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彦为首的一行人在知道菅流突然现身后并不惊讶,这是至今为止常有的事,不过在得知远子也认识他时反而相当讶异。
「嗯——」武彦让两人并坐在自己面前,仔细来回打量后,沉声说:「你们真是愈来愈难捉摸了,不过你们绝对是命尊的重要同伴,只要他不介意,在下也只能赞同。」
「我是没关係了,至于远子的话你大可放心,因为这丫头为他什么笨事都敢做。」菅流说道。
远子原想伸脚踩他,却发现武彦对自己露出刮目相看的表情。武彦离去后,远子重新面对菅流,在灿烂的阳光下谈起昨夜的恐怖经历,实在壮胆不少。
「假如你没有来,我就会灵魂出窍——绝对死定了。真是没脸见你,告别时还说了那么绝情的话。」
「实在好险哪。」远子由衷表示感谢,因此菅流高兴地答道:「原来你早知道回小俱那身边会性命难保,那么我也不便多说什么。」
「我是知道,而且跟一般人同样地爱惜自己……」她想起与菅流道别时的海滩情景,就说:「我原本下定决心离开小俱那,可是看到他时又动摇了。无论遭遇任何事、会有什么结果,我都只会追随他而去,我们的宿命就是如此。」
昨夜远子睁眼时,看见小俱那正在哭泣,他会在自己面前哭泣,大概是从五六岁时以来的第一次了。远子不禁将自己的心情暂且抛到一边来安慰他,小俱那本来就比别人容易自责,因此事后的反应让她很担心。就在庆幸两人没有丧命的同时,远子深深体会到如果真是为他着想,自己就更不该比他先离开人世。
「昨夜的事让我了解到自己想活下来。」远子边望着山茶叶上的晨光,边缓缓说道:「我承认昨天深夜的行为真的很蠢,可是幸亏有这次经历才让我有所领悟,也稍微了解剑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还知道那只象徵『死』的异兽纠缠着小俱那不肯离去。或许我没有胜算,但是不想逃避,我想试着坚持到最后一刻,不再逃避地生存下去。」
「这种刚强的个性才最像远子;这下子你总算了解自己了吧?」
「是吗?」
远子觉得自己并没有转变太多,只是顺应情况做改变而已。
「我是这么觉得。」菅流突然说,「不过先别管这些,我还有话问你,就是有关御统的事,我们已经搜集了四块勾玉,剩下一块是什么颜色?」
他突然转移话题,让远子有些困惑。
「等等,我想起丰青夫人曾说过——女神的首饰串着八块勾玉,分别是明(红)、暗(黑)、幽(蓝)、显(白)、生(黄)、婴(绿)、辉、暗。女神保留暗玉,并由夫神保管辉玉作为神物。至于留在地上的勾玉中,幽玉已交由水少女和风少年,只剩下五块——」
菅流以手指轻触着挂在胸前的勾玉。「这里有婴、生、暗、显。」
「那么就剩下明玉了,这块玉应该在旭日东升的日高见国某处受到保护。」找出答案的远子高兴地说着,可是菅流却语出惊人。
「据说三野守护的那块就是明玉。」
远子不觉高声说:「我不是已从大王宫内取回三野的勾玉了吗?那就是显玉,绝对没错。」
「可是,三野的勾玉原本是明玉。据说明姬就是因为玉石的色泽很美才取这个名字的。」
远子更加惊讶了,「我第一次听到这种事,为什么你会知道?」
「那是因为——」菅流开始支吾其词。
「如果不是象子透露,你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是象子告诉你的吗?」
「是啦——」
远子交抱起双臂,「你见过象子了?我还一直以为菅流忙着在日高见寻寻觅觅呢。」
「那又没什么。」菅流一脸若无其事,不过显得有些慌乱,不像他平时的态度。「只要使用御统飞一趟就好了,我在找你时也曾飞回伊津母。总之,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我想说的是根本找不到日高见的那块勾玉。」
远子为难地沉默下来。三野的勾玉是明玉,可是自己发现的、让它发光的却是显玉。一块玉石兼有两种玉性,这究竟意义何在?——
「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说勾玉是神物,与寻常石头不同,无论是色泽或光芒、力量,都会显出异象。」菅流有感而发地说,「就连我们所看到的勾玉,或许也并不真实存在,颜色会变化只不过小事一桩。」
