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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率领的军队悉数歼灭了威胁狭贺武国的虾夷族,虽然这不是出自小俱那的本意,但他的声望仍如日中天,最后只能顺应情势接受众人喝彩。于是他在民众的敬畏声中继续推动水路建设,里长尾芝带领的当地百姓,纷纷对小俱那为狭贺武的热心奉献感到惊奇,甚至觉得超乎常情,可是真正了解他为何尽心推动的人其实也只有菅流而已。
开凿水路的计画顺利得超出预期,苦力们也十分配合,在短时间内就大功告成。小俱那将结尾的工程自然地转由尾芝负责,并开始準备启程。
里长以难以置信的语气说:「这全是皇子的功劳,小民岂能擅自居功?真幻邦的大王也一定不会默认我们的行动,还请将这片从虾夷夺回的土地以皇子之名纳入您的领地。」
小俱那毫不犹豫地说:「之前我已讲明这片土地是属于拓荒的各位所有,既然有言在先,就轮不到真幻邦插手,这便立据为证吧。」
里长望着小俱那半晌,才毕恭毕敬说:「今后无论您前往何处,我国人民必会对您表示爱戴之意。只要告知一声,绝对为您效劳。」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小俱那淡淡一笑说:「不过,大可不必为此事担忧,应该要好好耕种。或许直到最后——我和部属都会漂泊异乡也不一定。」
军船再度在峡湾整顿出航,小俱那与依依不捨的民众告别,登上船后不禁舒了一口气般发出叹息。
「你相当受人尊敬嘛。」菅流见状,就半调侃道。
小俱那发现他一副理当同行的模样随同登船,表情就稍显开朗起来。
「我只是别无所求地离去,有这么值得敬佩吗?」
「一般来说无论是谁都做不到吧。」菅流随口道,「强者往往贪名图利,那老人家说你太清心寡欲,準会提早挂掉。」
「是这样吗?」小俱那听了很不舒服,就说,「我的慾望不过是专注在其他事情罢了。这么说来,你才活不了多久呢。」
菅流不禁皱起眉头,「你在鬼扯什么?」
「你没得到任何好处,却宁可跟在我身边。既然与我非亲非故,却又嘘寒问暖像个亲人,完全没有任何期望。」
「少说蠢话了,我这人是光凭喜好行动,七情六慾多到没处发泄。」菅流愤愤地说,「何况我可是出生在长寿的家族喔。虽然我爹运气差一点老早就挂了,可是爷爷大致上还很健朗,我的梦想就是活到那把岁数,可以好好含饴弄孙。」
「含饴弄孙?……」小俱那突然笑起来,那抹笑容让他看似开朗到彷彿换了一个人似的。
菅流突然觉得少年逐渐对自己敞开胸怀,虽然只是渐有转变,不过以前从来没察觉到这种变化。
「那太好了,我真想和你交换人生。」稍微透露心声的小俱那说,「如果能有个自己的归宿就好了……」
「既然搜集了勾玉,就不能不做个决断,因此我必须把御统带回去,只要有它就能飞回家乡吧。」
「再不久就能抵达目的地哕。」
「你怎么知道?」
「我们等一下越过狭贺武后,将会进入日高见,那里就是东征的最后目的地,也是与虾夷领土相连的极东之国。是否能达成远征,或许要视情况而定,不过大王对我们的表现十分期待,而且我还感觉到远子就在日高见的某处。」
「你说日高见啊,」菅流不觉提高嗓门。「我有听过喔。对了,是日高见,保存勾玉的另一个国家叫做『旭日东升的日高见国』,我总算想起来了。」他望着小俱那。「为何远子会在日高见?难不成在寻找勾玉?」
「我不知道。」小俱那平静地说,「不过,我昨夜梦到远子站在某处,背景里有着朝阳。我们的目标是东方,日高见虽然幅员广大,不过我相信一定能在某处与远子重逢。」
小俱那和部下乘坐的三艘军船日夜朝东前进,不久发现一处彷彿海湾的大河口,就将军船长驱驶入。由于日高见的岸边地势低洼,形成浅滩不易停泊,军船反而轻易上溯这条宽阔的河流,直往内陆而去。
在前进中,众人极目所见的是连绵至远方的枯芦苇丛,随处还可望见发光的沼泽,只是不见山影。
「的确——好辽阔啊。」尽情远眺着白耀生辉的苍穹和大地边界,小俱那说,「我想起七掬说过,这里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群鹿的角林,当时听了觉得很夸张,果然要亲眼目睹后才会懂。」
菅流瞥了他一眼,「听起来你还满怀念他的嘛。」
「七掬教了我所有的事。」小俱那停顿片刻,「……不过他永远不会原谅我杀死皇兄。」
「意外的是,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喔。」菅流说着,小俱那的眼睛就睁得滚圆。
「你认识七掬?在哪里遇见的?他还活着吗?」
「我看到他时他的精神好得很呢,而且还领了一批喽哕,在都城附近当起盗贼头子,听说正在策划打倒大王。」
「……果然像他所为。」小俱那轻声笑道,接着又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菅流眺览着无际原野,辽阔到让人感到空蕩,若想找寻目标还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远子真的在这片原野的某处吗?
