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种。」
藤太在瀰漫的雾中徘徊,再次呼唤她,近处传来织布机响,他能肯定千种正在织布,感觉织响不断萦绕耳际。他想去找千种,但是实在无路可循,连到目前为止自己做过什么都彻底忘了,只觉得疲惫又孤单,如今一心期盼与千种重逢。好久没见到她了,真想骑马到那间村畔的纺织小屋,不,那里还没远到必须骑马,只要就近招呼一声即可听见。
「千种在吧?是我。」
「藤太?是藤太吗?」彼方传来她的回答。
是千种的声音没错,藤太怀念地满心雀跃。那声音霎时唤起故乡的轻风和草木、手指冻得透红、春日风暴挑起的悸动、古舍及耕土的清香、马群集聚散发的气息。
「藤太,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听得见,你在哪里?」眼前雾茫茫看不见千种的身影,藤太焦急地说:「你别织布了,出来小屋好不好?我想见你。」
「我不能停下来。」规律的织响没有歇止,千种以温和坚定的语气对他说,「这是为了守护你而织的布哦。现在你危在旦夕,所以我必须一直织下去。」
「危在旦夕?」
「你陷入了绝境,是那女子一手造成的。」
于是藤太恍惚想起取回勾玉时遭砍伤,中剑的那一瞬间,自己也觉悟或许难逃一死。
「我全都知道,我总是跟随在你身边,从线端感受到你。就算藤太忘了我,我还是一直守在这里。」
千种尽量不带责备的语气,但声音中难掩不满。
藤太慌忙辩解说:「我没有忘记你,只是离开武藏后意外太多了,阿高的问题麻烦得超乎想像,我们自顾不暇。可是我一直牵挂着你,没有忘记和你的约定,就算死了我也会还魂回去。这次一时大意……」藤太欲言又止,总算恍然大悟,「是啊,或许我真的会死呢。」
「不,我不会让你死去的。我相信女神的神谕,藤太会回来,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信心十足的千种平静地说着,藤太不禁胸口一热。
「或许我不值得你这么付出,我杀过人,没资格在逼死别人后,自己还想躲过死劫。」
「你不是在守护阿高,保护这个重要的亲人及搭档吗?」千种的声音依然温和,「你不可能不顾阿高,所以由我来守候藤太。你不能死,你还没带我去参加祭典呢。」
千种的目光浮现在眼底,那是沉静而强韧、内蕴激昂的眸光,是俘虏藤太的巫女独有的静默眼神。藤太忆起离开武藏的最后一日,首次以恋人表态的千种是那么绚丽,让他感到喉头一紧,迫不及待地想确认那令人眷恋的眼瞳、秀髮和柔指。
「千种,好想见你,只要让我看你一眼就好。」
「我也想见藤太,可是现在重逢就永远不能在世上相见了,希望藤太能活着亲自走回小屋来迎接我,千种将和你一起回竹芝,这次再也不回日下部了。」
恨不得立刻见面的藤太一时难以接受她的要求,不久改变主意,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痊癒回去,绝不辜负你的守候。」
「只要有这份心,你就能回来。」千种的声音也透露着欣喜。
藤太知道她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觉得自己可以回武藏,回到等待自己的千种身边,可是阿高该怎么办呢?
「千种,我知道你有预知能力,是否能告诉我阿高会一起回武藏吗?」
少女缄默片刻后,略带悲伤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答覆你。我的掌心容不下阿高,力量也微不足道,只能为你一人儘力。我很清楚你多么渴望知道结果,但是纠缠阿高的力量太过强大。」
「这我明白,所以才来找你。」藤太喃喃说,「单凭我的生命做赌注也无法改变命运啊。」
「你的想法不对,不仅是我,对阿高来说,你的生命才是意义重大。」千种拂风般轻声说,「你一定会领悟的,现在先回他身边吧……」
感觉到光芒,听见了足音,远方有人朝这儿跑来,传急报似的奔进藤太沉睡的殿舍。听到这完全不顾周遭的急切脚步声,藤太不禁睁眼,散漫的视线游移到光线照射的门口,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然而,他知道是阿高。
这小子溜去哪里了?
