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落难武士
人看不见 也无从知晓
我是幽香 若有似无
乘风而来——
人看不见 也无从知晓
是偶然 还是神灵
在来与否的剎那
业已完了!
摘自 保罗·梵乐希《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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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黎明时,聚集在紫宸殿南庭的士兵们已得知局势逆转的消息。
他们守护的大内里(※古代天皇所居的内里及设置政府机关的区域。),如今圣上与上皇(※天皇退位后的称呼。)皆不在此。
留驾在一本御书所的上皇漏夜前往「御室」仁和寺,在黑户御所(※御所乃指天皇的居所,或上皇、三后、皇子的居处。)的圣上于披戴假髮、穿着女官装束后,乘坐妇女用车离去,年仅十七岁的天子据说竟未让盘查的武士识破。
整起事件是由朝廷内部的背叛者挑起,圣上移驾至贺茂川以东的六波罗(※现京都市东山区五条至七条间的地点,平氏一门的府邸曾座落于此。),藉由行幸平清戒的府邸,此处形同临时内里(※太内里中,以天皇居所为中心的宫殿,正殿为紫宸殿。),平氏取得御旨诛讨逆臣是迟早的事。
「左马头大人错估联手对象啊。」
官封左马头的正是源义朝,这种话唯有嫡长子义平敢说出口。对坂东武士而言,身为源氏英才的义朝所下的判断如同圣旨,因此足立四郎远元假装对少主的话充耳不闻,草十郎当然也跟兄长同样反应。
恶源太义平(※源义朝的长男,因守护鎌仓时讨伐叔父源义贤,有了恶源太的称号。「恶」为刚勇之意,通称鎌仓恶源太义平。)个性从来不为政争烦忧,这个血气方刚的十九岁青年,满脑子只想好好硬战一场。
「管他怎样都行,总之非对付平氏不可。总帅若非平清盛,八成就是平重盛。咱们就教那些朝廷贵族瞧瞧源氏武士的厉害。」
严阵以待的士兵近八百名,在紫宸殿的广大南庭下显得势单力薄,此后兵分三路涌进大内里的东三门,人数变得寥寥无几。其中坂东出身的士兵有两百余名,儘管如此,义平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了。
「就由我方出击,把那些从熊野悠哉回京的平氏党羽杀个痛快。不过算了,重盛才是目标,得先杀他才行。属下们,快跟我来!」
周围士兵感应他的号召,纷纷气势大振。义平天生具有统驭能力,性格既豪迈又魄力非凡,十五岁时与叔父交战而大获全胜,因此得到鎌仓恶源太之名。
(我也要去……)
草十郎今年十六岁,两个月前才到京城,披挂上阵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火攻三条殿,虽然没斩过敌人,却有首次出征的经验。
没有配马的步兵同样身穿铠甲,那是一种没有袖板的腹卷铠(※缠于腹上,并在背后对合的一种铠甲。),并戴头盔及配有双护腕和护腿。儘管如此,由皮革和铁制小片所编缀的腹卷铠沉重异常,这种量无非是提醒他的血缘出身。铠甲的萌黄色编线十分簇新,正是足立家的袓父从军陆奥时的受赐之物,可说是大有来历。
草十郎并非生于本家,而是在乡野长大。对于这同父异母、素不相识的少年,足立远元在介绍时居然还以「舍弟」称呼,让草十郎欣喜不已。远元在义平讨伐叔父时曾随行参战,义平的幕僚也对他另眼相待;他个性平易近人,乐于关照草十郎,少年才得以如愿进京。
草十郎来到殿前,眼前铺着瓦宇的承明门宏伟如邸,这时有侦察兵奔出门外。六波罗终于採取行动了!这群坂东士兵还来不及待命、正準备翻身上马时,门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嚷。
那是平氏大军出征时的吶喊。
当大将呼唤「嘿嘿」时,军队发出「喝」作为回应,重覆三遍后,呼唤声余韵长绕。草十郎切身感受到凛然震撼,深受那豪壮声涛的吸引而听得入迷。
