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人意气风发出航,天候却彷彿想教训这种苟且态度,準备稍稍还以颜色,才持续不到两日晴朗就变天,船只因此无法出海,最初的十日中只有三天适合航行。
焦躁不安的远子甚至表示还不如徒步更快,但在尝过高浪差点打翻小船的教训后,就不再有异议了。儘管她有自信绝不会惹怒海神,但还是明白不该乱出主意。
这个季节出航尚早,又是冬春交替、乍暖还寒的时节,因此易生暴风雨。然而一旦结束就风平浪静,连日和煦快晴,于是船只在海面上破浪前进,一口气骋越海峡,再见到陆地时已是冬影无痕,四处覆盖着浓翠茂木,彷彿不曾有寒冬造访。
「我曾听说极西的国度叫做诡火之国。」菅流一派轻鬆地说道。
「山里燃火、海上浮火,冬季也炎热,地面还会发出呜叫,连小孩都相信那里不是人住的地方。」
「山上有火还能理解,为什么海上也会起火呢?」远子问着,于是扶锄代答道:
「我也听过,那叫不知火①。西国的海水在不见月影的夜晚会燃烧起来喔。」
「怎么可能?」
「我说真的。」
稍显不安的远子静默不言,突然觉得自己该不会来到连常理也说不通的穷乡僻壤吧。
「讲到水,我们的存水快见底了,差不多该考虑在哪里靠岸才行。」务实的今盾窥望水坛说道。他不担忧海水燃烧的异象,只关心是否有水解渴。
「我想该是上陆的时候了。」在船首熟练维持船身平衡的扶锄说,寻找供水地是由他负责。
「绕过峡湾找个停泊处吧,可是不知道是否有村落。」
「——地面会发出什么样的呜叫?」远子又问,可是忙着将船划向岸边的三人却没空搭理她。
没过多久,眼前的峡湾转为高崖耸立,小俱那号在避免触礁中缓缓靠岸,茂密的森林经阳光返照在充满光泽的润叶上,连树形都明晰可见,真是生趣盎然的森林啊——远子兴奋地眺望景緻,船首的扶锄大声说:
「看到人了,果然有村落,他们一注意到这艘船就蜂拥而来——」
远子也急忙望去,只见小俱那号前进的对岸崖上聚集了一群男性,正指着船交头接耳。
「好像有点不妙。」扶锄话刚说完,一枝箭就划空飞来,紧接着数箭齐发,瞄準船身如暴雨直落。
「岂有此理!」菅流大吼说:「我们的可爱小舟有哪点看起来像军船?」
「都是你长得一脸兇相,再笑开点啦。」
「沖着那群混蛋哪笑得出来!」
「我懂了,他们认为你是来抢人家姑娘的。」
就在菅流和今盾你来我往时,箭雨仍不断落下,扶锄抱头叫道:
「左舵、左舵,这样不行,我们要是上岸准没命。」
菅流粗暴地将船转向,小俱那号险些倾倒,远子也一头撞上船缘。
待船离岸后,停止射箭的村民仍逗留岸边不去,一直紧盯船蹤——似乎要他们休想再靠近半步。
「真意外。」菅流开口说:「假如组成船队冲来,他们会还以颜色也不奇怪,可是我们才只有四个人。」
「该不会受过什么惨痛教训吧?」
「也许吧——如果小碓命等人来过,或许就有可能。」
「总之非找到水不可,缺水我就没有办法。」今盾坚持说道。
「当然要靠岸,如果他们以为我们像苍蝇那样轻易就能赶跑,那就大错特错了。」奋力划桨的菅流说道。
他们绕过峡湾前端,并在另一头将船靠岸,小心翼翼停泊在不显眼的岩下,边留心四周然后横越海滩上岸,来到森林边后,扶锄回头说:
「我和今盾到那边去找,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发现泉水。」
可是菅流摇摇头,「不,我们最好别分开行动,这座森林感觉阴阳怪气的,而且就像远子所说,我觉得事先了解一下刚才那些村民的攻击原因也好。」
「你是说要向给我们苦头吃的家伙请教吗?」
菅流笑眯眯地说:「有道是问乃一时之耻,不问是一生之耻——」
就在他话未说完时,从森林暗处突然出现七八名男子,他们的眼神全都阴冷无情,各自手中握着棍棒斧头。
菅流便朝他们下巴一翘说:「看吧,要不要问问?」
「说真的,这座森林讨厌极了。」
觉得胃痉挛的远子屏住气,只见对方二话不说就攻来,三名年轻人也敏捷反击。今盾及时举起水坛往身旁男性的头顶砸下,菅流和扶锄也如风闻般都是惯于打架的高手,平日的拳脚功夫在此展现无遗,远子也暂时取出短剑摆好架势,却没有轮到她出手的必要。如此看来,菅流的确武艺精湛,绝非仅在市井吹嘘而已,胜负在转瞬间立见分晓。