他想开口,奇怪的是无法随意出声。在门口一瞬驻足的阿高几乎仆倒般沖向他,双手撑在伤患枕边。
「藤太!」他紧紧揪住盖被,面孔埋在藤太身旁,颤声喃喃道,「谢天谢地……」
藤太抬眼一看,发现茂里和广梨、无空正凑近观察自己。睡眠不足的三人眼中满布血丝,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
「真服了阿高,他怎么晓得你清醒了?」茂里苦笑说,「不愧是好搭档,实在拿你们没辙,这小子夜里逃走后就没有再回来。藤太,你还好吗?大家都无法忍受为你送终。」
「让你们操心了。」藤太好不容易气若游丝地说道。他为实际感受到存活下来而喜悦,但伤痛也随之複发,还没法完全庆幸。身体丝毫不听使唤,他厌烦地猜想一定要捱过不少苦痛才能复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广梨带着鼻音答道:「别说傻话了,挽回一命就是万幸。一想到如果你没有一起回竹芝该如何向郡长大人交代,我们实在该感谢你呢。」
「你真走运,身体又结实,一定会早日康复的。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吧,他们原本有心理準备要接受噩耗了。」无空说着走向门口。
正要踏出门口的无空发现有个娇小的身影,于是停住脚步,原来是少年装扮的公主正站在门外。
苑上探询似的仰望着他,「我可以去看藤太吗?他得救了吧?」
「当然可以,你怎么知道他得救了?」无空略显惊讶地问道,苑上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神采奕奕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加人为藤太苏醒而庆幸的人群中。
「啊——太好了!但愿你能逐渐复原,别再让人痛不欲生了。」苑上在藤太枕边说道。藤太正纳闷这番话有何用意,苑上朝身旁的阿高看了一眼,「我想他暂时不会醒来,请让他能就此安心入睡,别再让伤势恶化。」
一听此话,众人这才留意到阿高,啼笑皆非的是他早已趴在床边睡得不省人事,摇他也毫无反应。
茂里点点头说:「的确没错,你不能丢下阿高。若没有你,这小子将成为大累赘,只会给我们多找麻烦。」
藤太虚弱地微微一笑,没有认同茂里的调侃。
我不会抛下他不顾,可是……
藤太毕竟有口难言,他隐约有某种预感,只是眺望着搭档。
或许阿高会离我而去……
赤松梢上蝉鸣阵阵,告知暑夏已至,高大杉林围绕中的神社十分清凉,是疗养的绝佳之处。火灾的消息已传至京城,只是没有立刻因应的动作,恐怕一时之间朝廷还不会派使者前来慰问吧。众人恢複冷静后整理火场,原本这里就属于与世隔绝的地方,因此短时间之内便恢複了沉寂,仅增加了几名修缮墙垣和板壁的从仆,焚毁的殿舍依旧保留原状,彷彿一切从未发生般照常作息。
由于藤太在此休养食宿,田村麻吕为表示回馈的心意,便提出协助修缮的建议,这项工作由武藏的年轻人来动手,他们除了照顾藤太之外无事可做,于是主动接受了任务。
神社方面也爽快应允让他们参与,几人在苍郁森林间的神社度过了一段夏日时光。工作并不繁重,对于长久以来无法安心逗留一处的小伙子们而言,日子平稳到近乎清閑。阿高睡醒后也因藤太还在养伤而变得沉默寡言,但仍旧不忘加人大伙勤奋工作。
苑上起初非常害怕引人侧目,然而贺美野穿上渔童短衣后没有人识破他的身份。倘若让斋宫夫人和女官发现会引起骚动,不过她们起居都在深殿,不可能来视察下仆,她们为公主失蹤而议论纷纷,但同时保密到家,消息不曾传到苑上等人的耳里。
贺美野在换过装束轻便行动后,也尝到了苑上体验过的解放感。
一向闭居室内的贺美野对假扮皇姐不免感到乏味,如今少了爱书为伴,反而想朝户外发展。他起初跟随苑上四处走动,不久与几名年轻人混熟后,便时常前往他们的工作地点玩耍。
