是,小女孩逃到离村很远的沼泽地,但却没有任何帮助她的人出现,眼看着无处可去了,她只好蹲在乾枯的芦苇丛里,任恐惧紧掐着喉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地瑟缩成一团。
夜里的沼泽地瀰漫着浓浊的泥味及死蛙的尸臭,把怯生生的小女孩吓得胆战心惊。地面湿漉漉一片,久蹲的脚趾边土中开始渗出一塘浅洼来。曾几何时屁股也被水沾湿,冷飕飕的真是狼狈透顶。
即使如此,她也根本无法离开这里,因为在芦苇叶穗的正前方,有好几只鬼四下徘徊搜寻着自己。
狭也从叶穗底下借着死白的微光能看到它们的长相,这才惊觉它们是分散各处的五只高大妖怪。虽然现在它们还没发现自己,可或许下一刻就会突然拨开芦苇丛,嘶吼着逮到猎物了。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了无生趣,与其忍受等待的心力交瘁,倒不如乾脆让鬼找到自己还好过些。
群鬼看似忽左忽右,永远徘徊不去。浓黑如墨的沼泽水中,映照着从鬼身上散发的青白幽光,就像寂寥的虫儿滑过水麵一样。
忽然间狭也惊觉到周遭情景倏地一变,这次是在一间宽敞的屋里,桧木建造的宏伟圆柱并排罗列,浮现鲜艳木纹的迴廊一直朝内侧无限延伸。廊上悬挂的铁灯笼中火炬辉煌闪烁,燃烧的火焰明快地映人眼底,将黑暗一扫而空。到头来她不知怎的脱离了猛鬼的爪牙,逃进了这座广大的宫殿。但令人胆怯的是这里也同样没半个人影。狭也仰望挑高的天井,再低头瞧瞧自己的赤脚,决心前往宫中深处一探究竟。
狭也穿过数根圆柱时,发出声响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及爆裂的火炬,晃动的只有她通过灯笼旁的身影。然而就在终于走完迴廊时,她看见尽头处出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这房间的壁上,如同祭坛般供着蓊郁的墨绿色杨桐枝,而在刺目白币帛①作装饰的桧木祭坛前,端坐着一个身影。
乍看一眼,狭也就认出那人身上的纯白衣裳是巫女身份的装束,虽然瞧不见那名女子的脸庞,却直觉认为她是位秀色美人。雪白的裙缘如扇流散四处,纤细的背影,彷彿沉浸于光韵中;长长的乌丝黝润亮丽,在头与肩上散放光泽,像飞瀑般流泻至地。然而,狭也却没来由地忐忑不安起来。当她踌躇不决时,她慌忙回看自己的脚边,发现那道拉长的黑影,剎那间便对自己为何不安恍然大悟。
这个巫女没有影子!
狭也惊觉自己是一只自投罗网的兔子,原本打算逃离狐掌,却又继而掉人陷阱。她想要嘶喊,却发觉喊不出声,这更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求求你,别回头!
绝对不可看到巫女的面容,这是禁忌!如果看到的话,必然会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到时想阻止也来不及。不能看她。然而,狭也既无法闭上眼,亦不能转移目光。
别回头,不然会被鬼吃了!
就在深陷绝望的狭也面前,前刻还像雕像般端坐如仪的巫女,此时正缓缓转过身。刘海微微飘动着……开始看到一点侧脸……接着是眼眸……然后是目光……
我会被鬼吃了!
