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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午后的碧云已现夏意,青嫩茂叶日渐浓翠,吸取金灿阳光的时间与日俱增。渡洋的海燕流云般轻身飞掠,此时正值生命跃动的季节。病癒的远子仍无精打采,从伊津母出发已过三日,分明是启程迈向真幻邦,她却没来由地意兴阑珊,菅流似乎敏感地察觉了她的心情。
「喂,今天就到此为止,去找个地方打盹吧。」青年在日头仍高时就如此说着,立刻跳下马背。
「你也未免太混了。」远子不满地望着他。「再走一点路吧,天还这么亮。」
「听我的话吧,这回昏倒可没人照顾喔。」
听到菅流一派自作主张的语气,远子只好嘟着嘴下马。虽然恼他率性而为,不过如今只有两人相伴,与前往日牟加时有扶锄和今盾的热闹旅程大为不同,这也是造成远子情绪低落的原因之一。
牵着坐骑的菅流开始说:「你真的有欠活力喔。女性的生命力很强,想想看那位速来津姬,无论是胸啦腰啊都充满生命活力,所以看起来才魅力十足。你也该学学人家嘛。」
「我就是太扁怎么样厂远子赌气顶回去。「你想和有魅力的女人在一起,别跟来不就好了……现在还来得及,要不要回去陪象子呀?」
「才不哩,人人都说城里美女如云,怎能放弃这大好机会?」菅流面露微笑。
「又在瞎说了。」
即使知道自己认真生气也无济于事,远子还是不免发作。离开伊津母之后,她比以前更在乎象子的心情,而且为此内心纠葛不已。象子不曾表态,甚至可以说避免提到菅流的名字,因此反让远子心情更加沉重。象子亲自看护高烧不退的远子,就在四五天只能卧病在床的期间,她从这位表亲的行动中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象子迴避菅流是一种感情相反的表现,她一直喜欢菅流,现在依然如此,虽然见面时不理不睬,但目光还是暗中追寻他……
然而,远子为无法替象子促成恋情而痛苦,因为自己也需要菅流——这位玉主,现有的两块勾玉在他手中,若缺少它们,追求玉之御统的旅程就变得毫无意义。结果远子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康复后就儘快从伊津母启程,出发当日的早晨,她意识到在篱笆后方一直目送他们离去的象子……
对不起,象子,我才是比你甚至任何人都更任性。
远子做了一个梦,在深夜里蓦然惊醒,梦境的印象十分强烈,因此让她霎时不知身置何处。周遭是一片冷暗阒静,独独自己还活着,那连续的梦境彷彿充满失望,承受不住的远子哇的哭泣起来。
小俱那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
「怎么了?」听见哭声的菅流惊问着,她才终于想起自己并非孤独,此处也不是不见光明的黑暗,而是森林边的空地。
「你还没完全康复,象子说你会梦呓哭叫,是做噩梦吗?」
菅流靠近她并蹲下身,语气中不带玩笑只有担心,因此远子不禁紧抱住他,而菅流也拥着裹在盖布里的少女。远子迫切需要慰藉,即使认为自己在他眼中就像安毘或婴儿一样,还是感到莫大安慰。菅流一直等她逐渐感到暖意不再啜泣后,才说:「你做了什么梦,说来听听吧。」
「是有关小俱那的梦。」
于是,远子侃侃道来,觉得有人乐意倾听实在值得庆幸。
「——应该说是小俱那不见的梦。我找寻他,内庭、草丛、水池、山间,来回走遍上里各角落,这种情况有好几次,因为他会独自躲在某处哭泣。可是梦中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然后我突然恍然大悟,他已从这世上消失了,而且,连上里也不见他的身影——」
远子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不过这次并没有激动到失态。
菅流字斟句酌般缓缓说:「小俱那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位一起做船玩耍的童年玩伴吗?」
