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棠展黄卉,群立芳姿顾影怜,山涌清泉流;欲汲幽水行相随,未识冥途觅难求。
《万叶集》高市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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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祓式』,就是在这片不洁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为了清除无法避免的灾祸及污秽,并且藉此接近天的清凈,而举行的一项重要的祭典。尤其一年举行两次的『大祓式』,以驱除宫里各处灾厄为目的,乃保持辉宫美誉所不可欠缺之活动。」
主殿司召集了包括狭也等资历尚浅的五六个年轻女孩站在前排,对她们说:
「仪式当天由月代王及照日王为首担任主祭,宫里所有担任要职的人都会集合在西门中濑川畔,然后将污秽随水流清。因此,你们千万别让我泄气,川原将有照日王的女官们在场,所以要尽心儘力遵守仪式的进行,千万别在人前丢人现眼。」
主殿司特彆强调语尾的那番话,照日王与月代王的女官们彼此之间,看来似乎有相当强烈的较劲意味。虽然狭也坐着洗耳恭听,其实心思早不知飞到哪去了。
过了六月的最后一天,照日王就会出征西国。狭也如此想着。宫中就只留下月代王了。如果照日王远离辉宫,神子是否会改变心意看着我呢?
狭也深知这种心愿是多么渺茫,但明知如此,仍情不自禁心怀盼望,这便是单相思吧。狭也自觉到一种无意识且迫不及待的焦虑。
真希望大祓式早日来临……
主殿司郑重说明她们该担任的职务程序后,语气略改地问起这群少女:「你们知道什么是清凈,什么是污秽吗?身为女官,你们应该比谁都更了解辉神的神光恩泽才对。」
一个少女被指名回答这个问题,只见她两眼闪烁发亮,激动地侃侃而谈:「主殿司,所谓的神光恩泽,就是指照亮黑暗。所谓黑暗即是死亡、即是腐朽,神光降临在这片遭到黑暗污秽的世界上,就能赐给我们永远、永久的美好。」
这根本是巫女教义嘛,只有这几句我也会说。狭也暗想着。一个月下来,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你说得很对。」主殿司满意地点头。「丰苇原的中之国里唯一能实践天的清凈之地,就是这座辉宫。你们能幸运地获选成为女官,千万别就此安逸怠惰了,应该要更加勤奋不懈,努力保持身洁体凈,终有一天说不定可以承蒙辉神神子宠召近身。」
主殿司骄傲地将手放在胸前,「我上承可贵的神光恩泽,才有幸担任女官一职,到今年为止算算有六十四年了。」
满心期盼说教快点结束而伏下眼眸的少女们,乍听此话,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于是纷纷抬起头来,就连狭也的反应也是一样。她略有耳闻主殿司的年龄比外貌更资深,但这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要是从十五岁开始任职算起的话——照理说应该已老到直不起腰了才对。
主殿司略显得意地望着女孩们惊奇的表情,然后微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能为高光辉大御神奉献身心,这样你们的光明之道才会敞开。首先,请你们要用心清除自身的污秽才行。」
实在看不出优雅拨着裙摆离去的主殿司竟然早届花甲之年,她的外表虽稍嫌冷峻严谨,但美貌却不下任何人。少女们完全慑服于主殿司的气魄,只能目送她远去。
一会儿,少女们的心情放鬆下来,自然地聚在一起聊起閑话来。
「靠祓式除秽就能长葆青春,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据说所有仪式中,没有比大祓式更恐怖的了。」
「真有那么恐怖?」
「会死人的。」
「骗人啦。」
「嘘!」一个少女以手指按唇。「不能说出去哦。不过啊,听说中濑川有个别名叫骸骨川,水中流着骨灰。」
「哎哟,好可怕。」
「也就是说——」
在渡廊角落吓得全身僵硬的少女们突然静默不语,原来她们注意到狭也在场。
「我们走吧。」
其中一人大声说道,于是她们争相白了狭也一眼后,就匆匆离去。狭也不禁大失所望,她好想知道谈话的后续内容如何,也十分在意大祓式中会有人丧命一事。
她们要消除灾厄的话,绝不会像村里祭典只有仪式做做样子而已,毕竟这里可是辉宫啊。
就在狭也驻足陷入思考时,听到渡廊转角的另一头响起愤愤不平的抱怨,而抱怨声正发自片刻前刚离开的那群少女。
「真是的,刚才过来的童僕究竟怎么回事呀。」
「连声招呼也不打。」
「到底是谁的童僕,还走在庭园地上呢。」
狭也才私忖该不会是那小子,果然现身走来的正是鸟彦。只见他的前额绑起束髮,穿着一身凈爽的青色麻衣,虽然这副打扮还算得体,但他却拒绝乖乖走渡廊,大剌剌地就径自穿庭过来。
「你别走下面嘛。」狭也蹙眉说,「都是因为你,害我无缘无故地评价更低。」
鸟彦笑笑并不在意,一纵身跳上栏杆,稍微敷衍了事般地拍拍脚底。
