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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做了怪梦……)
从晨辉中清醒的草十郎不太确定地思忖。
(若不是梦,发生这种事就太玄了。一只乌鸦飞来,讲出的话比山里人还溜,居然对我说牠是什么「少主」……)
后来乌鸦拍翅离去,一整个下午没再现身,草十郎认为若是当真,只会被人当成疯子。他频频揉眼,想先起床泡温泉,于是打开小屋门。
乌鸦从屋檐上翩然落下。
「你想吃早饭了?那就招待我啊。大老远飞来探望你,总该表示心意嘛。」
乌鸦闪着光亮的圆眼说道。那毫不害臊的态度,让草十郎怀疑黑鸟是否知道如何表现客气。
(果然在说话……绝对错不了……)
不顾困惑的草十郎,乌鸦又威风地说:
「我带几位舍弟来了,希望你招待牠们。看吧,果然不出所料,你没留在武藏。我听说你去京城,结果到那里没见着人影。能在这种荒山发现你,多亏有牠们卖命奔波,你该慰劳一番才对喔。」
草十郎注视着立在原地的乌鸦,只好问道:
「乌鸦都吃些什么?」
鸟彦王高高鼓起胸膛。
「只要是人类的食物,我们都能装下肚。可是有很多乌鸦吃的东西,人们都不敢碰呢。」
吉左的女儿总不在清晨来此,晚上却带来丰富食物顺便作为次日早饭,因此小屋里的饭桶留下些许剩饭,还有许多没吃完的雉鸡肉乾和栗子。仍在困惑的草十郎取出食物,重新到户外一看,只见平坦的岩上聚集七只乌鸦,正等着大快朵颐。
草十郎走近时,鸦群一起飞向近处的松枝躲避。牠们并没有飞远,满心期待地观望他的举动,草十郎了解后,将食物像在排供物般放在那块岩石上。
他离开后,群鸦仔细观察一番,飞下来开始频频啄食。牠们忙着抢肉乾、一副兇巴巴的吃相,简直跟一般乌鸦无异。
(牠不会对自己的舍弟们说话吗……?」
草十郎感叹地注视这七兄弟,完全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牠们转眼就吃个精光,头也不回飞走了。他舒了口气,正想着自己也该用饭时,忽然冒出一个声音说:
「好了、好了,我们也该吃早饭啰。还有留下食物吧?」
只见还有一只乌鸦拍翅而下,草十郎就惊呼道:
「你……没跟刚才那群乌鸦一起?」
「开玩笑,乌彦王吃相那么难看还得了。所以我才说牠们只能算舍弟,虽然是远亲,但比一般乌鸦头脑灵光些。你很大方地招待肉乾,他们一定会铭记在心。」
在群鸦吃得碎屑狼籍的岩石上,确实没留下一丁点肉块。草十郎见状问道:
「那你又是什么吃法?」
鸟彦王愈发得意地说:
「这还用讲,当然要一口一口让人餵了。对了,还有啊,拜託你把栗子壳剥乾净再给我。」
草十郎不禁觉得这家伙或许真是鸟界的贵公子,牠连吃饭都要别人拿筷子夹成小口份量餵食。
鸟彦王吃着吃着,想替自己辩解说:
「我也知道离乡后很少受到这种礼遇,不过让你伺候的感觉还不赖。」
「为什么认为是我就放心?」
「因为你是婆婆替我决定的最佳人选。」
草十郎彻底放弃,确定这不是在作梦,如此一来,他唯有习惯和乌鸦交谈才行。
「你的婆婆怎么会到我的家乡?」
「只是凑巧而已,老夫人当时担任宰相去周游列国。」
乌鸦等着草十郎剥栗子,偏起头说:
「嗯,该不会是她在武藏国得到什么预感吧。我不相信十年前的你能呎得那么好。如果婆婆有先见之明,那真是太神了。」
「……果然是笛子的缘故?」
草十郎想到自己是遵照乌鸦的指示才功力大进时,不禁发出了叹息。
「你的名气在东国一带可是响叮噹喔。」
「我才不想吹给别人听呢。
「傻小子,当然是鸟族的评价啰。还有家伙到处宣扬,说什么听了你吹的曲子治百病。消息一早就一传百里,好了不起。」
草十郎不禁住手望着乌鸦。
「真的?鸟也会通风报信?」
鸟彦王振一下羽毛。
「嗳,受不了,所以这就是人嘛,还以为全世界自己最大。算了,你们要是永远笨下去,说不定对鸦族还有些好处。」
牠的口气固然令人不悦,倒让草十郎想起某件事。
「……这么说,去年好像聚集很多乌鸦之类的……」
「要说通风报信,就属乌鸦最在行,联络网万无一失,比如有人类专门、野兽专门,还是灾害专门,各种专业一应具全。接下来只要因应需求,比方说派遗特使到异族等等。」
乌鸦见草十郎被吓住,就快活地说:
「其实你以为我和区区七只舍弟有多大本事,能从全国搜到这里?如果人类知道乌鸦联络网有多进步,包準会吓倒哩。」
(的确,连我自己都从没想过会待在温泉地……)
草十郎暗忖着,又感觉太过匪夷所思。
「是啊,无论是同乡还是在京城的熟识,连最后离别的右兵卫佐大人……大家都不知道我在这里。」
鸟彦王斜瞟着他说:
「在你来这里吹奏之前,就算我们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在战乱结束后找到你的行蹤,多亏你吹了它。听说你去打一场蠢仗,我想去找你,可是有好多铠甲武士钻来钻去,从空中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你。」
草十郎吃起剥开的栗子,双颊塞得高高鼓鼓。
「你说一场蠢仗是什么意思?」
「啊,竟然自己吃掉。一开始就知道稳输还去打,不是蠢仗是什么?」