「是啊,我们一直形影不离。小俱那从小就和我个性相反,他很少哭泣,忍耐力又超强,连手臂骨折都没掉眼泪。所以,大家都说小俱那从出生以来就没哭过,其实才不是呢,他当然哭过,只是从不让人看见而已。他会躲起来——不告诉任何人,就连小野猪被杀的时候也是这样。」
远子说着,彷彿昔日光景斑斓浮现眼前。府邸的宽广庭园、大批青年群集、雄鸡昂首阔步的内庭、仓库、与府邸后方相连的小山——可以共享小秘密的搭档,就是能与她交换眼神、彼此会意忍笑的小俱那。
「我们偷偷养过小野猪,它和母猪走散,在小山里迷路了。我和小俱那暗地里餵养它,可是在府邸出入的那些年轻人却将它宰来吃掉。我又悔又气,在大家面前跺脚哭闹,他们吓得慌忙道歉……可是我发现原本在身旁的小俱那却不见人影,他默默走开了。我立刻不再流泪,因为知道他比我更悲伤,他想哭时,就会独自走开。多半时是我受到他的安慰,不过小俱那也有强忍不住的时候。」
远子叹了口气。
「所以这时就换我去找他,逐一搜寻可能隐藏的地点,因为就只有我能帮助他呀。知道他大概躲在何处,而且还能找到的就只有我喔,那男孩是不会明说的……」
「他不在这世上了吗?」菅流平静问道,远子于是缄默无语,沉默到以为她不想回答时,这才喃喃说:
「可能吧。」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才能让你这么在意。可是追寻死人并非好事,还是赶紧找个像小俱那一样喜欢的对象吧。」
他消失了,到处都没有蹤影。远子在心底吶喊着。
因为说出这场梦境,此刻才觉得小俱那彷彿在某处哭泣,倘若果真如此,远子无论如何也会去找到他……
但是不可能,因为梦中的小俱那消失了。我们共有的遥梦牵绊,如今也消逝不再,小俱那已永不存在。
该是捨弃回忆、武装应战的时候了。
又过数日后,两人来到乍看即知是历经无数行迹遍踏的大路。极目眺望这条显然人马来往频繁的主道,其实正朝两人东行的途径绵延直越山岭。
「这是向真幻邦都城纳贡时的必经之道喔。」菅流以下颚示意说道。
「纳贡呀……」远子轻蔑地开口,「三野国也献纳贡品,不但年年必有,而且数量可观,可是真幻邦的士兵还不照样攻来。都城的家伙就是如此无情无义,纳贡给这些人可真蠢。」
「强者必胜,你也听过玉造村的传说吧。」菅流说得十分乾脆,似乎并不以为意。「总之只要循着这条路前进,绝对能抵达都城。要走吗?」
「当然要走,再没有比这条路更通畅的了。」远子回答后才发觉不对劲,就望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菅流轻轻一笑,「没什么,除了会遇上盗贼以外。」
远子这才想起有谣言盛传近来抢匪出没频繁,潜伏在山中,等待前往都城而途经此地的驮马下手。她一瞬间有些畏怯,不过立刻用力耸肩。
「我才不怕呢,因为我们又没驮马,若要儘早赶抵真幻邦就该走这条路。」
「的确没错。」
菅流的笑容让远子看了颇不是滋味,大抵上他这人若有两条险道,就绝对会走风险较高的那条,因此远子必须深思熟虑后才能跟着他行动,可惜这种费心总是没什么用。
算了,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道上策马前进的远子决定不杞人忧天。
平安无事地又经过数日,本来此时就不是纳贡期,道上连人影都寥寥无几,在他们以为能顺利到达真幻邦时,彷彿事与愿违般出了状况,一伙盗贼在两人面前现身了。
在横渡山谷间的宽阔草原上,只见夏草高茂足以掩至马膝,不知何时在此潜伏了七八名男性,冷不防地朝他们射箭,由于事出突然,两人大吃一惊勒马,右转折回原路驰去。
「为什么?难道看不出我们没东西可抢吗?」
「最有价值的抢手货就是马喔,只要是骑马的奢侈旅行就有足够理由被洗劫。」菅流边低头避过疾箭说道。
「早知如此,你该快点说嘛。」
「不该走回来时路,否则这样只会让他们正中下怀。」菅流突然命令般严肃说道,「听好了,若不想马被偷,就一口气向前沖。不要害怕流箭,那只是威吓,那些家伙们也不会想伤害马。」