远子不由得恐惧起来,就注视着他。「你发现了什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其实……」菅流深吸一口气后,说,「我不是及时出现救了你吗?可是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你在哪里行动,也不晓得你在小俱那身边,只是我听到玉的呼唤,知道你在求救。」
狼狈的远子脸上微微泛红,「我……没有呼唤你喔,人家才没那么自私呢。」
「可是我还是听到了,就像铃声在响,非常清晰。我的四块勾玉听不见应该存在于日高见的第五块勾玉呼唤,反而受你吸引,彷彿你就是日高见的勾玉。」
远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奇怪,怎么可能……」
「假设勾玉不止是石头的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我本来就在思考勾玉是什么,也回伊津母问过,原来所谓的勾玉,就是为了镇伏地上残存的邪恶神力才传留地上。就像现在呼唤剑力的妖物,还有小俱那拥有的力量皆是如此。然而你并没有消灭剑主,反而想帮助他,对吗?而不知何故,玉之御统也同意你的做法喔。」
「为什么呢?」远子一脸不解地仰望他。「我只顾着自己,无论如何都执意喜欢小俱那,就算了解使命在身也置之不理,这样的我御统才不可能赞同呢。」
「是吗?……与其说是御统,或许该说是我想赞同你。」菅流说着就咧嘴一笑。「说来说去,没人能像你一样在这种进退两难中还可与剑抗衡。的确没错,远子的坚强足以抵得过一块勾玉呢。要不然,至少御统之主有可能原本就是你,就像你当初认为的那样。」
「现在我一点也不这么想。」远子连忙说道。如今她切身感受到自己只是个普通女孩,听到菅流如此说反而难为情起来。
「算了,那就暂时让我保管御统好啦,毕竟日高见的勾玉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个未知数。」
菅流挥挥手,与士兵们叙旧一番后离去。留在原处的远子心中一片混乱,自己突然被拿来与勾玉相提并论实在有点困扰,此外,三野的勾玉还不是那块自己让它生辉的显玉,竟然是明玉——
那么明姬姐的明玉究竟怎么样了?难道更换玉主后就消失了吗?连明姬姐的名字都採用自它的美玉,反而会在日高见发现吗?……
远子突然想着勾玉的美丽玉泽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三野橘氏没有理由守护或隐藏那块玉石。就在判读占卜显示凶兆时,大巫女不是毫不吝惜地决定将勾玉献给大王了吗?即使那是秘宝,大巫女仍旧考虑要能物尽其用。
假如托给明姬的才是原来的三野勾玉,那么为何会变色?大巫女曾提过我们氏族的任务是守护大王一族……
沉思中的远子伫立片刻后,只见小俱那从山茶树下走来,她一看那脸色就知道他十分消沉。远子心想,这也在所难免,依小俱那的性格来看,他遇到悲伤得足以掉泪的事情后,恐怕不会轻易就能抚平情绪。
「天气真好。」远子故作开朗地说,「我后来睡得很饱,现在恢複精神了。」
「对不起……」小俱那叹了口气。「若不是菅流出手相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为什么要道歉?你可以生我的气呀,我任性跟蹤你,又挑起危
机。」
「我想道歉的是把远子带来这里,真不该带你来的,都因为自己的私心才想留你在身边,这是不对的。」他以阴郁的眼神凝视着远子。「我宁可身受重创,也不想再尝受这种痛苦。我愈希望对方能接近自己,就愈伤害对方,事情总是如此。以为远子不会受伤害的想法的确太天真了,只要你在我身边也一定会遭遇不测——不行,只有这件事最让我无法忍受。」
远子小声问道:「你打算不理我了?」
「你有菅流在。」小俱那的语气显得无力,「如果是他就能带你走,他的力量至少不会让你陷人不幸吧。无论是个性还是男子气概,他在任何方面都比我优秀——」
远子不待他说完,就反射地快速出手,啪的一声,清脆响彻四周。
「胆小鬼!」
「为什么骂我?」小俱那不禁生气道。少年不但被劈头骂了一句,而且多年来都没有人敢掌掴他。
然而远子丝毫不让步,「难道不是吗?没出息!危在旦夕的人是我,为什么你要逃避?简直反了,应该是你来安慰我才对。」
「难道你想叫我留你?我怎能做这种事?我还没蠢到这么不识相。更何况其实你也很想走,我这么说哪里不对?」
