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舞与笛
1
「怎么样,还能拚吗?」
「没问题。」
「好,继续。」
草十郎推到头上的面具迅速拉下,同时从枯草暗处飞身跃出,一个箭步冲下斜坡尽头,只见一群驮马队伍遭打头阵的盗伙袭击,显得惊慌失措。
这时天色昏暗、远方春雷轰隆,又加上阴雨绵绵,正是偷袭效果绝佳的时机。半数以上的队伍被戴着怪面的贼群袭击后,在惊恐中落荒而逃。
留下来抵抗的几人中,想逃而没有反击力的人约佔三成,其余两成则有些武功底子。毕竟盗贼在进京道上出没不算罕见,有份量的商人或地方官吏不可能在运送要物时没有护卫随行。
当然运送价值愈高的货品需要更多护卫,从盗贼的立场来看,估量大宗买卖及对手实力可说格外重要。
打头阵的盗群从高处袭击困在山谷的队伍,借着呼嚎迴响壮大声势,结果只剩不畏威胁的猛汉留下来守货,然后由草十郎等第二批精锐集团估量对方人数,再决定是否进攻。
草十郎从山上观察队伍行动,早已掌握谁是率领迎击的头领,便毫不迟疑直接找对方单挑。那人是身躯高大的中年男子,颇有赫赫架势,不过他对草十郎的面具和动作感到毛骨悚然,显露出退却之意。
这不是一场搏命战役,无论立场或货品有多重要,也无人愿意在道上为押货送命,因此只要让押货者知难而退,放弃守护即可。
儘管如此,几经白刃交锋后,草十郎已无暇考虑这些事。他感到面具下冷汗直冒,这张怪面具是有吓阻效果,可是视野变窄却教他吃不消,尤其无法看清脚边的不利因素让他十分不安。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大挥长柄刀,试将身体腾空打个翻转。雨中容易脚滑,不过值得挑战,果然对方在这招诡异招数下终于屈服。
「快撤退、撤退──」
首领想抢先逃跑,于是发出高嚷。守货的几名护卫忙顾着转身逃走,将大量的粮袋和货箱、驮马留给正藏等人。
「太好了!」
听到伙伴发出欢呼,草十郎感觉仍在气喘吁吁。戴着面具的正藏走近前,喜出望外的他看似满意至极,朝草十郎的背上一拍。
「你愈来愈得心应手嘛。这个天狗徒弟,对方绝对以为这是遭到『山怪袭击』。」
「我才没适应呢。」
草十郎喃喃道,正藏并不知情,他却明白自己胆战心惊,永远不可能得心应手。
只要稍有差池,就可能刺死对方。即使不慎杀人,草十郎也不会受到正藏等人责怪,可是他曾体验过那种感触,一想到几乎又冒冷汗。无论如何,都是对方有理,错在自己。
(保持冷静对决,竟然这么困难……)
草十郎思忖着,顿时变得郁郁寡欢,正因为打仗时抛弃理智才能奋勇杀敌。
望着众人忙着整理散乱的货品和集合走散的马群,草十郎仍旧呆立原地。这时,他头上飞来一块像是黑石的东西,原来正是鸟彦王。
「喂喂!也没人把风,你们别掉以轻心了,道上又有队伍来这里喔。」
「当然有人把风,只是你的眼睛更快,那是一群什么样的家伙?」
草十郎向伸爪抓住他肩膀的黑鸟问道。
「看样子来者不善。」
鸟彦王兴趣地告诉他,牠最热衷探听消息或通风报信了。
「唉呀,你们去袭击那些武士包準马上完蛋,对方大约有三十人,是一群即将进京的武士团,我看到长箱中有铠甲和武器。对了对了,有几个被你们赶跑的人逃去找他们,要是再不留意,那些武士说不定会把你们一网打尽喔。」
「那可不妙,他们距离这里有多远?」
草十郎相信鸟彦王的消息,他知道存疑只会让乌鸦不想协助。于是他向正藏招招手,跑去说明情况。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街道,将有一群武士会来这里。」