狭也蓦然惊醒,身上汗如雨下,一股寒气正摩挲着她的脸颊。
看样子,好像是被子将自己的头给蒙住了。四下仍一片幽暗,西侧小窗还残留着星屑。睡在身旁的母亲翻身过来,含糊问着狭也到底怎么回事,父亲依旧不断轻轻打着小鼾。
「没什么,我有点睡迷糊了。」狭也小声说,庆幸自己没有发出尖叫,接着又拉起被子,在枕上以手支头。
「又做了那个梦吗?」
「才不是呢。」
狭也不禁反驳母亲。从小,她就时常在嚎啕哭喊中惊醒,不过正好在最近,狭也才与母亲谈到如今既然长大,梦魇也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其实,这不过是个谎言罢了。愈成长,梦境中的细节就更加深刻鲜明,更加无情地蛊惑着她。
凡事想得开的狭也,唯一的弱点就是会做这个噩梦。她既非羽柴出生,年迈的双亲也不是亲生父母,这些迫于无奈的记忆总是三番两次折磨着她,即使明明不记得曾在沼地旁有个家,即使她连亲生父母的脸孔也忘得一乾二净……
狭也烦躁地拨起一绺髮丝,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想哭是出于她恼怒自己还一直会做这个梦。
今年我已十五了,在这个村落生活的岁月,早远远超过在故乡度过的时光。照理来说,我应该想不起在别处的生活才对。狭也心有不甘地想道。片刻前,那个在沼泽地裏手足无措的傻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可不是我,绝不是我!孤零零的我可是死里逃生,像现在这样遇见了养父和养母呢。
死里逃生这件事其实早就不复记忆,事情的始末也是狭也后来听人提起的,听说在她濒临饿死之际,刚巧碰上到山里来的乙彦等人,才挽回了一条小命。在她持续高烧不退的几天里,大慈大悲的神明将小女孩遍尝的种种苦痛一手拂拭而凈。因此,狭也即使知道自己是遭东方血战逼迫才逃来此地,却几乎没有感同身受的痛苦。
东方——战地已成为远乡——那里现在仍有原住民的氏族不屑朝拜高光辉大御神,与身为神子的照日王及月代王的征讨军大动干戈,但那场战争对狭也而言毕竟事不关己,羽柴乡早在上上代的乡长在位时就接受真幻邦的统治,于镇守的森林中为其建造神社,祭祀高光辉大御神神灵所在的铜镜。而神的回礼,就是让乡民丰穰太平,得以日日安居乐业。
只要在这里,我就能获得神镜的庇佑,谅那群鬼也不敢闯来。
不过,为什么梦里的女孩,无法来到这个安全地带呢?
顷刻间,狭也又对梦里的猛鬼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魅影幢幢的异象在脑海中愈来愈鲜明。她躲在被窝里浑身打颤,对自己此刻已从梦里醒来,觉得实在感谢。这床被子、这间茅屋、还有在羽柴此地的狭也,才是真正的狭也。她将在此处生活并长大成人,然后选个好归宿、照料双亲。都十五岁了,这些事也离自己不远了……
然而,在狭也内心一隅,也微微察觉到一件事:只要梦中的女孩继续逃避着鬼,那么自己也将跟着逃避下去。可是这该如何是好?是不是乾脆让鬼给大口吞了一了百了?——这个梦究竟象徵什么?对狭也而言,实在是个解也解不开的谜。
川雾散尽,天气清朗如碧。洒泻的阳光逗耍着河水,潋灧的水波粼粼展开金银色的纹彩,川原上温润的石块不经意地散放出锐利的石英光芒。洗涤衣物的女孩们一大早聚集在一起彼此寒暄,七嘴八舌谈论着日照正高。此时乡民穿的衣衫虽然还是蓝染的靛青或粟染的茶色冬衣,但对岸山崖上青叶嫩润,山杜鹃已遍染一片赭红。
夏天即将来临了,伸手穿过新上身的白麻衣衫袖子,换季更衣的日子也近在咫尺了。
「早安。」
狭也抱着衣篮走下川原站定脚步时,姐妹们大概都到齐了。
「早安,狭也,别独自烦恼了,告诉我们你心痛的原因吧。」
劈头就受到大家质问,让狭也一头雾水。少女们在灿烂的阳光返照中,从早就像年幼的香鱼般活力充沛,竞相寻找逗乐子的饵食。
「什么事呀?」
「你再隐瞒也没用,瞧你今早走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让你心神不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名字说来给大家听听吧。」