透过几千几百名士兵的喉咙迸发出吶喊,这里连空间也随之起变化。大内里原来是有丹漆枉和青蓝瓦宇的典雅之地,此时渐渐改变共呜的波长,化为尖锐气息交错的战场──逐渐涂染成充满噬血慾望的空间。
当然,应战的草十郎等人必须发出高呼,那是从腹底、魂底绞出来的声音。战士藉由吶喊重新涂染自己,气魄集中丹田,蜕变成不惜自我牺牲的另类存在。
既然被塑造成这种存在,而且效果相当显着。草十郎在唱和后不禁讶异,原来那位身为右卫门都、坐在紫宸殿阶上的藤原信赖,竟然一时腿软站不起身。
信赖身穿红底色织锦的直垂服(※此指出征时穿在铠甲内的衣服,袖口和绔襬缝穿线缕,材质主要是锦绫或平绢,盛行于平安后期至中世纪。),身披渐层浓紫色大铠(※中世将领在骑射作战时穿着的大型铠甲。),头戴锹型盔饰的星盔,还配一把黄金长刀。这位人物的战袍比源氏大将更为华丽。此时他的脸色铁青、浑身打颤。殿阶西侧的橘树旁,有一匹人人称羡的黑骏马,只见信赖猛打哆嗦,随从帮忙推他上马后,又从另一侧滑落。
(或许真的找错联手对象……)
这种光景,连身为步兵的草十郎都心有戚戚焉,他以眼角余光瞥见左马头义朝一脸苦涩别过头,怒气沖沖地跨上坐骑。
「喂,吹笛人,别再磨蹭了。」
这时,草十郎听见有人叫唤,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恶源太义平从马背垂眼望着他。只见义平泛起恶意的笑容说:
「快去抢匹马,然后跟我来。这种事难不倒你。」
少年还无暇回答,义平就朝马臀一挥鞭,霎时转身离去。然而,草十郎觉得心满意足。
源氏的少主竟然记得我,还叫我「吹笛人」──光这几句话,就让草十郎不惜为义平捐躯。只要能为少主而战、为他效忠,死又算什么,何需计较成败。
少年尚未自觉这正是沙场上的热情,便已心意已决地跑起来。
草十郎从孩提时代开始吹笛,并没有启蒙师父,在乡野时仅凭一枝单管,自然就会吹奏。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那是什么曲调,只在高低音色中,内心恍惚出现一旋律。他照着吹时,养母若苗就面色苍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曾吹过这首曲调,还说莫非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在聆听──
草十郎的生母据说是美貌的游艺人(※泛指游走江湖的艺人,如傀儡师等杂技者、出卖色艺的女艺人或妓女等统称。),让足立家的生父十分着迷。女子生下男婴即撒手人寰,正室志乃坚持不让烟花女的儿子进门,草十郎因此只能在乡野长大。
到了懂事年纪,草十郎从来不在人前吹奏,因为他知道会落人口舌,何况还得设法应付乡里的小混混;他们是一群野孩子,偏爱恶整弱势者。草十郎知道自己吃亏,但也不想白挨拳头。
儘管如此,他不忍放弃喜好。当他忽然单独消失,到无人原野或山丘上吹笛时,乡野的家人总视为怪癖而一笑置之。
义平会知道此事,是因为远元在介绍弟弟时,把此事当做趣谈讲起。
「这小子擅长笛子,听说没去理会他就能吹上一整晚。不过对象可不是人类喔,而是到野外吹给乌鸦或是狐狸听。」
围着火堆饮酒的武士们觉得好笑至极,纷纷说:
「吹给动物听有啥用?该不会真的溜去找姑娘,吹个小曲想嬴得芳心吧?不过瞧瞧这小伙子,是个美男子喔。」
足立远元刻意摆出一脸认真。
「本人先声明,我这弟弟是人不可貌相,不然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他在家乡专门捉对厮斗,曾一口气击败十名对手。他愈吹笛子,打架本领就愈强。」
草十郎只能苦笑,自己为何能磨练打架技巧、培养出在彪形大汉前也面不改色的气魄,这全是宗家的远元兄无法了解的事情。虽然他以出身足立家为傲,心理上仍是五味杂陈。
「哦……本领强就好办了,不管对女人还是狐狸都应付得来。」
