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白鸟的行蹤
相武原野,炎祸中立,爱兮夫君,询吾安否。
《古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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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远子来到黎明时刻的海滩,太阳从正面云间透出,朝霞染成赤空,金澜层层如波。就在这片织锦般的明空下岛影犹暗,带着刺鼻潮息的波浪从紫霭的彼方而来,海雾迷濛的岸边不见船影。这是一幅恬静海滨、静谧拂晓的景象,连人影都不曾出现,此处彷彿理当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般,只有平稳的潮来汐往。
然而景象与事实相反,来到此地的小碓命为了征服东方的虾夷——已与他率领的军队从此处海滩乘军船出航。以威震八方的皇子而言,不免令人觉得此趟出征过于低调,而且都城竟然也没派人前来送行。不过,那时真幻邦人民对东行之举并不赞同,毕竟东国是民智未开的蛮荒地带,与都城的人民相比,只不过是没有瓜葛的化外之民的居地罢了。
对远子而言,这种情况并不成问题,她来到海滩后伫立片刻,深吸了口气眺望着海平线上的浓雾。就在彼方,那艘恰巧一两日前出航的军船正浮在海上,而且最重要的莫过于——小碓命正乘坐其上,远子终于接近他了。
与她一何在场的还有菅流,他虽将勾五交给远子,不过关于「飞行」一事,少女发觉自己完全没概念。明确来讲,应该是说远子没什么方向感,这光凭御统的力量也无法矫正她,能够抵达此地其实全靠菅流。
「我们慢了一天,若少出一点状况,就能在他们出航前做个了断。」
微笑的远子回头望着语气显得失望的菅流。
「海上又有什么关係?我们有可以驾驭风和水的玉之御统,差一天行程算不了什么。」
「你打算追到海里?」
「这样反而比较好,万一与大蛇剑交锋也不会殃及四周。」
「在海上飞行很危险,不仅如此,甚至还会分不清楚方向。」
「那就坐船去吧,我会让小船前进如飞的。」
「船的话……」就在菅流考虑时,远子突然认真仰望着他说:
「菅流,拜託,最后还是让我去吧。虽然结果还是请你带我到了这里,可是必须由我来完成。是我该做个了断,一定会圆满达成的,我就是为了这项任务才一路辛苦至今,所以成全我好不好?」
菅流望着她表示同意,「御统之主既是远子,我就不会干涉,毕竟有约在先啊。」
「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只要你也能守约就行了。」
他们发现一艘拴在海滩上的老旧平底船,便决定借来使用。那是一艘仅容单人乘坐的灰色粗陋小船,远子坐上它,她还穿着那袭潜入宫中的鲜艳绢服,因此与船身显得极不搭调。
「没问题吗?」
「嗯,船还算牢固。」
菅流的明亮眼瞳及自然随兴的语气中,感觉不到丝毫担忧,然而远子还是了解他在知道结果前不会离开此地。远子想起自己总认为他是这世上最玩世不恭的家伙,不过,也无人能像他直到最后关头还能成为她的依靠……
「菅流,真是谢谢你,假如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从伊津母来到这里,也无法成为御统之主。有好多事……总是给你造成困扰。」
菅流耸耸肩,「别说这种世界末日快来的话,接下来才是挑战吧?赶快去了却这桩心事。」
「我想趁现在说,因为对你,实在没有任何事物足以表达我的感谢。」远子略微迟疑后,问道:「明明有象子在,为什么你还愿意跟随我来?我又不能像她一样回报你。」
「我没想到你会操心这种事,小不点儿也一下子长大啰。」