「人家才没期待你收留呢!大笨蛋!」更加怒火中烧的远子叫道,「你说菅流比较优秀?有閑工夫说这种谁都知道的事,还不如拚命去赢过他吧。我也不想一死了之,可是还是下定决心为你牺牲,就算被你拒绝,我还是死也不走。」
「不行!」怄气的小俱那也回嘴说,「我不要远子在这里!若要眼睁睁看你死在这里,还不如你去别的地方让我眼不见为凈。」
「你这种人,怎么就讲不出我们一起活下去的话啊?」
「这么说就成了谎言,你也知道是自欺欺人吧。」
他们不禁四日相对,气氛一阵紧张。
「就算谎言也希望你说啊。」远子的语气变得落寞。
小俱那略微犹豫后,才又开始说:「如果远子还像以前一样,或许我会叫你陪在我身旁,若是以前的你,应该就会平安无事。可是你不再希望只是两小无猜,而我也无法继续将你当成小女孩的远子。如今面对你时,我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所以你才说不出口要一起活下去?」远子突然感觉面颊火烫,不禁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恼。「我跟以前不同,所以你想丢下不管了?」
「我要说的只是,想在不受剑力威胁下将你留在身边根本不可能。即使生气也没办法,因为你是女人了。」小俱那感到不平道,「即使远子成熟了,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你吗?如果能在一起……我也很希望,我想换作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突然,菅流从山茶树的茂叶中一下子冒出头来。「我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吵架,原来只是情侣斗嘴啊。」
气势大挫的小俱那面红耳赤起来,远子也同样满脸绯红。
「真过分,竟然来偷听!你什么时候躲在那里的?」
「就在你给这个清心寡欲的家伙猛然一巴掌的时候。」菅流悠然说道,一边望着小俱那轻笑起来。少年的一侧面颊上还留着指印。
「你也真敢对皇子……不过正好能打醒他。」
「用不着你来多嘴。」小俱那沉着脸答道。
「你们吵架我才懒得管,反正我晓得一定很荒唐。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们两个事到如今也只能坚定决心。唉,我承认这场赌注情势不利,但还是挺有意思的,就赌下去吧!」
「不要拿别人的事来开玩笑。」远子愤而攻向他。
「我是说我要帮助你们啦,至少儘力而为啰。」
「这是什么意思?」小俱那略显不安地问道。
菅流就以愉快的眼神望着他。
「既然要对付你那个可怕的老妈,那我会当远子的后盾,这样应该可以跟那把剑实力相当吧。不过,要击倒附在你身上的那只妖兽可不干我的事,而且也无能为力,因为面临试炼的人是你喔。」
2
远子觉得在两人的关係上再加上菅流实在有点微妙,虽然她非常在意那位母亲阻挠自己和小俱那在一起,但不巧的是,小俱那似乎也对远子和菅流的亲近怀有自卑感。远子感到不解却又不便多作解释,因此觉得相当棘手。
自从承认彼此有情愫以来,两人的互动比以往更不自在了。远子发现小俱那有些冷淡,自己也就不特意接近,有时菅流在自己身边,她却不由得感到退缩。小俱那依然每日在外过夜,如今他如何抵抗剑力,远子已无法得知。
然而这些日常中引起的小彆扭突然瓦解了,原来战火终于点燃。
对远子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战事,不过小俱那的军队却无法避免大动干戈。相较于狭贺武的和平解决,属于虾夷势力範围的日高见早就纷争屡起,小俱那进军来此显然只是让纷争愈演愈烈。据传报对方已集结数百名虾夷人,众人顿时感到危机四伏,已到了无法镇压而需武力征讨的局面,而且双方实力可说旗鼓相当。
小俱那向真幻邦的士兵宣告:「这正是考验我们作战能力的时刻,就是为了克服这些困难,大王才派遣我们远征。只要在此获得胜利,就可让我军功成名就,大家谨记在心吧。」
望着小俱那彻底保持统帅风範,远子暗想:
「内外皆战,这就是他眼中所映的世界……」
对远子而言,从三野点燃战火以来就从未安稳度日过,她可说比一般姑娘更对烽火习以为常,因此在忙乱的人群中,远子几乎没有閑工夫独自发愣。