「好了。」菅流确认清楚对方全数倒地不起后,就说:「让我来仔细问问原因吧。大叔,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找我们麻烦?这岂是待客之道?」
被菅流揪住衣襟一把提起的男性呻吟说:「你们是鬼吧?」
「大叔,你也太没见识了,竟然对伊津母的菅流有眼不识泰山,难怪尝到苦头。」
「我、我知错了,真对不起。我们原本认为你们是橘氏余党。」
「橘氏余党?」远子不觉失声叫道。
「你们在收拾余党?」菅流谨慎询问,男性就拚命点头。
「发动叛乱的橘氏在首领熊袭武尊遭真幻邦皇子讨灭后便四散各处,只要能取下倖存者的项上人头,就能到国长那里领赏——尤其是得到小孩或女人的,奖赏更多一倍。」
四人面面相觑,应该说是其他三人全望着远子。她听到这番话难掩震惊,连嘴唇都随之发白。
「那么——真幻邦皇子讨灭首领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呢?」
「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皇子刚到日牟加就立刻行动,熊袭武尊虽有无敌之称,但在皇子驾临时却亲自将他引进府邸,应该就是在府内送命的吧。皇子的锐势的确难挡呢。」
唯独武尊者能弒武尊——
远子的脑海中浮现大巫女的嘶哑语声,她黯然抹灭那句余韵,又继续问那名男子:
「那位皇子目前人在何处?熊袭武尊的府邸又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总之这里连打仗的召集令都没有。」男子答道,接着勉为其难说明熊袭武尊位于哪个乡里,那在朝东南行一日、再往南方直走两日的地方。菅流详细询问后放走男子,同情地垂望着蹲在那里一脸懊恼的远子。
「不管怎么说,我听到捉女人和小孩去换奖赏就一肚子气,真是太卑鄙了。」
「我们来迟了,为什么……」将手蒙住脸的远子喃喃说:「为什么他要消灭橘氏?为什么橘氏会灭亡?连夕日西沉之国的同族也灭绝了,这都是那把剑所引起的吗?……」
「可别想太多喔,我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不是还没亲眼确认情况吗?所谓收拾余党,意思就是还有橘氏族人存活,何况从捉到女人或小孩就能特别领赏看来,重要人物可能是女性或另有其人,而且此人绝对已脱逃成功。」经菅流如此分析,远子仰起了脸。
「对啊——日牟加的橘氏也有大巫女哟。丰青夫人曾说那人是
丰苇原中独一无二的伟大巫女,她应该持有勾玉才对,我想勾玉一定还没落到真幻邦的那批人手中。」
「那就好,丰青夫人有『伊津母的顺风耳』之称,一定消息灵通。」
「是啊……」想起夫人那位有腿的「耳从」,远子不觉莞尔起来。
「好了,趁早去找寻那位巫女吧。她一定和三野来的那位巫女一样长得标緻极了。」今盾说着,伊津母的三名年轻人便精神抖擞起来。
其实远子猜测的大巫女形象与他们所想的根本天差地别,不过她不忍说破。
四人从船里将能搬上岸的东西全取出来,又慎重地把小俱那号隐藏好,随后按照指示路径前往东南方。群山围亘在向前延伸的平地左右两侧,行程变得更加艰险,穿过暗湿森林来到原野,又反覆踏人同样的森林。途中曾数度望见民家,不过一行人仍选择野宿,因为他们对引发当地人的骚动感到很厌烦。
露宿野地并不吃力,毕竟季节正值明春,只要有耐心,在野外或小河都能找到丰富食粮。夜阑后星光没有太亮灿,温暖的地面透着青草萌生的芬芳,在林边乾燥空地上升起炊火,四人围坐在一起,远子闻到的不是潮息,而是久违的熟悉的大地香氛将自己包容,光是如此就让她轻鬆多了。虽然位处最西端的国度,但终究是在丰苇原,草木形貌不会太过陌生,只有些微差异。这点从远子在还没走完一日行程就闻到两三次橘香便可证明,橘树在此地似乎并非罕见品种。
说到来自伊津母的三名年轻人,就是一群无论漂泊何方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即使走到世界尽头,他们依旧将该地当作自家后院般我行我素。提起三人在陌生外地野宿的头一晚,究竟聊些什么话题,原来是讨论有没有胆量烤蟾蜍来吃。
「吃吃看嘛,是专治脑袋的仙丹喔。」