远子稍微不悦道:「真会损人耶!以前我就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从来没向你开口嘛。」
菅流眯起眼睛,低头望着她。
「我啊,是哪里有人需要帮助就会插翅飞去。跟象子比较起来,你的负担重得多。无论如何,达成一族的使命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我身为同族人就该尽这份心力。获得回报固然重要,不过你也不是期待小碓命的回报才去追寻他的吧?」
「不是。」
「就是嘛。」
远子不禁朝菅流会心微笑,感觉胸中的纠葛已解。
「那么,我走了。」
「别留下遗憾,好好奋战吧。」
远子右手高举玉之御统控制水的力量。在日牟加时,河川漫涨让村落变成水乡,然而此处却是汪洋,海流改变方向控制住小船,即使不划桨船也向前迅如疾箭,离岸后直指海心冲去,驶向旭日升起的东方……
渐行渐远的少女身姿浴在逆光中渲染成金灿光辉,立在海滩上的菅流一直目送她化成点影消失,然后轻声说:
「直到最后,她还是个孩子啊。」
远子望着菅流所在的峡湾消失眼底后,便将船朝目标方向驶进。
在青波汪洋中,她迎风满面、柔发飞舞,胸中澎湃到悸痛。当然她不曾忘记恐惧,那种感受正无情地佔据内心,浑身也因不安而战慄。儘管如此,这一刻她有即将获得解脱的预感,——切终将结束。
让小俱那解脱,藉此远子也能从自愿背负的使命中获得解脱,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已超乎想像,也不愿去试想。她只盼能再次回归原点,这就是与他对决的一切目的。仅仅为了这个理由,她带来了玉之御统,还有那把三野的短剑。
来到这里,真的好漫长……
离开故乡后的漫长旅程在记忆中苏醒,就像小俱那不再与原先一样,远子历经长途跋涉后,亦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也因此才能成为御统之主,具有消灭大蛇剑的力量。不过即使有这种想法,远子仍知道自己并非全为了贯彻替一族复仇的意志才接受任务,而是她想履行承诺,也就是为了个人的小小约定前来。
若非如此,远子在海边寻找敌船时就不会那么心跳加剧,粼粼光波中,轻舟如飞鱼般破浪前进,这让她重拾昔日两人放流远子号和小俱那号的回忆。
我们都不约而同来到海上,或许这里就是结束思念最恰当的地方……
远子以超乎想像的速度驾舟前进,突然发觉前方出现一道障壁般的雾霭。天色晴朗,陆地上空也不见云影,这异象实不寻常。直觉有异的远子仍将船驶向浓雾中,头顶的艳阳霎时消失,浓密到几乎透不过气来的濛雾飞进口鼻,视野一片白茫,连眼前的海面都分辨不清。
突然间,一道青白闪电发出骇人的轰然巨响,划破雾霭直劈而下,远子不禁抱住头,这时闪电劈落在更近的船边,发出震耳欲聋、令人浑身发麻的轰隆怒吼。
这是大蛇剑的力量——绝对没错。
感到闪光中的激烈敌意,惊讶的远子顿时恍然大悟。剑力感应到御统力量而发出威吓,这种威胁足以驱走远子的轻敌之心。他们既是劲敌,即将展开的就是殊死战,感伤只是倖存者才有的特权,她绝不能功败垂成。
远子咬住唇,借着玉之御统的力量加以还击。四块勾玉串连的御统已能对付大蛇剑,借着操纵风力和水力搅散雾气,成功地封住闪电。海上高波迭起,远子在小船的剧烈摆荡下感到头晕眼花,她咬紧牙关靠毅力支撑,渐渐掌握该如何应敌了。她知道必须制伏发生闪电的根源,也就是要锁定大蛇剑的位置所在,倘若漫无目标乱闯则会无法发挥威力。
天云变色,如今此处一片黯黑,波涛则耸若岩山,连续闪灭的电光返照在远子肩上如油光发亮,她鼓起勇气从浪底奋力跃上浪头,几次暗想真是千钧一髮,随后已驾舟滑行在翻浪上。接着,她终于把握良机,望见军船船首出现在波浪之间。
就在那里。