鸟彦王拍拍翅膀表示抗议。
「不过是黑鸟罢了,口气这么跩,少给我装懂!」
眼看草十郎动肝火,牠急着跳脚说明:
「当然我只是一介乌鸦,为了出外修行,是历经多年刻苦磨练才来的喔。我不但记得人类的社会结构,连有力人士的大名也倒背如流,这次去京城,还是从自幼深居大内里的乌鸦直接听说,才知道来龙去脉。原来这次战争的乱源是出自一个叫藤原信赖的男子,明明他也是雄的,偏偏受到京城上皇的暧昧宠幸而得势,甚至仗着上皇不闻不问,谋害阻碍自己陞官的信西。没想到,信赖的有力靠山上皇对他见死不救,竟然自行逃之夭夭。」
「你说什么?」
草十郎惊愕莫名,茫然盯着讲个不停的乌鸦。
「我是在说这次战乱的内幕喔。」
「那就是源平对决,为了替三年前的交战雪耻──」
他迟疑地说起往事,但抵不过嘴快急溜的乌鸦,牠趁少年停顿时,连忙插嘴说:
「所以嘛,保元之役(※保元元年(一一五六年),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因皇位继承而对立,上皇拉拢源为义及平忠正,天皇则招揽源义朝、平清盛的势力,两军于平安京交战,结果上皇败北遭到流放,史称保元之乱。)之后只有平清盛官运亨通,藤原信赖借着同病相怜的心理,不是拉拢很火大的源义朝吗?那只对宫内消息灵通的雌鸦说呀,信赖除了靠上皇宠爱,原本就没什么实力。」
「居然有这种荒唐传闻──」
草十郎想表示意见,对他而言,有太多听了恍然大悟的事情。他如遭当头棒喝,想起从马背滑落、一身华丽战甲的右卫门督信赖,还有自己隐隐觉得对这场战役是多么无谋而愚蠢。
鸟彦王见他一声不响,就像少年闹彆扭地说:
「我没骗你,都是从对人类观察入微的乌鸦那里听来的。」
「我明白……别讲了。」
草十郎喃喃说道。然而他已丧失食慾,感到苦恼不已。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蠢仗,那么义平大人、还有殉死的武士到底为何而战?我们何苦受那种人间炼狱的滋味……?)
「草十。」
鸟彦王发出呜叫:
「草十。」
名字既被简化,草十郎没留意是在呼唤自己。听牠啼叫几声后,他才仰起脸。
「嗯?」
「伤还痛吗?」
「不会……差不多痊癒了……」
乌鸦飞向草十郎的膝头,昂起鸟喙说:
「……其实,我们对人类的知识了解很透彻,但不太明白你们的行为动机。为了学习了解人心,我才来这里,婆婆常说我没彻底跟定一个人就学不来,还指名要我去找的人选就是草十。你好像不乐意,是吗?」
草十郎承认道:
「嗯,是有点没错。」
「都是我批评打仗不好,你才不愿意?」
沉默片刻后,草十郎答道:
「……因为我好不容易想开,觉得自己尽到武士本分,而且今后将去追随义平大人。」
「那家伙行不通啦。」
乌鸦立刻否定,草十郎蹙起眉心。
「为什么?」
「我不是说要跟你奉陪到底吗?」
「你这样强人所难,我非拒绝不可。」
「啊,好过份。」
乌鸦飞向岩石,又停在檐端横木上。非于高过头顶,草十郎必须仰头才能望见牠。
「草十比我想得还容易动气,也许你无法接受,但我必须逐一说明,你要有耐性听喔。当时我不晓得草十的行蹤,一直在京城观望,所以得知许多详情。首先,藤原信赖在战争翌日就在河滩问斩,听说他去仁和寺向上皇求情,结果被赶出来。」
「是吗……?」
草十郎想起那个不配当武夫的人物,死到临头终究没出息,除了怜悯,也不免为他汗颜。
「还有那个源义朝,他在逃往尾张国后还是被杀害,首级被带往京城。以人们的曆法来计算,日期是正月七日。献上首级的竟是长年随待他的家臣,由于是诛讨主公的叛逆事件,还轰动京城呢。」
「……他被杀害了?」
一时感觉还不真切,只是近乎麻木,他想起义平曾提到青墓的烟花女是「用不着担心窝里反的对象」,如此说来,历代家从的变节叛主早已司空见惯,左马头义朝终究没有机会抵达坂东。
草十郎不禁垂下头,感觉沉重到抬不起来。
「只有……一个首级?」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乌鸦不禁反问:
「你说什么?」
「我是问只有左马头大人的首级吗?」
他重複叫问一遍,鸟彦王随即答道:
「有两个,另一个是叫鎌田的人。」
(鎌田大人也不在人世了……?)
想起孔武有力的鎌田兵卫就令人哀痛,然而他不禁暗自放心,所幸牺牲者不是那几位少主。如此说来,赖朝应该已随义平前往东山道吧。他正想抬头询问时,鸟彦王扑扑翅膀说:
「草十,所以我叫你别去追随了。那叫源义平的家伙根本是个狂人,单枪匹马的竟想诛讨平氏。他回京后当然没如愿,还给人活捉起来,前阵子在河滩被砍了脑袋。就在前几天的二十一日,早知这样,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就好了?」
草十郎这回当真无法呼吸,尖锐吸气后,肺中遽然凝如坚石,耳中轰隆隆乱呜,一瞬间宛如嗅到晴天霹雳的焦息。
(怎么可能……)
「草十?」
乌鸦感到讶异问道:
「你怎么了?」
草十郎竭力问道:
「……今天是几日?」
「二十五日,乌鸦很会算日子喔。」
(就在……四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