「你中邪啦,会变蛤蟆男耶。」
远子不禁怀疑他们来此到底目的为何,根本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不动脑筋。菅流完全没使命感,扶锄和今盾则充当跟班了事。不过,他们的开朗乐天却感染了远子。
船旅的过程中,远子发现他们凡事抱持玩世不恭的心态,活着就像在尝试有多少事情可让自己开怀大笑,连在滔天巨浪的大海中处于千钧一髮的危难时,也彷彿觉得再没比这种挑战更有趣似的笑着克服。
即使失败也当成笑谈,不过这倒不失为处事良方。虽然偶尔也打架,但一互开玩笑又和好如初。融人他们的气氛中,远子终于领悟欢笑的功能,儘管有时不免发火——说起菅流这人,他只想讲笑话,根本不管内容是否下流,因此三人捧腹在地上乱滚时,只有她经常闷不吭声。
不过,远子如今不再去想为何菅流这种家伙能成为勾玉的主人。
一想到大巫女或明姬的贵气流露,就颇难认同这青年该有的实力,但菅流的确具有某种力量。儘管远子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可是只要想起大碓皇子,就有类似的感觉。
在斋宫时,大巫女曾说皇子气势奔放过度,即使性质不同,菅流也让人感觉散发出某种气魄。他与大碓皇子截然不同的是态度一派玩世不恭,然而说起来,他拥有的强大凝聚力倒与皇子十分相似。
「喂,借我看勾玉,我想再看它发光。」远子突然想确认什么似的,对菅流说道。
菅流蹙起眉头,「别在大伙面前讲啦,我不是说过要保密吗?」
扶锄他们立刻露出关心的表情,「什么什么,你说有东西会发光?」
这时已来不及拒绝,菅流在同伴频频催促下打开胸前的小束袋袋口,一摇袋子,从里面落在他手上的那块勾玉,与在伊津母时同样于夜间闪烁生辉,清透的嫩叶色宛似薄荷清凉。远子请求再让她试一次,然而无论她如何诚心期盼,勾玉在掌中迅速消失辉芒。
「只有菅流能让玉石发光吗?真是惊人的特技啊。」今盾以大大叹服的语气说,「简直是萤火虫嘛,发光蕈也会自行发亮,跟你一样。」
「不要把人比作虫子草菇!」菅流愤愤不平地说,「所以我才不想给你们瞧,根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娘曾叫我别给别人看,就是担心被人家拿来当笑话。」
「咦?不过即使你不献宝,我们还是把你当怪胎喔。」扶锄说完,就被菅流摔倒在地。
远子决定撒手不管,反正他们每次瞎闹都从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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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九州的有明海及八代海等处,在夜间浮现闪烁光点相连的现象。
2
之后走了两日半的行程,四人抵达日牟加的熊袭。途中并不顺畅,愈往南行愈必须躲避收拾余党的士兵,虽然绕路避走村落,一行人的脚程却快得令人意外。许多士兵带着猎犬在山间原野徘徊,一想到对方的目的不在猎鹿或山猪就心中忐忑不安。
远子等人如今所见的是熊袭武尊府邸曾经存在之处,过去的府邸变成现在面目全非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原有的庭木和似曾存在的稀疏森林如遭雷击般焦黑兀立,此外不曾留下任何樑柱。
剩下的凈是焦土炭灰,彷彿溃烂伤痕般空留焚迹,而且不仅府邸彻底毁灭,周围方圆百步内也是一片焦景。阳光明泄,却无寸草残生,在四周群山的翠意盎然下,生机惨遭掠夺的土地显出一片黯黑,让人为之怵目惊心。
「他是在这里挥动大蛇剑的。」远子掩住口,颤声说,「是那把剑的力量造成的吧?太过分了——真的好过分,他怎能做出这种事?既然来到陌生土地,为何要大肆破坏?做出恶行还能无动于衷,简直就是冷血动物。难道没有任何人给过他忠告?不去劝阻他不行,我现在立刻就——」
大吃一惊的菅流连忙阻止正欲离去的远子。「喂,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碓命,要见他一面。」