「下次看是比射箭还是斗相扑,亮点本事来瞧瞧吧。」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时,义平忽然插嘴说:
「我跟这小子不同,是为了受姑娘欢迎才想学好笛子,总不能没个绝活悠哉去追女孩子吧。下次你要去无人的地方吹,记得找我。」
众人听义平说得直率,不禁哄堂大笑。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此后草十郎不曾与少主交谈过,即使他已忘记自己也不稀奇,然而在出征的时刻,义平突然提及此事。
(义平大人这么说,我一定能做到……)
那么,草十郎应可轻易达成义平的要求。紧追远元兄的坐骑实在太辛苦,他眼看双方结束箭攻,一鼓作气就辅前直奔。
离开大内里宫门之后,这次显然不同于三条殿的奇袭,而是一场攸关生死的对决。平氏率军密麻如潮,涌满整条大路。
然而冷静下来,就知道无论再气势如虹的大军,也不过是个人集团。这群人仗着人多势众的家伙,只要自己逐一冷静看準,就能偷袭掉以轻心的对象。
草十郎在单打独斗方面经验丰富,但对自己能保持明晰理智,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任何恐惧,望着怒吼挥动武器的敌方武士,甚至有閑工夫思索着……大叔们,何必蛮勇啊。
草十郎握着步兵所持的长柄刀,这种武器靠腕力挥举太重,只需朝目标方向弧形挥舞,顺势照落刀方向砍去,就不致于消耗太多体力。
就算草十郎不断长高,也不可能成为彪形大汉,更不会变得结实精悍、肌肉发达,因此他必须讲求效率。实际上,他真正的武器是观察对方动作的敏锐眼力,以及对节奏的直觉。观察对方的动作,寻出规律节拍,便能掌握乱拍中的节奏……草十郎掌握乱拍后挥刀,凌厉的架势,就算刚勇的武士也难以招架。
他奋力跑着物色敌人的坐骑,无意识地架开在头顶交错的刀影,只见一匹属于我军的骏马失去主人,正在那里飞蹦窜跳。马主是一名铁甲武士,他正与敌兵扭打成一团,滚落地面。
连马旁的几名随从都来不及奔来抢救,草十郎当然无法追上。只见敌人高举的长刀白光一闪,刺入被擒住的那名武士的头盔护颈中。
一瞬间后,敌方步兵也朝抢夺目标奔去。那是一匹令人动心的苇毛马,草十郎反射地举刀朝对方刺去。
他不关心对方死活,只觉得彼此的意志势不两立;为了削弱其势,必须教对方丧失战斗能力。非要一匹战马不可──强烈的渴望让草十郎终于如愿,头一遭在战场上杀死敌人,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印象。
草十郎抛下长柄刀,跃上苇毛马,一跨上马鞍就知道是好货色,那饱尝夏草而变得肥壮的身躯多紧实,肌肉充满张力。出身坂东的武士应付马匹自然驾轻就熟,他两腿夹紧马腹,猛力扯缰表明自己是主人。
少年从马背上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我军稀疏,全都是生面孔。看来自己摆脱混战,在奔跑时混入藤原信赖的部属中,一群人全被驱往待贤门。这批队伍溃不成军,及早从宫门撤退,草十郎特地争取来的坐骑派不上用场,忙跟着众人逃往待贤门内。
就在料想敌方会乘胜追击,只能撤回内里附近时,遇上一群从西院转角冲来的骑马武士。
他心下一宽,这里有源义平和他的部属,远元兄当然也在其中。远元带着一副受够的表情望着他。
「这小子,跑去哪了?」
草十郎无暇细说,只定定望着少主,义平似乎明白这视线的意味。
「抢到马了?刀呢?」
「用这个。」
草十郎抓起自己的腰刀,义平便命一名部属取下自己备用的黑漆长刀交给少年。
「傻子,下次连兵器也顺手抢来。我接获左马头大人的指示,可以去把平重盛打个落花流水。」
这批人加上草十郎寥寥不过二十骑,平重盛迎击的部属恐怕有五百多骑吧。然而半刻时辰后,事实摆明不能以势取胜。敌方无人敢兴鎌仓恶源太交锋,听他报上本名、见那策马的英姿后全都吓退不前,连平重盛也望之却步。
草十郎紧随着义平的坐骑,数度沖入敌阵,想奋勇找出少主指名的重盛。然而在重重严密卫护下,他惊鸿一瞥,只见敌将身穿有槴色之称的赤黄色渐层编缀铠甲,骑的是带赤桃花马,只感觉十分威武。