虽然远子讶异屏息,却也知道他的话实有道理。至于菅流本身,遇到这种情况竟然眼睛一亮,对他而言,盗贼出现是一桩值得兴奋的事。望着他一副不将盗匪放在眼里的神情,远子也觉得勇气大增。
「走吧。」仿效菅流贴紧坐骑,远子也一起策马飞驰。
就在接近眼前準备袭击自己的盗贼时,她不禁闭起双眸,结果竟然平安突破重围,盗贼也大感意外,菅流的计策果然奏效。
「怎么样?」菅流十分得意。
「给你这种人当玉主,真不知是好是坏。」冷汗直冒的远子说着,觉得和他一起将来下场该不会极惨吧。
「为什么?比我高招的好汉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喔。」菅流感到意外说道。
远子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住口不语。
翌日——
两人再度遇上昨日那批盗贼,这次他们骑马过来,在确认两人形貌后,彷彿等候多时般直冲而来。
「好烦人的家伙。」
「一定是觉得被我们摆了一道。」
他们连人数都增加了,这次只有溜之大吉才是上策。两人奋力驱马宾士,却眼见一身轻的盗贼们纵马愈迫愈近。
「远子!」菅流高声大吼。「快冲向森林,绝不能停下来。」
前方的幽暗森林逐渐逼近,远子一咬唇就拚命策马沖人林间。
「回头见。」
她惊讶地朝身旁一望,只见菅流的红髮随风轻曳而去。他为了让远子脱逃,竟打算引开敌人。
可是,他要怎么……
菅流这样是以寡敌众,怎能单挑十人以上的盗贼,就算武艺高强也毕竟能力有限啊。远子不由得勒住马缰,自己绝不能如此独自逃离——这时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人弃上里而去的情景,忆起当时那种切身孤独,实在不忍就此捨弃同伴,于是她调转马头,朝原路反追菅流而去。
盗贼眼见两人冲来,便迅速散开重新包围而上,一脸愕然的菅流回头望着尾随的远子。
「笨蛋,叫你别来的。」
然而为时已晚,远子眼见几名骑马盗贼朝自己逐渐围拢,群马在眼前交错宾士,看不清菅流人在何处。就在远子的坐骑惊恐高举前蹄时,数根绳索一齐投向她,原来盗贼想以网生擒。
他们以结实的手臂抽网,并将网结立刻收紧,远子和坐骑因此无法挣扎。好几名男性沖向摔在草上的远子,让她简直无暇抽出短剑防御。少女心想,这次绝对性命难保,只好闭目等待命运制裁。
然而,远子等了半晌都没挨剑吃拳,唯有激斗的声音响彻四周,竟没人动她一根汗毛。正觉诧异地张开眼眸,这次她更惊愕得目瞪口呆。
只见一个闪闪发光的身影正狂爆发威,群马发出惊惧的高嘶后纷纷抛下主人落荒而逃,盗贼们一一被击倒在地,彷彿历经旋风扫蕩,但是并没有血溅三尺的惨相,原来那人手中所持的并非铁器。
远子终于仔细看了清楚——那人持的是一把木刀,卷上青藤看似剑鞘,其实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就是一根木棒而已。又恢複冷静观看之下,发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异类正是菅流。为何才不消片刻,自己就觉得这名青年有如鬼魅般判若两人,远子不禁愕然,毕竟还是对此时的他多少感到惧意。
就在菅流击垮最后一人满脸痛快之色走来时,远子不禁缩起身子。
但是青年彷彿调侃似的说:「远子真不听话,那么想黏着我啊?」
远子看他仍是平日模样就完全放了心,几乎为此眼中噙泪。
「原本想帮你的忙……可是,我看得出来你用不着帮手。」
「会怕吗?」菅流在坐倒的远子面前蹲下身低头问着,少女就默默点头。
「现在还怕?」
远子仰望着他的面孔,反问道:「你从以前就……知道自己有这种力量?」
「嗯,是啊,因为在火山时曾和真幻邦来的家伙交过手。」菅流似乎有些尴尬,摸摸鼻头。「我想远子大概不能接受,而且一定会怕,所以不太想让你瞧见。」
「是勾玉……的力量?」
「嗯,因为有两块。」
远子叹气说:「我终于领会到搜集御统的威力其实很可怕呢。」
「那当然,勾玉之力随着数目增多而增强,所以若得到三块,甚至四块时,玉主到底可获得多大力量实在难以想像,光是两块就让我神力无穷了。」