「等一下,不是先去找那位有勾玉的巫女吗?」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绝不原谅他这么做!」
远子火冒三丈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唤起了自己对三野的印象,她并未目睹上里最后沦陷的惨况,因此无法亲身感受,然而来到此地,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实就在眼前。
这片焦黑死寂的地方不曾保留任何曾在此居宿、营生、互亲互爱的人民所留下的回忆,就连——抹温情也在炎噬中消熔,徒留令人不堪面对的诅咒残迹。远子简直不忍试想,这是一场多么惨绝人寰的毁灭。
「我绝不容许再有这种破坏出现,他已超乎我的理解,根本不可理喻——对他我只剩下憎恶。」
菅流伸手按在远子肩上,「一时冲动跑去挑战可要吃大亏喔。若要搏命一战,至少也得等最后关头才值得。你必须先搜齐勾玉,对吧?」
远子将头一摇,束髮随之晃动。「我管不了那么多,小碓命就在这附近哟,把握机会哪里不对?儘早解决不就能减少大蛇剑的破坏吗?现在赶去一定——」
「慢着!」菅流再次阻止她。「你不是也出身巫女世家吗?那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勾玉为何会发出叮叮响?」
讶异的远子仰望着突然讲出怪言怪语的菅流。「什么叮叮响?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感觉像是——听不见声音的铃铛在响,自从前晚给大家看勾玉时就开始响了。」
菅流从袋中取出勾玉,白昼下的玉石只见浅泛薄光,玉心仍散发绿辉。
「果然比先前的感应更强,这玩意真叫人挂心,烦死了。」菅流边嘀咕着,一会儿朝这头,一会儿转那头,终于指着某个方向。「错不了,这方位的感应最强,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存在吧?」
远子为这奇异的现象震惊,于是注视着菅流。当然她毫无任何感应,因为只有让勾玉发光的玉主才能听见这种呼唤,这点她无法与玉主取得共鸣。
「要不要去勾玉指示的地方瞧瞧?」
扶锄和今盾凑过来,一听之下都瞪大了眼。「菅流简直是鼻头灵光的猎犬嘛。」
「别把人比作狗,你们给我记住!」火大的菅流仍率先站起身,循着他感应的路径带领大家一同出发。
勾玉指的方向是朝东方山际直行,饱受调侃的菅流并没有猎犬般追蹤足迹的能耐,因此人山后的领路工作相当吃重。他们不时陷入荆棘丛中,又常遇到无法攀登的山崖被迫绕道,就在艰苦奋战时日影偏西,筋疲力尽的四人决定露宿溪畔。此处水流澄澈丰沛,今盾接连钓起鳟鱼,众人顿时忘了疲劳,个个喜形于色。
「虽然大丰收,不过可别狼吞虎咽地吃光,还得留下明天的食粮才行。」既然今盾如此说,大家便将留存的几尾鱼用大朴叶细心地分别包起。只要有关食物,今盾就是最可靠的帮手,三名年轻人对远子这女孩的野炊能力早就放弃希望了。
最令人没辙的是少女不仅对剖鱼一窍不通,一旦守炊,过不了半刻就会让火苗全熄灭。远子多少也感歉意,然而大抵说来既不擅长就没必要逞能,因此她主要专注在大快朵颐。
这天,远子佩服地望着今盾拿叶包鱼的利落动作,一边自己努力铺床,她觉得至少该好好安歇维持体力,不要输给其他人才行。儘管旅途中锻炼了不错的体力,但与男性伙伴一起远行时还是觉得吃力,不过既然不想被人认为像个女孩,便不愿因女孩的身份而在人前示弱。对坚硬的床铺早就习以为常,因此远子蜷起身子后随即进入梦乡。
就在阑夜中,一阵叫喊将远子从睡梦中惊醒,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激烈争执,发出踢散小石的噪响,一瞬间让她以为士兵趁夜偷袭。
「什么事?大家怎么了?」远子尖锐地颤声问着,随即感到后悔。
只见菅流手中正持着火炬,迅速以脚将快熄的营火拨旺。
「今盾,发生了什么事?」是扶锄的声音。
「没什么——这小贼猫想偷我的鱼,啊,还抓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