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啊,射中了吧?」远子一脸得意地叫道,她射出的三枝箭全都正中稻草包的靶心。
「技法相当不错,小姐。」身为侍卫的角鹿所说的话并非全然恭维。「您的眼力好,只要能拉开更强韧的弓弦,就和男人不分高下了。」
「这把弓打仗时不能用?」稍微挫了锐气的远子问道。
「是啊,箭射不了多远的。」
「没关係,那我来练腕力好了。」远子下决心般地点头,拍拍长不出肌肉的手臂。
这时,从厢房里突然传来叫唤声。
「远子、远子,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给我过来!」
「糟糕,娘发现了。」
远子舌头一伸看着角鹿,然后轻快地跑回府邸。
「娘,没事啦,我只是玩玩射靶而已。」
真刀野皱眉望着远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都是个大姑娘了,可别独自到前庭的男人堆里去哦。何况还去跟人射什么箭,这成何体统?瞧你这副装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子低头望着自己穿的男子裤挎。
「哎呀!是娘说不准我这大姑娘露出膝盖的嘛,可是只有成为女人后才需要穿正式的裙裳吧?所以才决定穿裤挎——我觉得很合理啊。」
十分感叹的真刀野以手指按住眉心。
「都长到十六岁了……宗家的二公主早就到斋宫开始修行,你还在家里混。」
「娘,这是勉强不来的。」远子爽朗地说,「我该不会一辈子当不了女人吧?」
真刀野厉声回道:「别胡说八道!你敢这样试试,娘就死给你看。你是橘氏的名门闺秀,绝不能闹出这种家丑。」
远子原想耸肩,但看到母亲志在必得的模样,也只好算了。远子实在不想让母亲悲伤——可是,还是难免会有情绪反弹的时候。
真刀野语气严肃地说:「拜託你行行好,举止要像族里高贵的大小姐。这阵子三野各处都闹哄哄的,许多人在府内进进出出,凡事都被大家看在眼里,你就别给娘丢脸了。」
母亲离去后,远子将弓弦卸下,在檐下的条凳上坐定后叹了口气。
最近娘真是哕唆极了,我还没变成女人,为什么不让人随心所欲呢?
环顾着前庭,只见许多年轻人正勤练武艺。这几年里,平静的山里眼看逐渐起了变化,原本性情温厚的三野青年只将持弓举矛视作消遣,如今却群聚一起竞相较量武艺。这全归因于四年前潇洒出现的大碓皇子所掀起的旋风,他的热情、活力及统率能力顿时影响了年轻人,无畏无惧的风範让众人着迷,人们全都将他视为标杆。
时至今日,受到感化的对象不仅止于年轻人,连国长神骨彦也对皇子大为钦佩,远子的父亲亦倾尽私产大力支持皇子。
倘若光看不练,远子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她本身也早就是皇子迷,希望能用什么——不管什么方式都好——总之很想以行动来表现,偏偏母亲真刀野的叨念一年比一年更烦人。
远子有时心想乾脆离家出走好了,可是说来说去,能去之处也只剩斋宫而已。如果要去斋宫,她宁可忍受真刀野的唠叨,因为远子无法忍受那片一年到头没几人造访的老朽森林,更何况自己与那位三年前就去见习的宗家二公主象子,从小就是死对头。
而且……远子内心想成为的目标,并不是会占卜的巫女,她才不愿意在室内整天闭关,比较嚮往外面的大干世界。假如真有机会,她宁愿去捉拿威胁三野的敌人,成为一介保卫家园的武人。
就算橘氏只有一位女性能挥剑保卫这个国家也好……
拱起身以手支头的远子,边眺望前庭的习武青年,边如此想着。
可是谁都不会允许我这么做,想习武也只能偷偷摸摸地练一点,这样根本没办法进步。唉,如果我也能和小俱那一样被带去都城就好了。
小俱那到底怎么样了呢?就像远子在临别时对他所说的一般,她至今还是牵挂着这个比亲弟弟还更亲的分身。小俱那这孩子不擅表达自己的情感,会独自承担不必要的压抑,因此远子才片刻不离地陪在身旁,他需要有个善解人意的对象随时关照才行。
可是远子重新又想,自从分别后已过了四年,原本是那种性格的小俱那或许也会有些转变……
谁都会改变,没变的只有我而已。
其实远子长高了,发梢也留长了,尤其身为橘氏的公主不能剪短乌丝,因此也有相当长度,觉得碍事的远子将头髮高束起来,然而发流还是垂曳到背脊中。虽然她喜欢模仿男子的行为,但那头丰润的青丝,以及作为少年实在太醒目的轻倩身姿,当然一下子便会被看穿,只有远子一人自以为很有架势,其实府内没有任何人将她当成少年郎。
话虽如此,也没人当她是个姑娘,因为她的态度中完全欠缺同龄少女常有的甜媚,笑声也丝毫不带娇俏。她从不畏缩退却,喜欢的人就表示喜欢、讨厌的人就直说讨厌,并不会有所顾忌,因此人们将远子视力任性的顽皮孩子,凡事多半一笑置之。
虽然真刀野十分排斥来府里的年轻人不将远子当公主看待,却小得不承认女儿人缘极好的事实,乡里民众凡是看见「调皮公主」都会发出微笑,任何人都想向她亲切地打声招呼。
至于远赴都城的小俱那,如今在上里府内已鲜少有人提起,原本他就是个在大家记忆中没留下强烈印象的少年,而且往后也音讯全无,因此与他接触甚少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已忘记。然而,即使众人都忘记了小俱那,远子也绝不会忘记他,对远子而言,至今除了自己的名字;牢牢记住的下一个人就是小俱那,他最后说的话语彷彿昨日约定般牢记于心。
小俱那也跟我一样才对……应该没错,可是为什么没消息呢?