大而化之的年轻人们都叫他「铃弟」,只当是个小毛头罢了,贺美野不认生后也毫不介意。看着他加人工作行列,苑上不禁暗自惊讶,即使自己装扮成少年,还是觉得编篱笆或锯木材这类工作无聊透顶,贺美野却毫不厌倦,热心地问东问西之余还想亲自尝试挑战,年轻人们也以平常心接受他的好奇。
与他们长久相处的结果,贺美野第一次晒得黝黑,愈发显出少年模样。只见他与年轻人们一般穿着,混在其中开朗欢笑的神情,让苑上觉得有些奇妙。曾几何时,她发觉自己期待这种日子持续下去,与时间和身份藩篱绝缘的伊势生活是那么风平浪静,在此没有敌我之争,也不会有造成他们之间距离的身份隔阂,只需照顾疗养中的藤太就能安稳度日。然而苑上了解这只是幻想,这种生活不会长久下去。
还没解决任何事情,阿高和我们无法维持现状……
「你要是认为藤太已没大碍,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无空唐突地说出这番话,阿高不禁停下脚步。
他们结束这天的工作后正打算去沖凉,茂里和广梨先带着年幼的贺美野离去,其余两人正想随后前往。阿高注视着无空,只见他略一迟疑,搔搔冒出短髮的栗子头。
「没有别的,就是有关藤太受伤的事。他遭血光之灾,我多少该负起责任。我竟将你们拥有皇族血统的事告诉卫门佐大人,难怪她不放过藤太。爱多嘴的教训真该铭记在心吶,就算被你们嫌弃我也认了。」
阿高沉着地应道:「不必为这种小事对藤太受伤感到过意不去。你像亲人一样照顾他,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反而该感谢你。」
「就算想到将来的情形,你也能这么心胸宽大吗?」无空没将阿高的话当一回事,只交抱起胳臂,「到头来是我把你们逼往死角,说溜了嘴,害你们真的成了威胁皇族的存在。你没发觉你具有的力量,任何人都认为是造成破坏的元兇吗?这种威力足以颠覆皇族,甚至能取代天子。」
「你是指我是皇族后裔这件事吗?真荒谬,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阿高耸耸肩,「就算是正统皇裔,我也没兴趣篡位,那种辛苦的角色,为何非要我来充当不可。」
「就算你觉得荒谬,别人可不这么想吧。只要有这种力量就能夺得皇位,即使你没有登基的野心,比方说拥立藤太即位也不成问题。」
阿高望着平静说话的无空,面孔稍转苍白。
「藤太哪会想当什么天子?他一心只希望返回武藏。」
「很难说,所以那个为皇室效忠的女人才想杀死藤太,只要有机可乘,今后随时可能置他于死地。」
「你是说藤太随时都有危险?」
「很遗憾,你故乡的亲人也一样。」
阿高愕然住口,无空又低声告诉他:「别低估一国之君,假如你举棋不定,下场就会如此。既然身怀明玉,你唯有勇往直前,看是要拯救皇族,还是推翻皇政。」
无言以对的阿高移开视线,远眺着广梨等人走往下坡的穿林道路。
「如果你选择推翻皇政,我觉得倒也无妨。」无空悄悄说道。
「跟你无关痛痒啊。」
「或许如此,因为我是方外之人。」无空微笑中带着一抹纯真,「我不想改变趋势,只想观望这两种力量最后造成什么结局。我认为力量的趋势并没有任何罪恶可言,试图改正或拖延才会衍生危机。说不定当今圣上的作为,就是矫枉过正。」
「你是指怨灵的事?」阿高喃喃问道,无空轻轻点头。
「必须回归一切根源才行,你该去京城,我想奉告的就是此事。」
无空叹息般说,「为了藤太着想就该进京,如果停滞不前,连你也会遭受扭曲。倭国没有足以控制这种力量的智能,至于对岸的国家是否如此,我还在深究中呢。」
「智能?」阿高俯下脸轻轻笑了起来,「这与我无缘,我也不认为渡海到别处就能逃脱宿命。我听虾夷人提过相关说法,这块勾玉曾渡海到了彼岸,又再度归来。」
「真是耐人寻味啊。」无空说道。
阿高就此打住话题后背转过身。「我要将这件事告诉大家,事不宜迟。」