「怎么?瞧你这副装扮。」望着远子又像昔日那样扎起发束,身穿便于行动的裤挎,菅流惊讶地问道。
「你才在閑晃什么呀?」
「我不打算加入大王的镇压行动。」
「既然供你吃饭,这样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虾夷又跟我无冤无仇。」
「我也一样,可是总不能眼看大家在这里受难却见死不救。」远子直言不讳地说道。
「你打算随行吗?」菅流服了她似的问道,「大家不会允许的。等你满腔的热血降温后,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会走的。」远子一口回绝。「只要有一人多尽几分力,或许就会减少一人牺牲。菅流,你也该出点心力嘛。」
就在决战前夕,武彦得知菅流也将参战的消息后,一脸讶异地望着他。
「你先前不是这么说啊,难道你改变原则了?」
菅流十分没趣地答道:「远子不肯走,我也拿她没办法,那家伙一旦决定就不听人劝。」
「你是为远子小姐才留下来的吗?」
「既然说要保护她,总不能一个人高枕无忧吧……虽然我向来都不打仗。」
突然武彦冲口问道:「到底怎样?难道远子小姐和你是一对吗?」
「不是啊。」
「是吗?」武彦陷入沉思。「我还是不了解你们两个。不过无论如何,多谢你来相助。只要有命尊在,我们绝不可能落败,但这种鬼地方还是很难说哪。」
小俱那宣布破晓时开战,于是从日暮起就将盔甲穿戴妥当,今夜没合眼的人不止他一个,全军上下尽皆如此,远子心想,他可能无暇应付那只异兽了。
大概连和我相处的时间都没有吧……
这几日还不曾和小俱那交谈过,其实就是因为想跟他谈心才留下来的——远子虽不好意思,但这才是她的心声,小俱那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愈喜欢他,反而让远子更加不安。
我觉得以前凡事都比较单纯,喜欢就表明喜欢,光这样就能心满意足,为什么无法再这样了呢?
彼此冀求着对方,却因小细节而难以心灵契合。远子深知任何情侣都会面临这种烦恼,不过还是无法因此而获得慰藉。他们的恋情牵繫着死亡,难怪远子会为短短时间内感情有多少进展而心焦如焚。
又到月末将近的日子,夜临时月影仍未现,反是冬星华耀光灿。
远子在寒意中数着点点星光,听见金属相击声就回过头,原来是铠甲发出的声响。小俱那的甲胄在黑暗中,犹如银河般星影倒映。
「大家都对你没有逃避战争感到很惊讶,你实在非常勇敢。」小俱那以皇子的口吻说道。接着略微停顿后,又说:「可是我更明白战争会唤起远子的悲惨回忆,即使这样你还是选择留下,你的勇气无人可仁匕。」
「三野沦陷时若哭泣了事,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远子缓缓答着,内心为小俱那前来攀谈而悸动不已。「从那时起我就没有逃避,不但到各处增广见闻,身心也获得锻炼。如今即使讨厌战争,可是不会只知恐惧。」
「因为还有比战争更可怕的事情,只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远子在内心补充说道。
「你给了我勇气,我应该向你学习才对。」
「你身为武将,能向我学习什么呢?」
小俱那凝视着远子。闪耀的铠甲让他难以亲近,远子觉得被注视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我会斩断那把剑的牵绊。」小俱那极为平静地说,「必须这么做才行,虽然母亲大人在我心中何等重要,不过的确是因为我的懦弱才让她变成异兽,必须让她安眠才可以。如今远子才是最重要的人,若想在你身边,我必须让异兽沉眠下去,封住剑力。」
远子吃了一惊,不觉尖声说:「不行!如果杀死异兽,你也会死去,这样一切都完了。」
「不是杀死它,」小俱那温柔地说,「而是封在我体内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这恐怕要搏命一试,而且免不了遭受痛苦,至今我还没有尝试的自信。将剑当作自己,这样还能生存吗?……这样活着也好吗?」
小俱那眼神中透着认真的询问之意,对他而言抱持一线生机是如此艰巨,光想到此,远子就不禁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