船边的士兵来向小俱那稟报:「已经发现人影了,属下认为狭贺武的民众所指的轻野里应该离此不远。」
「好,这就派先遣使者前往吧。」小俱那回过神来,神情紧张地说,「将船靠岸。」
一行人在上岸的岸边等待使者回报,由于人生地不熟,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因为连河水都逆流而上了。」武彦对菅流说道。
「鬼才信呢。」
「你没注意到吗?」武彦折下草茎丢到水里,只见草在近岸处漂浮,而河中央的水流确实将草穗推往上游。菅流睁大眼睛,注视着逆水而上的断草。
小俱那站在身旁轻声笑着,「这也不算稀奇,只不过受到涨退潮的影响。这条河流速度太缓,一定是涨潮形成逆流的吧。」
菅流对他能轻易说明,不禁稍微另眼相看。「你的头脑很不赖嘛。」
「我想前面或许有大沼地或湖泊,甚至可能有内海。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地形。」小俱那将手捂着唇边,陷入沉思后说,「必须找个高处勘查这国度的地势才行,我们并没有日高见的地图。」
武彦插嘴说:「可是这里到处都是平地,要到能眺望四周的地点还需走上好几日。」
突然小俱那回头望着菅流,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为什么那样看我?」
「真羡慕你啊,你应该能在瞬间来回两地吧?」
「是没错啦。」菅流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的力量能帮助人,可是剑却无法做到。」
「我可没说要帮助人之类的话喔。」
「你总是行侠仗义。」
扣菅流瞪着小俱那,「捧我也没用,要本少爷去帮大王镇压边民,一切免谈。」
然而实际上,菅流的个性还是喜欢别人奉承的。
于是,小俱那诚恳地道:「我不会让你去打探消息,只是若能像你『样能够飞行,不知该有多好。」
菅流的内心突然升起一种调皮念头。
「我可以带你飞行,不过下不为例,就到能勘查地形的地方吧。」
「真的吗?」小俱那雀跃地重新回头看他。
菅流见到他的表情,不禁咧嘴一笑。
「别想叫人帮你,不过吓得两腿发软也跟我无关喔,御统的威力可是超乎你的想像呢。」
「谁会怕啊。」
「好,算你有种。」
菅流挟抱着小俱那飞起来,一下子升上高空——不知何时已到达远高于可以眺览海景的地方。
两人所在的位置极高,空气稀薄如寒冰,下降时身躯仿遭划裂。
小俱那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听见菅流在耳边叫唤:
「你想看的风景就在下面,如果昏倒我可不负责喔。仔细瞧瞧吧。」
从下方的云隙间可见大地犹如一片沉灰铺毡,小俱那凝神一看,终于发现自己眼下的景象,惊叫了一声:「天啊!」
两人穿过云海,令人叹为观止的无垠大地尽收眼底,看见了至今唯有飞鸟才能望见的光景——这国家拥有宛如虫蚀凹刻的海岸线。
他们原先所在的河流只呈一弯银带,从外海蜒至内海滩,并不是一条源远长河。平野则更为宽广,越过沼地直伸人北部和西部丘陵,此外有几处森林,洼地上点缀着家户,这一切景象似乎能探手掬起。
小俱那屏住气息快瞧痴了,从这濛雾尽白的高处遥望,人实在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觉得疯狂追逐土地的支配权是多么愚蠢——
少年变得太过安静,菅流就仔细端详,以为他当真吓晕了,不过却发现他只是双目大睁盯着下方,似乎连惧高也忘了,实在让菅流大感意外。
「已经瞧够本了,下去吧。」
「不——再等一下。」
「你想就这样摔到地面?」
正考虑要回去的剎那间,菅流留意到一种熟悉的微妙感应,彷彿铃声轻响在呼唤自己。
刚才的是——
然而这一瞬间,他们已站在地上,感应也随即消失。菅流回过神,望见刚刚抱着的小俱那正开心笑着,不觉大吃一惊。
「你真有本事。」小俱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想到御统这么神奇。你说得没错,我好惊讶,实在太棒了。」
伸出双臂将婴儿高高举起,就会露出这种笑容——菅流忍不住想着,少年的确笑得十分纯真。
「不玩了。」菅流冷淡地说,「御统不是用来取乐的。」
「你常这样飞行吗?」
「是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俱那由衷地说:「我常希望能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真想从身为人的束缚中解脱,在空中任意翱翔。我愈了解自己,就愈觉得身不由己——似乎注定了人生就该如此,因此时常觉得不能鬆懈喘息。」