才感觉高风骤刮似的将小船吹向远方,船身周围忽然形成一股巨大漩涡将海水愈卷愈高,随着水柱形成的龙捲风直冲向天,闪电因此逐渐减弱,不久雷声全息。终于封住大蛇剑了!而且剑力连同军船皆被封在龙捲风中,丝毫没有施展的余地。
止住小船的远子不禁脸泛红潮,凝望这大快人心的景象,虽然浑身湿透,她却毫不在意。拨起水滴频落的髮丝,远子镇静地从怀中取出短剑,接下来的使命必须靠它完成。
她将短剑柄贴在额际,闭起了双眸。
守护橘氏的女神,请您庇佑我。大巫女,请指引我方向。明姬姐,请与我同在……
已经无法回头了。远子盯着龙捲风,将船驶向那道激烈卷升的水壁,终于穿越而人。小船彷彿被抛向空中般旋转直上,最后远子连脚步都站不稳,就从海上高处坠落到漩涡中。然而御统感应到漩涡中央有一道向上直吹的暖风,因此轻盈的远子飘然乘着那道垂直风势,彷彿划泳般开始缓缓降落,她十分放心地徐徐降下,紧盯着下面那艘军船正逐渐扩大逼近。
我来见你了,如今终于能来达成这个愿望……
2
小船在水壁形成的漩涡中央固定不动,令远子意外的是龙捲风底部并不幽暗,原本就算一片漆黑也不足为奇的景象,竟然透出朦胧薄亮,而且比想像中更寂静,或许是由于风将各方的轰响吹向空中吧。
远子如翔鸟自天上翩飞而落,却无法如飞鸟般自在着地。
她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滑了一跤,发出的声响传遍整艘军船。这是一艘盾甲成排、可容二十人乘坐的备战用大船,然而在远子降落的甲板上仅出现一个身影。少女一跃而起,不禁剧烈喘息,因为她一眼看出那唯一的身影正是自己锁定的目标。
那人单手握着发出薄青辉光的剑刃——照亮龙捲风底部的原来就是这把剑发出的光芒。剑主在望见她时,也大吃一惊却步不前。
「远子?」
她无言以对,只是牢牢注视着小碓命。他一袭白衣衫,身形在薄辉中显得格外鲜明,身上不但没有披甲,也毫无任何象徵皇子的穿戴,只有那把剑显示了他的身份。然而,小碓命连手中的剑也松落了。
「是远子……」
他自言自语般再度喃喃重複着,似乎不知所措。
「真的是远子,你怎么来的?……」
就在刚才两人还以惊天动地的神力争斗,如今彼此相对,彷彿木偶般互望凝视。远子感到昏乱起来,因为眼前的小碓命没有任何防备,让她大感意外。
原本认为等待她的必然是穷凶极恶的真幻邦皇子,是将她抛在脑后、忘得一乾二净的家伙,身边簇拥众多家臣;没想到对方竟抛下剑,以昔日小俱那的声调呼唤着,甚至单独一人在此面对她。然而远子重新调整心情,暗想绝不能就此蒙蔽了双眼。
「剑光再也不能引发闪电了,因此最好别白费力气。你的属下呢?」
「这艘船上只有我一人,其他人在剑力发动以前就撤离到别船。不过,我简直无法想像你能来到这里。」小碓命错愕地答道。
「我来不行吗?」远子挑衅道,「你用那把剑杀死了大碓皇子,逼死明姬,让三野化成焦土,我来複仇是理所当然的。在我手中的正是串起代表橘氏各族勾玉的玉之御统,为了战胜那把大蛇剑,我才会寻求御统至今。我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亲手打倒你——简直是迫不及待。」
「是吗?……」小碓命悄声说,「是啊,这是当然了。」
「更何况你还在伊津母和日牟加大肆破坏,这些我全都已亲眼目睹。你的力量太邪恶了,根本是不惜毁灭丰苇原的大祸害。」
小碓命突然恢複平静,「的确没错,这把剑带来的就是憎恨和破坏,无人阻止得了。」
远子暗忖,果然如此,他的心因不断杀戮而变得麻木,光凭她宣读罪状也不会因此动怒或受伤吧。泛起的泪光刺痛了双眼,她频频眨着驱走痛意。如果小俱那沦落到这个地步,那么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必须狠心结束他的性命,此时要做到也并非难事。
「我好想见你,真的一直想见你。我来这里,目的就是想亲手解决你,因为抱持这种想法才能与我的小俱那重逢。」