狭也听完不禁为之语塞,但即使这样也足以让大家笑得乐不可支了。
「不是啦,我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做梦?那好那好,我来替你祈个福、消个灾就会没事。所谓『徒梦枉然』,可别钻牛角尖哦。愈是往坏处想,坏事愈缠着你呦。」
「什么样的梦呢?我可以用占卜帮你把噩梦变好,就说说看嘛。」
「不——行。」狭也从衣篮里取出衣物浸在河水中清洗起来,并不搭理她们的追问。唯有这个梦,狭也不想让它沦为大家嚼舌根的话柄。
「真没想到狭也口风这么紧。」邻家的女孩说,「在我们当中还不知道对唱山歌的另一半是谁的,就只剩狭也了。」
「对啊对啊,所以我们才发誓要一齐找出狭也的心上人嘛。」
下次的满月之夜即将举行山歌盛会一事,已成为少女们每次相聚时的必谈话题,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因为盛会当天除了老人小孩以外,乡里的村民们会纷纷登上近郊的最高峰——井筑山,在山腰上的原野彻夜焚起篝火,然后发上佩戴花饰的民众将在那儿载歌载舞。男子们怀里将暗藏小小的献礼——发梳、饰玉、小盒子等等,目的是为了送给对唱答歌的女子。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开放式祭典。尤其对情窦初开的男女而言,这项活动也是情感交流的关键。在山歌庆典会上交换情歌,实际上就是互许终身的前奏。
「你们竟然不知道我的心上人?大家也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狭也说,「那就从我的眼神举止来猜猜看如何?」
少女们兴緻高昂起来,一下子就蹦出十几个可能人选的名字。
「可惜,全猜错了。」狭也笑了起来,又恢複到平日的促狭性格,她内心盘算着要将这群年轻女伴们掀起的活泼气氛,一股脑儿赶得烟消云散才够意思。于是狭也掩着口,悄声说:「是月代王。」
立刻就有几只手伸出来打狭也好几下。
「狭也好贼哦。」
「会遭天谴的。」
「不管怎么说,月代王是不可能来参加山歌会的嘛。」
狭也护着被东拉西扯的头髮,边说:「我不知道啦,不是有人说神明会降临观赏山歌之誓吗?说不定神子也会现身大会呢。」
「月代王要是参加所有丰苇原中之国举行的山歌会,岂不分身乏术吗?」
「何况月代王现在正在指挥作战呢。」
「而且还身穿一袭银盔甲。」狭也梦呓般说道,「就算能见一眼也好,我真想亲眼看见月代王的风采。神子之美不是犹胜满月吗?如果月代王真的亲临这片土地,那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狭也说的倒像是巫女说的话,难道你想为辉神守节,一辈子不嫁?」
「我们都不过是一群村姑罢了,才不会为了神镜里的神灵牺牲奉献呢。」
狭也笑起来。「对呀,怎么可能,我是独生女,不找个丈夫可不行。」
「就是啊,梦终究是梦。」
然而,明明心想要认清现实,狭也却压根没对挑选丈夫这件事认真思考过。虽然少年郎有一箩筐,但能做自己夫婿的人选,在脑海里却连一个也想不起来。这在姐妹中简直被视为天方夜谭,狭也为此突然难为情起来。
「如果找不到丈夫,到时就请求巫女收留我当个婢女使唤好了。」
狭也话才出口,周围的友人们又一口咬定:「果然狭也今早有点反常哦,是失恋对吧?一定没错……」
就在大家又开始瞎起鬨时,下游处传来一阵怒斥声。那里是较年长妇女的聚集之处,其中一名妇人指着河面高声道:「你们不要只会閑聊,好好专心洗衣服!就是这么丢三落四的,看啊,东西不是被水沖走了吗?」
少女们同时回过头去,顺着妇女所指的浅滩上,只见一条黄色的柔细饰绳,正如灵蛇般蜿蜒滑向下游。狭也连忙一跃而起。
「糟糕,那是我的。」
狭也毫不犹豫地将衣摆卷至大腿,丝毫不睬年长妇人们一副败给她了的表情,一下水后就大胆律动着双腿,径自追随细绳而去。
少女们目送着她勇气可嘉的姿态,面面相觑,扑哧笑了出来。
「瞧她的举动,光要在神社打杂都很困难了。」