阿高宣称即将赴京之际,认为事情终要发生的不只是苑上一人,田村麻吕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无空当然也随同前往,广梨和茂里则为这对搭档即将分开而大伤脑筋。两人彻夜讨论的结果,抽籤决定由其中一人与阿高同行,另一人则陪藤太留在神社,结果广梨抽中必须留下来。
「这样好吗?」茂里问道,广梨由衷地点头。
「这是天意,我要在藤太康复后带他回武藏,我对这件重要的事早有心理準备。你从一开始就想去京城吧?既然来到伊势,就亲自去见识一番吧。」
茂里嗫嚅地说:「我的确想去京城,可是就算同行也帮不了阿高。再说,你对他的帮助也许更大。」
广梨仰望着他,「还是有话明说好了,你想陪藤太也行。」
迟疑片刻后,茂里摇头拒绝,「不,这是天意……」
藤太相当冷静地接受了阿高的决定,他的伤势不再引发高烧,痛楚也愈渐减轻,但仍无法自行仰起上半身,无论如何勉强都不能一起上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高离去。然而,他无法就此认命留下来。
「你要单独去啊。」藤太避看前来转告消息的阿高,幽幽地说,「我不是为了让你独闯才夺回勾玉的。」
「这样两全其美,只要我走了,这里就会很安全。」
阿高静静说道。不知何时起他痛下决心抹杀了任何情感,似乎飘忽着一抹不祥的气息。
「能让藤太留在神社太好了,只要你平安,我也能放心,我会到京城做最后了断。」
「康复的话,我一定会立刻动身前往京城。」藤太说着,阿高却摇摇头。
「你不用来了,好好静养吧。这次绝对会终结一切。」
「终结一切后,你会回伊势吗?」
面对他的询问,阿高没有答覆。
「你是说再也不管我了?」
「不是。」阿高小声喃喃说,「我希望你回武藏,能代替我像以前一样继续生活。」
藤太感到伤口起了一阵痉挛,他伸手扯住阿高的衣衫。
「你可知道我承诺过必须带你回乡,希望你别忘了。」藤太忍痛说道。
这时阿高的眼中初次露出痛苦之色,他轻轻移开藤太的手放回盖被里,伏下眼轻声说:「对不起,我现在无法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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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上隐约感觉阿高起了变化,自从他在藤太身边睡醒后,看似完全恢複了镇定,事实上藤太虽然获救,阿高却从那日哀泣以来并没有重新振作。
那是异常可怕的经历,远远超过想像……
伊势生活乍看之下平淡,然而阿高从那天起一反常态,与任何人都刻意保持距离。他原本喜欢超然独处,众人并不以为意,不过与藤太离别时的那种无动于衷,正在显示他的内心有多么封闭。
不知藤太会多伤感啊……
苑上挂虑的正是此事,她不顾忙于準备出发的众人,抽空去探望藤太,这是最后一次与他交谈,恐怕今后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广梨去帮忙打点出发事宜,房中只剩藤太一人躺卧休息,他毕竟难掩失落,不过见到苑上时仍面露微笑。
「你还没去吗?小心被丢在这里。」
「有坂上将军在,不会有事的。」苑上说着走近藤太身边,「如果都能一起去就好了,藤太不在,我好担心……还有阿高的事。」
藤太仰望着天井喃喃说:「那小子不知变通,一旦坚持信念就无法剋制自己,目前没办法阻止他的。」
苑上小声问道:「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想去什么地方,可是知道他没有打算回来找我们。」
藤太低声答道,接着叹了口气,「可是我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决心,只盼他能打消念头,这是我唯一能尽到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