远子注视着他,倘若对方不是菅流,她觉得自己真会吓昏,因为是他才毫不在意地接纳,正因为菅流是玉主才对他的情况有所领会。
「气馁了吧?」菅流突然咧嘴一笑。「别找勾玉算了。」
「才不呢,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远子愤然起身,拍落衣上沾的草屑泥土。「既然要打倒剑主,当然要有强大的力量才行啊。无论情况如何,我一定要得到玉之御统,所以……」
略微踌躇后,远子下定决心说:「菅流,你也来吧。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我需要你的帮助。」
菅流只咧嘴笑笑,然而看似相当满意。
群贼仍旧不省人事,可是远子和菅流的坐骑却随匪徒的马群一同逃走,两人对此束手无策,马似乎受本能驱使而有集体奔逃的习性。
「马走失就一切免谈了。我们去找找看,或许还在附近。」菅流说道。
两人认为坐骑会循来路奔逃,因此退回原路穿过暗林,再度来到
旷野。然而不妙的是他们遇上一群成排站立的汉子,手中还架弓持刃严阵以待。这群盗贼之多远超过菅流的能力所及,简直是令人瞠目的庞大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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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子知道坐在身旁的菅流跃跃欲试,但是这次的对手有三四十人以上,儘管他骁勇善战,她还是觉得该适可而止,既不愿菅流用这种方式来测试自己的能耐,也不希望他的体力超过极限。
双方对睨片刻后,盗贼团或许了解菅流的身手超凡,一时并不攻来。然而就在此时,有人发出惊异的声音,划破剑拔弩张的气氛。
「远子小姐?是三野的远子小姐在那里吗?」
「现在说话的是谁?」惊讶的远子不禁环顾四周。
从盗贼中走出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只见他目光锐利、浓眉高鼻,年龄不甚年轻,那从容不迫的态度显然是群盗首领。可是远子认识他,儘管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七掬。」远子涩声说,「当时您没有随皇子殉难?……」
「果然是远子小姐。」他深深叹口气说,「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你见面,我实在无颜以对。正如你说,我是该随皇子同赴九泉,但不知是否因命运作弄而无法如愿……如今仍苟活世间,远子小姐必然对我如此偷生感到不耻吧。」
远子霎时茫然呆立,这并非七掬的话语使然,而是深受他的声音所震撼,这唤醒昔日多彩多姿回忆的声调,将远子再度拉回七掬、快活的大碓皇子、清丽的明姬仍在的当时情景。她回过神朝七掬飞奔而去,如小鸟栖在古木上般扑到大汉身上。
「怎么这样说呢?您活下来,还能如此重逢,我实在太高兴了,您还真能认出是我。」
七掬虽感吃惊,但也不禁动容,他由衷地说:「远子小姐……你一点也没变啊。」
成排而立的盗贼眼见两人不是攻击对象,便纷纷撤下弓箭,以略带困惑的表情频频瞥着菅流,却无人插嘴询问七掬。
菅流的震惊也不在话下,他交抱起胳臂,语气不耐地呼唤远子,「既然是熟面孔就一切好说,告诉他快还坐骑,我们想赶快离开这地方。」
七掬向他道:「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如果知道你是远子小姐的熟识,就不会如此贸然行事。本人也是首次见识能这么轻易独克群豪的人物,本人的山寨就在这附近,因此想小备酒宴化解刚才的误会,不知意下如何?」
「本少爷可不想与盗贼为伍,我还没堕落到那种地步。」菅流答得毫不领情。「远子,快走吧。」
七掬望着远子,「那位强如鬼神、胆识过人,还有一头红髮的小伙子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