远子百无聊赖地望着朗空,这时,苍穹下突然传来马蹄踏响,一匹马全速朝这座府邸直驱而来,虽然是坡道,马蹄却不曾稍缓。远子一跃而起——绝对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
口吐白沫的奔马从敞开的大门跃进来,骑者是一名国长府的部属,从狂躁马背上翻滚下来的使者,被匆忙赶来的人群围住,簇拥着去见里长。远子看在眼里,心想该找个好位子听听消息才行,于是跑向府内。
微微推开里间的屏风,就在远子悄悄偷望父亲的背影时,听见众人口里低声泄漏的内容,让她心中不禁凉了半截。
「是说要谋反吗?」
「皇子终于……」
「大王的追兵现在将皇子等人……」
「明姬也同行吗?」
槽了!远子掩唇暗想,这的确事态严重,绝非消遣闹着玩的。
「我们还有希望,皇子等人还没被捕,必须紧急调派人手前往营救才行。」里长如此说,使者频频点头。
「正是如此,神骨大人表示想知道您里上能派多少人马……」
大根津彦不愧是一里之长,并未茫然无措,反而即时切中实务的正题。然而远子却无法如此,她满脑子昏乱如早锺,嗡嗡乱响着「谋反」两个字。
这件事已不是论定是非的问题了,如果说皇子与大王孰是孰非,不需多问,她当然是站在皇子这方。远子感到冲击的是,自己最重要的知己正危在旦夕,不该发生这种事——因为他们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人。
明姬姐也和皇子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还有小俱那呢?小俱那到底该怎么办?他在哪里?我该问谁才好?
远子好想发出吶喊,然而使者当然只字未提那个少年,只传报阜子一行人已越过寿寿香山岭的消息。
「请转告国长,我们上里一定会鼎力相助。」里长说着送使者离开府邸。
人群散去后,紧张的气氛开始瀰漫在府内。
到夜半时分,远子终于下定决心。她鼓起勇气,毅然走进真刀野的房间。
「娘,我要和上里的人一起去寿寿香救皇子。」
「你在说什么——?」真刀野正想扬声训斥,远子却加强语气打断母亲。
「我知道您会反对,可是即使想阻止或将我锁在家里,我也会脱逃前往,因此与其拦阻而强烈反抗,我想不如在这里先求您见谅。」
真刀野哑然凝视着女儿,她从未被他人的气势所迫,然而此刻眼前的远子眸光熠熠,让她不禁感到气弱。
「究竟是为什么?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经母亲温言一问,远子那声势夺人的表情才稍微和缓。
「当然有必要,娘忘了小俱那在皇子身边吗?或许他遭大王的追兵被逼到走投无路,可能早被逮捕等着杀头。如果待在这里就无法得知真实情况,所以我要去查证消息。」
听到小俱那的名字,真刀野的胸中一紧,她实在无法不挂念这孩子。
「远子……小俱那一定和皇子在一起,因为有人见过他以亲信的身份留在皇子身边。」
「如果这样,那我要和大家一起去救他。」远子干劲十足地说,「他和我有约定会回三野,但却从没回来过。我在家里等得快烦死了,又发生天大的事,在这里更是待不下去,因此我决定去找他,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小俱那和你有约定?」乍听此事的真刀野不禁露出不安。「你在等待就是为了履行约定?」
「是啊。」
「他为什么和你有约定呢?」
「只不过是说好了要回家乡嘛,他答应说变强之后会回来。」
真刀野暗自鬆了口气。「是吗?……十二岁的约定应该就只有这些哪。」
然而,真刀野终于察觉远子不愿像个姑娘的理由了,个性坚决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橘氏族人的特质,一旦下定决心,远子或许真会做出拒绝变为女人身的事情。如此一想,真刀野突然对女儿怜惜起来。
「你也曾对小俱那说过,在他回来以前绝不去斋宫吧?」
远子圆睁起眼眸,「真是太佩服娘了,您怎会知道呢?」
唉,这孩子真是……
真刀野注视着女儿纯洁无邪的眼瞳,以及稚气未脱的纤瘦体型,突然领略到这女孩的命运也不是留在三野,远子既然是个不断寻求突破的女孩,那就不该害怕让她去接受挑战……
这是出于一种直觉,不以事实为证据而单凭直觉,这正是橘氏的个性,因此常有评价认为橘氏女性难以捉摸,而此时的真刀野确实如此。总之,如果不化解这个坚定不移的约定,远子就不会迈向成熟,在考量那个更大的危机之际,女儿与小俱那的相见其实并不算严重的问题。
「我明白了。」真刀野突然乾脆地说,「你也长大了,该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么,也能为自己负起责任。如果愿意保证绝不胡闹,娘就准许你去,而且替你向爹保密,好好去找小俱那吧。」