「明明可以抄近路还笨到不去走,我从狭也房间走到这里才五十三步。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她才纳闷鸟彦究竟是如何记住路径的,原来这小子在几天内就背熟了广大的宫殿结构,因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游走。
「我现在要回房间了,不过,我要走迴廊。」狭也挫他锐气道,「跟我一起回去,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狭也细心确认没有人影后,就放下房间帘子,问道:「你知道大祓式吧。」
「嗯,还有五天就到了。」鸟彦双腿竖膝,席地而坐。
「我身为女官,会被轮到执行祓式。所谓祓式,就是指清除黑暗。」
「嗯。」
「你没问题吧?宫里要举行祓式。」
「狭也用不着担心,你只要照常去进行仪式就好,你有月代王保护,而且本来也就没受到黑暗的影响。」
狭也焦躁起来,「我说的是你呀,鸟彦。就算没人识破,你承受得住祓式除厄吗?」
鸟彦歪着头,圆眼骨碌碌转着。「这么说——哪可能会没事啊,大概就像跟错群的鸟被叼出来一样,我也会给人一口叼出来。」
「你少跟我闹了,还有心情说笑。」狭也一怄气,鸟彦就顽皮地笑了。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到能在宫里待这么久,迟早会让人发觉的。暗族的气息在这里明显到格格不入,简直就是异类,目前虽被人嫌东嫌西,但还算平安,所以我想趁现在儘快行动,好做个了断。」
「了断?」
鸟彦压低声说:「就是夺回大蛇剑。」
狭也真是服了他,他不仅态度嚣张,还是个胆大妄为的男孩,竟然打算光凭己力在宫殿里单打独斗。
「安置大蛇剑的地点在哪里,我大概有把握。这座宫殿是以『高殿』为中心,照日及月代两个王殿恰好建造成左右对称的格局,甚至连从仆的屋舍也都设在相对的位置。不过,唯一有个地点例外。就在照日王殿后面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延续着一条小路,那条路的前端有一片苍郁的树林,什么都瞧不清,但我听说只有女王跟少数几名女官才能获准通行进入。据说那里有高光辉大御神的祭殿,那座神殿的确很可疑。」
「你想潜入神殿?」不觉听得入神的狭也问道,鸟彦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抬头看她。
「应该有人在祭祀大蛇剑,只是目前还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
大蛇剑可不是放在那里就能安心的货色,必须要有一位特别巫女时时刻刻镇守它才行。但不可能有这种人物的,我简直无法相信这种人会存在,因为长久以来大蛇剑都是暗族之物,掌管剑的巫女就只有狭由良公主一人。」
「狭由良公主?」狭也扬声问道。
「对,就是狭由良公主。」鸟彦点点头。「狭也大概不知道,辉神在远古时代斩死由地母女神创造的最后一个儿子火神时,所用的剑其实就是大蛇剑。沾满火神鲜血的剑上,烧烙了当时遗留的愤怒、仇恨和诅咒,它成为残存在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无论是辉族或暗族,大蛇剑的力量都不隶属于任何一方。」
鸟彦的眼瞳因莫名的兴奋而发亮,「也就是说,它可能是一把盖世无双、连辉神都能打倒的神剑。」
「别做白日梦了。」狭也悄悄说,「有谁能斩得了高光辉大御神呢?」
鸟彦缩一下头,「是啊,除了能安抚火神诅咒的水少女之外,谁都无法动摇大蛇剑。就连照日王为了想得到它,也只能掳走狭由良公主,因此公主才被带到真幻邦来的。」
「嗯,我懂了。」狭也叹息道,「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大家想尽办法要救公主出来,结果还是白费力气。水少女好像曾经表示说她不想要离开……」
狭也沉默不语,她似乎可以感同身受狭由良的心情,但还真不忍去体会。
鸟彦于是搔搔头,「这些往事都是从岩夫人那里听来的。只有那位老婆婆还记得所有事情,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前世发生的事了。」
「连我——」狭也犹豫地说,「那么,连我也拥有力量镇伏那把可怕的剑吗?」
「可能吧。」鸟彦瞥她一眼。「你有意把剑拿回吗?」
「没有!」狭也使劲答道,「谁想要就给谁吧。」
「是吗?真可惜。」鸟彦遗憾地说,「这么一来,我只好学照日王以前的勾当,将巫女连剑一起偷走了。」
「你讲得这么无法无天。」
狭也突然感到背脊发凉,鸟彦根本像个準备出发到深山探险的顽童,还吹牛将不可能的事都说成可能,只不过,这是一桩生死攸关的事。
「别小看辉宫。首先,你和照日王就身份悬殊,不是吗?别胡闹了,立刻给我离开这里,现在要走的话还来得及。」
「真讨厌。」鸟彦像是取笑她,答道,「这可是我爱做的事,你也说过要各管各的。」
「可是你一定会被杀的。」狭也不由得叫道。
鸟彦若有所思般,眼露哀切的神情仰看着她;「暗族人若怕死就太荒谬了。我不会去白白送死的,所以——切没事,你放心吧。」
怎么可能会放心?