原以为立刻能拾起的黄饰绳,想不到竟完全不与岩石或水草纠结,滴溜溜地随波逐流,与紧追在后的狭也渐行渐远。对村里的女孩而言,染色饰绳可是一项贵重的奢侈品,狭也绝不想失去它。
水流虽然浅不及膝,河床上却乱石鬆动,稍不留神就会踏空。
然而身手灵活算是狭也的长处之一,因此她并不怕踩空跌倒,只是一个劲儿蹬着起舞般敏捷的脚步,飞溅着银水花横渡清流而去。狭也的这种姿态,宛如野性奔放的幼兽。扎成一束的及腰长发,像是快活的尾巴在背脊上跳跃。
在情窦初开的少女中,狭也算是体型纤瘦,但从身上穿的靛青色庄稼服里伸出来的手脚,却显得健康结实,一副看起来吃苦耐劳的模样。小巧的鹅蛋脸上闪动着情感丰富的明眸,她的容貌虽引人侧目,却又予人一种飘忽且捉摸不定的印象。不过狭也看似爽朗奔放,其实却潜藏着处世伶俐的机警,这种特质若是心思细腻的人就会感觉出来。她会拥有这样的个性,是源于身为养女的成长经验得来的智能。她了解在长辈面前必须拘谨有礼,并且不要自以为是地大露锋芒。
因此,也有大人相信狭也是个灵淑婉约的难得女孩,但另一方面,村里的调皮鬼至今仍津津乐道着狭也当孩子王时的惊人壮举。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都属于她,而且两种脸孔的后面都存在着一个不安定、容易寂寞、总是追求归属的狭也,这种心境也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河川边吟唱边绕过突张的岩石岸旁,蜿蜒流向嫩草茂盛的行船水路。狭也穿过岩石暗处后,不禁为眼前所见光景惊讶得停下脚步。原来她在专心追逐饰绳时,不知不觉来到了河川下游的渡河跳石。而且有个人正在渡河的半途中弯下身子,想捡起那条黄色饰绳。
这个人看来比狭也小了两三岁,是名矮个子少年。然而狭也一时之间无法出声和少年打招呼,因为他那袭诡异的装扮,是在这个村落前所未见的。
只瞧他全身上下是褪色且短得可以的黑衣,脚上是毛皮绑腿和皮履,背上还挂着菅草编的斗笠。而且在看似穿旧了的粗衣上,配着一串完全不相称的赤石首饰。狭也从未见过这名男孩。
少年挺起弯下的身子,一手拈着湿漉漉的饰绳,直勾勾紧盯着狭也不放。那一头像是从未梳理过的杂毛乱髮底下,有着小狗般桀骜不驯的脸孔。他像是发现什么罕见东西似的,凝视着以手按住捲起的衣摆、河水早已浸湿及膝的狭也,然后沖着她放肆笑道:「这条饰绳是你的?想要的话就上来拿呀。」
少年拿着水滴直淌的饰绳,从渡河跳石上飞跃而过,迅速跑向右手边的河堤上。狭也一时火大起来,立刻大步跨过跳石紧迫而去。
「还我,你拿它要做什么?」
狭也正伸手想逮住他的肩膀,黑衣少年却抢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有趣的表情,彷彿毫不在意狭也气鼓鼓的模样。长期与顽皮鬼周旋的狭也,随即领悟到这个男孩非同小可,而且还正如她所料,几乎就在同时,她发现少年身后有三位紧随在旁的高大男性。他们的存在,让狭也望之却步。
这几个男性或许是盗贼、或许是拐人集团也说不定,各种迫害威胁从狭也的脑际闪过,她几乎要尖叫起来。这些异乡人散发的气息如此诡谲,是狭也从未遭遇过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威胁利诱这名少女。这些与少年同样黑衣及毛皮绑腿装扮的男性,只是默默无言打量着狭也而已。即使如此,在狭也惊怯的眼中所显现的已不是三个人,而是五人、十人般的雄浑气势。会有错觉的原因之一是他们牛高马大,并拥有倚仗千军般泰然自若的气魄。
原本狭也大可背转身子一溜烟逃回姐妹那里,但她却只是定定地望着少年,连她都佩服自己哪来的勇气,接着单手一伸,说:「把饰绳还我,你捡到的东西是我的。」.
少年像要看穿狭也的脸庞般地仰视着她。忽然间,从少年背后发出气若游丝的尖细嗓音:
「还给她,鸟彦。」
狭也大吃一惊,往少年背后望去,那令人毛髮直竖的声音并非发自三个男性,原来狭也没留意到有位白髮婆婆拄着拐杖立在那里,因为她的身躯实在太矮小了。这个名叫鸟彦的少年,比想像中更爽快地微微一笑,交出了饰绳。
多么奇特的一群人啊!