她看着远子逐渐泛起欢喜的笑颜。
「娘,真是爱死您了,我就知道说什么您都会懂的。」
2
「这是真刀野夫人的请求……」面对国长神骨彦的询问,上里组队长久磁彦面带难色答道。
原来远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站在队伍最后,因此国长才会问起,而国长也不正面询问远子的来意,只与久磁彦并肩低声交谈着。
「我现在有时还是搞不懂女人家的想法,在战乱中让远子来凑一脚,真刀野夫人到底有何打算哪?不过,我是不会向有大巫女血统的人问起这桩事,也不会问内人,还是随她们去好了。」
「是的,或许正该如此。」
「好吧,留意别让她卷进战火就好。对了,若能救出明姬的话,那孩子或许有点帮助。」
远子对这段对话毫不知情,便与国长手下一百五十名部属意气昂扬地离开了三野。角鹿也加入上里组,他压根儿都不相信真刀野会准许远子随队伍同行,并坚信小姐终究会吐露实情。
「如今大可不必担心有人要求小姐回府了,所以请告诉在下,为何您有办法逃出来呢?」
远子正东张西望地控马前进,因此一脸嫌他哕唆的表情回望这名部属。
「为什么你这么不信任人?我看起来那么像瞒着亲人偷溜的不肖女吗?」
「可是,里长大人似乎并不知情。」
「是母亲答应的。」
「小姐……在下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次去是为了营救皇子,战况还不知会有多危险呢。」角鹿换了比较严肃的口吻说道,「或许这将垦一场赌命激战,不管成败与否——到底能不能救出皇子,这都是攸关三野存亡的大决战,我们的行程可不是游山玩水。」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了游玩才跟来的,对我来说,这也是攸关成败的行程呀。」
「真的吗?」
「当然了。」
「可是这么说来,您从刚才起就一直笑眯眯的呢。」
远子慌忙一缩下颚,她只因能越过国境就兴奋不已,连一点奇草异木都感到稀奇。
「如果同样都要远行,为了往后的行程观摩一下也无妨……喂,如果一直走下河口,可能会看到大海对吧,你觉得能不能看到呢?」
「你这根本就叫游山玩水嘛。」角鹿垂头丧气答道。
三野的队伍边留意大王士兵的前锋动态,边沿海岸通道南下,所幸没有遇上敌军,不久转向西侧进入山地,面前出现高脊相连的群山横亘,犹如屏风般与真幻邦相隔。在这山中最高峰就是寿寿香山岭,他们争取时间日夜赶路,远子也因此无暇浏览风景,再加上道路愈来愈险陡,下马步行的情况也增多了。
深山谷地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处村落,每逢行经这些村民家时,久磁彦就会劝远子待在那里等候重返上里,总是遭到她顽强拒绝。然而道路愈来愈险峻,众人的紧张气氛也随之凝重,就在终于来到乃穗野时,久磁彦终于决心这次不再让步,他对远子说:
「从这里起,不能再带公主往前走了,王军已近在咫尺,一旦遇敌必然大动干戈。我会留角鹿在此陪您,还是请回吧。」
匹子望着队长额上青筋暴露的程度,又估量自己的体力限度,觉地实在不能再拂逆对方了。
「我明白,那就在此等候各位消息吧。今后你们有何打算呢?」
「还要抓余党吗?」
「只要逮到皇子,其他都是乌合之众,捉了也无法立功。」
「活捉皇子的那支队伍一定很得意吧,我们到底是图什么才在山里奔波啊?」
「真想看看皇子的长相。」
「听说已经押送回都城了。」
噤若寒蝉的远子和角鹿对望一眼,在明白事情绝望之后,更让两人莫名战慄——应该不会听错,皇子真的被逮捕了。
士兵的足音远去后,两人一时蹲在原处不动。不久,角鹿慢吞吞说:「怎么会这样……我们只差一步就能达成……」
「才没这回事,对啊,那不可能是真的。」远子的音量大到不自然,接着严厉地望着他,「别相信那些蠢士兵乱说的话,那不是敌人放的风声吗?我才不信那一套,如果没有更可靠的消息表示确实有证据,我们怎能相信他们呢?」
「小姐说得没错,可是——」
「总之继续往前走吧,只要到了寿寿香,就应该会有人能说明实情,在这之前讲什么都没用,懂吗?」
角鹿神情略带惊讶地望着远子,然后点点头。
「您说得对,那还是出发吧。」
横越溪流继续前行,不久又接近一座村落,此处可见一些人影,模样似:乎是当地民众。远子从他们身影距离还很远时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寻思着不如试问下,或许能得到有关皇子的消息。不过,如果他们声称皇子真的被捕了,那么她就真的会认为事实便是如此——这是最让她恐惧的事。光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如吞了铅块般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