狭也再次换过枕头位置,却无论怎么试也睡不着。夜已深,微凉的轻风从半掩的板窗习习吹送进来,檐端垂挂的贝壳风铃摇曳着发出空洞声响,轻轻扰乱着暗谧。她不安地睁眼凝视着黑暗巢伏的天井,似乎看到人们在屋内沉睡时做的梦境,那些不成形的梦带着朦胧晕彩飘逝而过。就在追望流变不息的梦境之际,她突然恍然大悟了。
鸟彦说什么不怕死都是假的,无论是暗族还是任何人,应该都不会甘愿白白牺牲。
她愈想愈觉得笃定。
鸟彦深知即将举行大祓式才来的,他是为了我——是为了帮助我。从巫女的短刀下救我一命的是鸟彦,让我两度死里逃生的也是他,而我竟然忘记这份恩情,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狭也边咬指甲边受良心谴责。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叫鸟彦回去,放任他不管就等于见死不救。
那孩子虽然口出狂言,但毕竟年纪比我小,绝不能让他轻易送命,他不可能不怕被杀……
「你看,那是什么?」
「讨厌啊,它们想做什么?」
户外又响起女官的声音,狭也心想挨骂的人八成又是鸟彦,于是离席来到外面察看。不料四处不见他的身影,只有两位女官正仰望着庭院树木。
「请问是怎么回事?」狭也试问。
其中一人指着赤松的枝梢,「它们在那里有半个时辰了,刚才经过时我就发现了,真是看了让人头皮发麻。」
「该不会象徵什么预兆吧。」
狭也一看,只见蔓生松结的树头高枝上,有两只黑亮的乌鸦正目中无人似的停在那里。它们彷彿知道女官们正皱眉谈论自己,以烁亮的眼睛往下瞧,冷不防发出威吓的叫唤。那声音实在是恐怖至极,两位女官发出一声尖叫就吓得逃走了。狭也留下来仔细打量乌鸦,虽然无法分辨它们的喙脸长相,但难不成就是——
「狭也。」乌鸦哑着嗓叫唤。
狭也不禁狼狈地环顾四周,嘘的一声制止乌鸦。「你们是乌兄和乌弟吧,这里是不能来的地方哦。」
不料,乌鸦经狭也一叫名字后,就随兴地飞到檐端旁的黄杨木上。狭也后退了几步,因为当乌鸦靠近时,她感觉它们不仅身形庞大,连尖锐的鸟喙也非常醒目。
「食物。」鸟儿略带可怜兮兮地叫着。
「去向鸟彦要吧,快离开这里。」狭也严厉道,乌鸦上下摇晃着头,彷彿要努力用头点出想说的话,又拚命叫起来。
「没有食物。」
「没有人餵食吗?你们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
「没有。」
乌鸦不满地振动羽毛。就在狭也寻思是否有合适的食物时,突然注意到身后响起人声,好像是刚才的女官们叫了侍卫前来。
「就在那里,快射下来。」
狭也慌忙向乌鸦挥手,「快逃!」
乌兄和乌弟立刻将翅膀下的长羽毛拍得啪啪作响飞走了。就在手执弓箭的侍卫从转角处现身时,两只乌鸦早已越过屋宇离去。
真怪,这么说从昨天就没见过鸟彦的蹤影了……
狭也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间。
随后,她一直等待鸟彦回来,但希望却落空了。终于在等到日落时分后,她下定决心前往主殿司的居所稟告此事。
「我的童僕从昨晚就失蹤了,请问他怎么了?」
主殿司在灯火畔解开书卷的细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是谁怎么了?」
「我的童僕失蹤了。」狭也竭力忍耐,又重複一次。
主殿司将书卷放在膝上,表情冷漠地回过头。「是吗?」她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那样的话,就快点召个新童僕来吧。」
「鸟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狭也忍不住语气激动起来,主殿司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姿态,睥睨着她答道:
「真没教养!身为一名女官,难道还为一两个童僕闹成这样?你这人,根本就没将我说的话牢记在心,我应该有详细说过大祓式中要如何处置献祭用的替身一事吧。」
「我努力记住您的教诲。」狭也答道,「就是将驱除的污秽转到替身身上,再将替身封在铁笼里,用火焚烧清凈后再让水漂走。这些程序我记得很熟,不过——」
「我就是指这回事。」主殿司紧接着说,「他已经承蒙照日王选为那个替身了。」
狭也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然而就在慢慢领会出语意时,她的脸孔逐渐转为苍白。「怎么可以那样……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