虽然拿回黄饰绳,狭也依然忍不住仔细再瞧他们一眼。三个男性看来虽然高大,其实真正体型硕大的只有其中一人,其他两人不过是较村里的男子体格魁梧点罢了,他们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髮型虽然都是常见的双髻造型,脸上却蓄着浓髭,皮肤又晒得黝黑,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特别是其中一人单边戴着绑有黑皮绳的眼带,他的特异风貌及闪着金光的独眼,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人较独眼汉年轻且身材瘦削,眼神十分犀利。至于那个体型硕大的壮士,则是不折不扣的巨人,身高体宽都非常人所及,手腕就像圆木般粗壮,不过从他的容貌来看,是三人里最豁达大度的一位。
此外,再看那位老婆婆,她身形像是干缩幼儿般矮小,那模样最多不过是五岁小孩大吧,她却拄着比自己身高还长上两倍的拐杖,而且竟有一张比自己身躯还大的脸以及一对大眼。白髮像是蒲公英的绒毛般蓬鬆倒竖着,如此更加突显她头上戴的那顶斗笠。看来看去,狭也还是觉得那名小个子少年在这群人当中是比较接近常人的,但即使如此,为何他们要一直盯着自己看呢?彷彿除了等待她之外别无所求似的……
突然间,老婆婆像青蛙般双眼眨巴着,再次开口:「想借问一下,到梓彦乡长的府上还很远吗?」
「不远,很快就到。若沿河往下走,再右转朝松林走的话,就会看到了。」狭也一口气说完。
「方便的话,是否能请你带个路呢?我们是受邀来参加山歌会的,正想前去拜访梓彦乡长。」
「原来如此……」听到此话,狭也表情和缓下来,心情也为之一松。「你们是为庆典演奏的乐师吗?」
「正是。」
这么一来,他们身上风尘僕僕的鞋履、绑腿、斗笠及拐杖,看来就不再那么奇怪了。在举行庆典的期间,浪迹江湖的乐师会游走各个城乡小镇。虽然狭也至今只在庆典广场搭造的板席上,见过乐师们吹笛鼓琴而已,但想必他们也是远道而来的吧。在庆典前后的数天里,乐师们会在乡长的家里接受盛宴款待,庆典结束后又循例漂泊他乡而去。
「当然可以带路,我这就去拿清洗衣物来,你们愿意稍等片刻吗?」
狭也说着正要返回上游时,男孩突然不经意地对她说了一句:「你的掌心有块胎记呢。」
狭也惊讶地回过头来。从小在她的右掌心当中,就生着一朵薄红花瓣般椭圆形的胎记。平时她并不以为意,但一想到眼尖的少年注视过那块胎记,就不由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这是天生的,那又怎样?」狭也对长红胎记的人可以预知火灾这类说法,早就听到耳朵快生茧了,因此语气稍带挑衅地回答。
少年一脸古灵精怪的表情说:「你不是这个村子出生的,对吧?」
狭也沉下了脸。她虽然内心一惊,脸上却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沉着问道:「为什么有胎记就不是这个村子出生的?」
这时,戴眼带的男性向身旁的人低声簌簌说了一阵,声音却飘到了狭也耳里。
「和……是同一人……你知道吧……这孩子生着水少女的脸孔。」
水少女?她是谁?
狭也突然感到一阵紧张而全身紧绷。他们所说的那个名字,自己虽从未听说过,字眼中却带着一股不安的余韵萦绕耳际不去。她感到内心一阵撼动,好像被冰冷的手指触及般血温尽失。狭也知道老婆婆是袒护自己的,于是涩声问:「你们到底来自何方?」
狭也半存期待地等对方说出「来自东方」,倘若真是如此,他们或许知道有关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说不定……
岂料,老婆婆却回答:「来自西方。我和他们是在南方聚首的,这一带有许多村落规模虽小,却衣食无忧呀。」
从老婆婆那细纹纵横密布的脸上,看不出她有任何想法的蛛丝马迹。这位老妇的所有精力似乎都集中在明亮闪烁的眼瞳中,却无法真正摸透她的心思。狭也略感失望地静默下来,这时老婆婆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可知道狭由良公主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