就像草十郎信任鸟彦王一般,正藏并没有质疑就听从建议。他向所有属下吹哨示意,将马群牵往横越丘坡的道路,就在此时,一位负责侦察的伙伴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与乌鸦同样的探查消息。
「你帮我们省下不少工夫。」
「大将,你真有两下子,年纪轻轻就奋勇无敌。」
「我看那跩得要命的护卫头子吓得脸色发青。」
「说真的,你根本就是天狗化身嘛。」
大伙儿为大笔丰收而欢欣鼓舞,将草十郎大肆讚扬一番,他在盗伙中的实力开始获得认同。
本身的武艺受到称讚,草十郎感觉并不坏,这是让袭击前的紧张得到舒缓的反动力,他的确获得成功的高扬感。
(才参加两次半而已……)
草十郎如此想着,至于那半次,是指初回参与袭击时的观摩学习。
(或许我能适应,必须多磨练技巧让自己变强才行……)
望见正藏的宅邸后,留在邸内看守的众人笑容可掬地出来迎接,弥助看到草十郎就辅他跑来。
「辛苦了,让我来照料马吧。」
「嗯。」
草十郎将马缰交给弥助,在摘下面具后,不禁吁了口气。弥助仔细观察他后,讶异地说:
「草十郎,我从上次就觉得奇怪,你脱下面具时的表情好悲伤,害我吓一跳。」
「我哪有悲伤?」
草十郎觉得自己的喜悦不下于众人,因此相当意外。
「今天的任务都很顺利,下次教你怎么翻筋斗吓退对方。」
「你用那招了?翻了几次?」
「三次。」
「哇,今晚要听听你多神勇!」
弥助满心喜悦地说道,他想儘快结束工作,使劲拉着那匹马离去。目送他的背影,草十郎觉得心情轻鬆不少,不禁泛起微笑,觉得自己无法像弥助拥有傲人的纯真。
草十郎处在盗贼群中,从叹服他武艺高强的人那里总算了解自己为了打倒敌手,竟然训练到这般地步。他所追求最强的状态,就是达到出征时的浑然忘我、不畏死亡的境地。
令他更心虚的,是体内仍存有想再度体验那曾经尝过的陶醉,如此决斗才更得心应手。
曾几何时,正藏来到他身边。
「你在沉思什么?今天的主角怎么哭丧着脸?」
草十郎仰望着大汉,试问道:
「你真的满足这种专靠劫掠的人生吗?」
「我对现状并无不满,尤其像今天这样大捞一票,那就更满足了。」
「你曾说要让自己发挥实力,结果却成了盗贼,你到底发挥过什么?」
正藏是盗匪中唯一的武士,草十郎很想问清原委。大汉一挺胸,断然说道:
「我向任何人纳税,是光靠这点谋生路。」
「纳税──」
只见草十郎露出诧异表情,正藏又说:
「你听我说,被支配的意思就是把自己赚取的东西献给别人。可是有哪个皇亲国戚在缴税?如今我跟他们一样,都在只索取不付税的立场下生存。从被掠夺者的角度来看,不过是换个纳税的对象罢了。」
「这种歪理也行得通?」
草十郎疑惑地问道,正藏倒是泰然自如。
「只要世间让这种腐败体制持续下去,当然行得通了。」
重大消息传来时,已是两歇后的傍晚时分,只见西辉破云,比白昼时更为明亮。正藏在宅邸安排盛宴,日影还未落,众人正忙着将酒桶搬往邸内。
「草十,你听到消息了吗?」
乌鸦飞来兴沖沖说道,草十郎反问牠是何事。
不料乌鸦突然吞吞吐吐,停在檐端偏起头,还像没事似的仰望天空。
「唉,还是不提也罢,我记得上次有过失败经验。」
「什么事啊?真教人牵肠挂肚。话说一半,乾脆全部讲完吧。」
草十郎蹙起眉头,但罕见的是这只热爱散布消息的乌鸦当真绝口不提。
「反正你很快就会听到谣传,我还是别说。」
「等一下!,鸟彦──」
黑鸟来去匆匆,连抓牠都来不及。草十郎从没像现在这么对长翅膀的家伙恨得牙痒痒,他沮丧不已,只觉得心神不宁。
(那小子真不可靠……)
他决定先来到庭院,试问那些搬送酒桶和佐餚的伙伴,在场的人皆不知情,这时刚巧有两人从不远处採买回来。