「就趁现在,能再靠近点不知多好。」
义平心急如焚,然而重盛的军势逕自朝待贤门外退去,事后才得知他们企图将源氏军队诱往六条河原。倘若是在新建的大内里决战,不慎放火烧掉宫殿就得不偿失了。
战势不利,终究还是败北。
转阵河滩时,源氏显然已居下风。在俨然有「当今圣上御所」之称的六波罗守阵面前,源氏兵卒溃如星散,纷纷弃甲逃逸。
然而直到最后关头,源义朝并没有放弃向六波罗还以颜色。渡过贺茂川后,如今加上长子义平总数仅有二十骑,一行人士气如虹,足以击垮平清盛府外的盾墙。
岂料阻挡在此的正是源赖政军队,他已投靠平氏,逼使义朝唯有放弃在此牺牲,期待能至东国再起,继续攻佔京城。
草十郎至今在跟随义平时,所幸没有遭受重创,只是在思绪混沌、过度疲劳之下近乎虚脱。
他想不起何时不见远元兄的身影,兄长如果受伤,自己该抢先赶去救援。但他很清楚自己全心追随义平行动,无暇深思其他事情。
第一次参战就出师不利,与其说受到打击,倒不如说是对身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既然是生平第一次全力以赴,那么不眠不休也是初次体验。
出征时运用丹田发出吶喊力量的感觉仍在──或许仅是幻觉而已。一旦兴奋之情熄灭,他总算了解吶喊有多么的耗损精力。
败逃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人物乘坐马背,神情比草十郎更虚脱。
那就是左马头义朝的三男,刚受封右兵卫佐,年仅十三岁。他穿的赤线编缀嬁甲不带脏污,表明没有参与激战。赖朝也有初次上阵的经验,对于今日战况的急转直下,他同样感到不知所措。
草十郎望着少年,神色变得凝重,自己不算最年轻,又不是贵公子,一行人寥寥无几,他必须为主公努力效命,远元兄没有随行,自己该为他担起更多责任。
「右兵卫佐大人,前面山路很危险,请让我来牵马吧。」
草十郎已让出坐骑步行,于是走近三郎赖朝说道。少年吃了一惊,脸上微露喜色,从那头盔遮掩的缝隙中,可略见他的容貌犹带稚气,在那身大铠衬下愈发显得纤瘦。
「有你帮忙太好了,我的坐骑总是偏离道路。」
源赖朝开口道,或许说话可以分心避免沮丧,他又对草十郎说:
「你和太郎兄都是坂东人吗?」
「是的,在下是武藏国人。」
「名字呢?」
「足立十郎远光。」
草十郎不禁暗忖,今天究竟报上几遍自己的出身地和元服(※指奈良时代以后为少年举行的成人仪礼,行仪后必须改变髮型及服装,通常在十一至十六岁之间进行。)名了……?只有跟所有报上名来的人交手,砍倒对方后才能存留到现在。不知何故,当这些体验逐一消失后,不快的感觉总是凝聚未散。
「您想呼唤在下的话,请叫草十郎就可以了,武藏的乡民都这么叫我。」
「哦,需要加个『草』字吗?」
少年看似性格严谨,郑重地点点头。
「那么,草十郎,我们今后去哪里?不能再回京城的府邸了?」
「一定有机会回去。」
草十郎回答时,想起源氏军队火攻三条殿的情景,这是兵家常见之事,此时京城的义朝府邸恐怕已陷入火海。
「……不过我们目前最好回坂东,另谋东山再起。东国有许多左马头大人的拥护者,可以重新组军。」
草十郎忽然兴起强烈的念头,认为一开始要是去坂东就好了,谁要那种临阵退却的大将。倘若能集结更多坂东势力,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赖朝低下眼小声说:
「我没去过坂东……」
「那是个好地方,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在东国居住的话,我也能像义平兄一样强吗?」
「应该可以,因为您和少主是亲兄弟啊。」
这时,主从两人完全没料到这趟逃亡不可能抵达坂东,他们深信即使战败被驱逐出京,只需投靠地方势力就能捲土重来。他们都是刚元服的慒懂少年,当然不知道落难武士的下场有多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