玉之御统不到一瞬间就将远子带往小碓命身边,她只须精确掌握短刀即可,只要感觉刀刃不会脱手就能达成心愿。
远子紧闭眼眸,等待那永恆的一瞬间过去。
然后,小碓命缓缓开口:「这样死不了的,远子,你不能闭着眼睛啊。」
远子愕然睁眼,小碓命几乎向她扑倒般立在眼前,原本应该一刀插入心脏的短剑,却深深刺中侧腹下方。他的身材远比想像更高大,较同样站立的远子足足高出一个头。狼狈万分的远子踉跄后退,霎时鲜血四溅,神情痛苦的小碓命压住伤口,白衣衫逐渐染成赤红。
「你在做什么?不快点解决我不行。」他闷声催促远子。「不是说要杀我才来的吗?」
「怎么回事?」远子不禁叫起来。「你——打从开始就希望我这么做吗?」
小碓命靠着船边撑住身体,面色虽惨白,仍正色道:「快点!」
「为什么?」远子这才感觉手在发抖,他流的鲜血强烈地烙印在眼底。多么温热的鲜血,多么痛楚的颜色。
「刺客不该问的,远子,你来得好迟,原本打算不说这些只求你替我了断……」
小碓命用黯然的眼瞳仰望远子。
「一直都在等你。我明白的,因为丰青夫人曾提过一切,从那时起我就——但还是觉得不可能,想说自己恐怕再也无法与你相见了。
没想到你反而借着御统的力量来找我,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他喘了口气,声音逐渐微弱。
「若是有人……不管是谁都好,真希望有人能阻止我,能替我达成自己做不到的事,正巧就是远子为我而来,所以真的好高兴。」
远子原本认为他不可能是小俱那,可是那声调语气又是她再熟悉
不过的了。小俱那总是掩饰自己的伤痛,在无人泣诉下独自躲藏,无论对方有何表示总是淡淡应对。她明明知道小碓命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你杀了我吧。」小碓命说,「这样一切都会结束,就照你的意志完成吧。」
这正是远子衷心所愿,而对方也期待如此,事情再清楚不过,远子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将高握的短剑一举刺下。
我做不到……
「好痛!」突然远子小声叫着弯起身躯,按住自己的下腹。
起初她还不了解那种恐怖感觉究竟代表什么意义,然而异变十分明显,随着一阵钝痛而来的沉重苦闷,沿着她的身体向下形成一道血痕,蓦然显现在裙摆上。
远子倒退几步,浑身僵麻般紧盯着甲板上的血迹,茫然听见昔日自己的声音:
直到你回来之前,我绝不会变成女人,会留在这里等下去,你要回来喔。
远子的震撼及心慌马上出现具体反应,原本封住大蛇剑的御统力量竟然开始动摇,水柱形成的龙捲风猛烈摇晃起来,原本静止的军船也随之激烈倾斜,船上的两人冷不防滚到船边。
「小俱那。」远子不自觉地叫唤。
船身发出难听的嘎响又倾向另一方,简直无法站稳脚步。
「剑——」他呻吟似的说,好不容易抬起头,发现少女面色苍白如纸。「远子,你受伤了。」
嘴唇颤抖不已的远子默默无言。
「发生什么事?剑又能发挥力量了,我还是无法一死。」他将手伸
向态度骤变的远子。「你若不肯动手,就将短剑给我。」
「不行,我不能。」远子避开身,嘶声叫道,「我做不到!」
她相信唯有自己能让小俱那解脱,坚信自己才是唯一的御统之主,因此才不辞千里来到天涯海角。然而,抱持信念的远子却在紧要关头背叛了自己,连小碓命本人都唯求一死解脱,可是能为他达成心愿的人竟不是她。自己能做到的不过是赴约而已,如今心愿已成,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
军船摇晃得愈来愈烈,海水汹汹飞腾而来。泪流满面的远子绝望地凝视着小碓命——小俱那。
「不行……我输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