菅流忆起远子屡次说起「解脱」两字,或许借着那缕不可思议的牵繫,她感应到小俱那心底暗藏的深深失望。纵然相隔遥远,或许远子仍感受到小俱那因过浓的辉神血脉,难以在世间找到归宿。
我倒明白自己为何不想杀这小子了。菅流自言自语着。
「今后我会另外行动。」菅流突发惊人之语,「我要带着御统在日高见各处闯闯,最好能找到远子,而且说不定能找到第五块勾玉,刚才我就有这种预感。」
小俱那并没有异议,「这是你的自由。」
菅流意犹未尽地看着他,「至少说声自己也会去找之类的话嘛,你真的想见远子吗?」
小俱那以有口难言的眼神回望着青年,「如果我能自由表达心意,还用得着羡慕你吗?」
经大浪侵蚀的那片长远延伸的白滩上,一名年轻渔夫正轻快地踏上归途。他的名字叫真太智,晒得黝黑的手足和脸孔洋溢着在海浪潮风下孕育的活力。今日他听海边的同伴们谈起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此时正兴奋地踏上归途,脚程也自然加快许多。
穿过防风的黑松林,家门即在眼前。他住在这片海边的小村落,家中尚有老母,而且约在三个月前还来了一个人——
「娘,我回来了。」真太智以讨海练就的洪亮声音说着,急忙环顾家里。「咦?那女孩呢?」
「宫儿在屋后喔。」灰发梳理整齐的母亲放下针线活儿抬起头来,蹙眉望着儿子。「太阳还高挂着就回家,又不是顺道来探望,自从宫儿来了之后,你就变啰。」
真太智只装作没听见。
「您看,是金眼鲷。」取出鱼后,真太智迫不及待地说,「而且我还听到不得了的大事呢。听说有一批人坐着军船从内海滩的水路来这儿,那位大将竟是个穿着闪亮铠甲的皇子,这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我要去跟宫儿说。」
「身穿闪亮铠甲的皇子?他到底有何目的哪?」
「我才想问问呢。」真太智说道,就匆匆出门打算离去。
「真太智!」母亲尖声唤住,先制止他说,「别去打扰那孩子,她只是寄留在我们家而已,毕竟是从龙宫来的姑娘啊。」
真太智赌气瞪了母亲一眼,就走向户外。
来到家后方,只见少女正蹲在小田圃里,拨去蔬菜上沾的泥土,準备作为过冬酱菜。对真太智而言,少女那极其平常的工作姿态都令他十分感动。这对母子称做官儿的少女比附近海边的姑娘更纤巧白皙,第一次发现她倒在海滩时,彷彿一朵萎折的花儿。
感觉有人走近的少女回头一看是真太智,就微笑说:「欢迎回来,真太智。」
不经意的一句问候,就让这名年轻人喜悦不已。大约—个月前,她还连话都说不出口。
「傍晚了,不冷吗?」
「不会,没关係。」宫儿举起芜菁让他看。「长得很大吧,这是我刚来时第一次播种的菜喔。」
真太智心里好想与她拥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如此一来才会更了解对方。不管她打从何处来,如今宫儿就在这里。
「听说皇子的队伍来到角折滩,很风光耀眼喔,你想不想去看?这附近的年轻人全说要去呢。」他提出邀约,宫儿就睁大眼眸。
「皇子?」
「据说是从遥远西国都城来的皇子,而且还是神明后裔喔。」
突然少女的表情僵住了,原本轻鬆的态度骤然一变,像是刚来家中时对任何人询问都闭口不答般毫无反应。真太智吓慌了,赶紧撤回提议。
「不然算了,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勉强。别放在心上,不要生气嘛。」
宫儿淡淡一笑,「我怎么会生气,只是有点惊讶。」
真太智看到笑容后十分满足,又变得精神百倍。
「宫儿该到外面透透气喔,这阵子看你气色好了很多,如果放开怀点就会更棒。你对这附近还不太熟悉吧?」真太智想起母亲的叮咛,于是略一踌躇又说:「希望你喜欢这里,我也想介绍同伴给你认识。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我知道你跟平常女孩没什么不同,既然如此,一定会很寂寞吧。」
宫儿低头不语半晌,又望着年轻人说:「你说得没错哟,我跟大家没什么不同,只是个平凡女孩。」
「那么,」真太智用充满喜悦的声音说道,「我们明天一起去,好不好?」
「去看皇子吗?」
「看什么都好。」
「我想去看皇子。」宫儿彷彿痛定思痛般说,「想跟你们当地人一样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