「喂喂!我顺便听到不得了的消息喔。白天咱们干一票后,不是差点跟一群武士碰头吗?那好像是尾张的什么集团,原本还猜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听说居然是护送源氏少主进京。那位少主在不破附近被逮个正着,假使当时我们没赶着撤离,或许还能瞧瞧好戏呢。」
「少主……」
搬酒桶的人没察觉草十郎勃然变色,依然问道:
「源氏的少主不是草被处决了吗?」
「被斩首的只有源氏的嫡长子,另外还有好几位公子,二郎和三郎好像都有参战,因此平氏才在各处彻底搜捕源氏遗孤。落网的还是个少年,看样子就是三郎。喂,假如我们当时抢走少主,一定会得到吓死人的奖赏哩。」
「哈哈,少做白日梦,我家老爷绝不会冒死出手的。」
有人摇手否定,在场者几乎都同意他的看法,同去採买的另一人则感慨万千地附带说:
「就算我们没出手,还是错过看热闹的机会。前面的旅店起了大骚动,听说连妇孺都到路上争相观看。那位少主被送往六波罗铁定问斩,他在武士团的严加守护下行经这条主道。这种情景真罕见,他想必很凄惨哪。」
(右兵卫佐大人……)
如此说来,遭生擒的三郎赖朝当时路过的地点,与自己不过相隔几丛树林而已。一想到此,草十郎眼前的景象彷彿扭曲,几乎快要昏眩。当时若能停留片刻不知有多好,竟然让那位生不如死的少年就此离去。草十郎紧紧握拳,任指甲嵌入掌心,竭力忍耐内心激动。
在他心底,总是牵挂着曾经救助的那个少年。纵然担心赖朝下落不明,但了解唯有隐姓埋名才得以生存,没有他的消息反而一直感到庆幸。
如今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倘若逮捕赖朝的人还有一丝恻隐之心,少年应该可获准自尽,就算尾张武士带着毫无知觉的首级从东海道赴京,也好过目前情况。
然而,赖朝活生生地任人押送,暴露在街众的好奇目光中,比在光天化日下处决的兄长义平饱受更多痛苦──
草十郎身旁的男子终于察觉他面色有异。
「喂!你怎么脸色发青,怎么回事?」
众人纷纷诧异地盯着他,草十郎只看看大家,并没有答腔,这时的心情实在难以言传。
这一刻,他霎时领悟到无论如何靠打劫取得伙伴的认同,他们依然无法分摊自己的心事。从一开始,草十郎就和这群人截然不同。
他不发一语,逕自转身跑走。
这时在厅堂的正藏竖起单膝,将今日战利品之一的玉厨摆在双膝间,仔细检察是否真如外观珍贵。草十郎朝他奔来,地板踏得乱响,正藏困扰地抬起头。
「别扬起灰尘,笨蛋!什么事教你跑得屁股着火?」
草十郎倒吸着猛喘的气息,好不容易说道:
「右兵卫佐大人被生擒了,我非去救他不可。」
正藏沉着地应道:
「非去救他不可?什么意思?」
「他还没进京,到六波罗之前总有办法抢救他。」
草十郎果断地说道,正藏的语调仍一派悠閑。
「右兵卫佐,就是左马头义朝的三男啊。哦,终于给发现了,莫非就是上次我看到的那个穿红线编缀铠甲的小子?」
草十郎咬唇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三郎赖朝,我为了让他逃走而留下来。」
「那么你欠我的人情债打算不还了?既然被遗弃,你就没义务再替主子尽忠。就算三郎被杀头,你现在跳脚有什么用?今后是平氏的天下,谁都明白源氏没有出头天。」
正藏冷冷指出后,草十郎霎时无言以对,然而他不能半途而废。
「若论得失或许的确如此,就算救助少主,也不会有任何名录。可是我不能弃他不顾,既然曾经愿意为赖朝大人牺牲──就不能轻易放弃。」
「你冷静点。」
正藏留意到草十郎的眼神,这时才态度变得认真,将玉厨推到旁边。
「真拿你没辙,是老毛病又犯了?那交易呢?我说那笔交易该怎么办?你该不会以为我没考虑得失就贸然行动吧?」
「我知道你不会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