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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彦王来传报赖朝豁免死罪,以及减刑流放伊豆的消息。这是繫世在六波罗献舞数日后的事情,草十郎已不感到讶异。
「原来是伊豆……」
「平清盛一直委决不下,据说是平氏的女眷们极力反对,不断表示砍掉雄娃的头,下辈子会有恶报。我还听说率先反对的正是清盛的继母,她已出家为尼,有这位老夫人不顾一切的主张,京城里都倾向同情源氏少主,让清盛觉得面上无光。」
「哦……」
只见草十郎反应并不热络,乌鸦感到不满,就鼓起羽毛说:
「我说你要更开心、更自豪才对。那只雄娃多亏你吹笛子才捡回一命,连平时认为你技巧不赖的鸟眷们,都不敢相信有这么杰出的表现。乖乖,简直太神了。」
「那不只是我的力量。」
全是因为繫世的舞蹈和意志坚持才能成功,然而少女在抱着丰厚奖赏回来后,彷彿像耗儘力气般累倒,伏卧在马背返回祇园。
直到今日,她一步也没踏出大炊夫人借宿的旅店。好不容易成功,她却冷漠以对,为此草十郎相当在意,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怎么摆起臭脸,真搞不懂你。」
「我没有不高兴啊。」
草十郎别过头,被乌鸦看穿心事令他不快。鸟彦王目不转睛望着他,不久试着说:
「喂,草十,这次我打算做一张草图喔。」
「草图?」
「以前不是画过吗?就是从上空观察府邸的配置图。有关逮捕源氏少主的弥平兵卫驻留的馆舍,其实我和舍弟去探查好几次了,馆内结构可充得一清二楚哩。」
草十郎多少是排遣时间,他随即兴沖冲起来,由于附近不易寻得纸张,就依照乌鸦的指示,在丢弃的破布边画起简图。
「三郎少主作息的地点就在这个角落吧。」
「嗯,雄娃几乎一直待在这里,侍女会在固定时刻送饭菜来。」
草十郎一时估量状况后,喃喃说:
「只要没在小路上引人注意,八成能潜进去。」
鸟彦王见他想大显身手,就露出担忧的神情。
「就算你想闯,那里可是六波罗喔。形迹败露的话,在送往检非违使之前就被剐了。」
「我总有办法。」
「你没有正藏的本事喔。」
「我当然能办到。」
仰起脸的草十郎已恢複神采,乌鸦张大鸟嘴,吭也不吭一声。
「三郎少主若是前往坂东,我有些话必须对他说,你真是帮了大忙。」
想到观摩正藏的飞檐走壁术刚好派上用场,草十郎不免跃跃欲试,假使顺利避过平氏耳目而与赖朝见面,心中的阴霾必然一扫而光。
「草十的个性还真冲动呢。」
乌鸦拿他没辙似的发起牢骚。
「你别一时冲动带他逃走,闯下大祸可没人替你收拾残局喔。」
「好不容易让他活下来,我不会莽撞行事的。正藏说过源氏少主在朝野是无所遁形,我只想在他出发前去探望而已。」
草十郎极力说道,想起赖朝是左右他命运的重要人物,然而过去彼此的交谈仅有寥寥数语。
倘若想趁日暮潜入六波罗,那么跟随正藏时穿的那套适合夜行的深蓝色服装,恰好能派上用场。前几日将衣服随手交给挛生姐妹保管,草十郎去取回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狐疑盯着他。
「草十郎又想独闯了。」
「夫人说像他这种人閑下来准没好事,真是没错。」
被人点到痛处,草十郎只能当作充耳不闻。
「我没做什么,只是来拿自己的衣服。」
「小金雀说喔,草十郎太不懂得照顾自己。」
「小花鸡说喔,头髮留太长最好整理一下。」
「妳们很烦欸。」
草十郎板起脸,无论摆起多凶的表情,两姐妹早已见怪不怪,彼此叽哩咕噜一阵后取来衣服。草十郎突然决心问道:
「繫世身体还不舒服吗?」
两人频频眨眼后点了点头。
「她很少这样昏睡,心情变得好低落,也许太勉强自己了。」
「繫世姐的月事不太顺喔。」
女童们说完面面相觑,难得两人有意见不合的时侯。
「这种事怎么可以告诉男人,小金雀,妳真是的。」
「告诉草十郎不要紧,他很担心,所以我才说嘛。」
「繫世姐会生气的。」
「那么小花鸡去跟繫世姐,我要和草十郎在一起。」
「怎么这样,好过份。」
两人一旦起了争执,比交谈更加不可收拾。草十郎中途脱身,只能大致了解暂时不能和繫世见面相叙。
(她太勉强自己……?)
唯有繫世能够与他真正分享那日的成果,因此想告诉她许多事,想听她有何感受。然而他不便去大炊夫人的宿店,自己不同于日满,实在无法前往拜访。倘若繫世无意见面,草十郎认为自己不该贸然接近。
武家馆舍不如贵族府邸出入複杂,草十郎对此相当熟悉,只要巧妙避过耳目,闯入并非难事。
草十郎在鸟彦王指示地点后,得知赖朝被关在仓库,而是以寻常客人的待遇住在主房后面的单房。只要是单纯居所,屋顶内和地板下就有宽敞的容身空间。
此处是六波罗的武家街町,没有閑杂人等接近,或许弥平兵卫会鬆懈戒备。单房固然有守卫,但并没有严加防範的紧张感,尤其在决定减刑后,更降低对赖朝脱逃的疑虑,恐怕他依然是彬彬有礼的囚犯吧。
儘管如此,推测何时护卫交替并不轻鬆,草十郎耐心藏身树丛中,终于望见端晚饭的侍女经过走廊进入单房,没将板门上闩就先行离去。他爬过廊缘下趋近少主的房间,趁人不备时倏然闪身进房。
赖朝还未进食,正坐在燃灯的桌几前。执笔的少年蓦然回首,那略变清瘦的面孔让双眼更突显。他穿着清爽的枯黄直垂服,房内设置还算差强人意,似乎不致受到苛刻待遇。面对这个黏罩蛛网、一身黑装的不速之客时,少年起先只感到讶异,接着不敢置信地倒吸了口气。
「真的是你……草十郎?你是草十郎吗?你还活着?」
「请安静,被守卫发现就大事不妙。」
草十郎拂去肩上的蛛网后屈膝跪下。
「好久不见少主了。历经许多波折,您还是活了下来。」
「我以为无法再和你相见。」
赖朝哽咽说道。
「大家都已逝去,我常想起你,就像追忆先父和亡兄一样。我不知有多少次懊悔当时一时疏忽,竟没向你道谢就逕自离去,我真的很庆幸能再次相见。」
「多谢少主。」
「你真有本事来这种地方,我没想到能在此与源氏的武士见面。」
草十郎对大感意外的少主,只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在下有特别的人手相助,获得您在这里的消息,想来您一定深受伤痛,能见一面实在庆幸不已。」
少年幽幽叹息,轻瞥桌几一眼。草十郎随目望去,原来他是翻开佛经在抄写经文。
「我日复一日……只能抄经,每天想着明日就会被带往河滩,这是最痛苦的事情,我不知几次希望乾脆儘早处决还好过些。可是我被赦免极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保元之战时,明明比我年幼的叔父们没有参战还是被斩首了。」
「幸好如此。」
草十郎加重语气说道,赖朝仍相当悲戚。
「我听说父亲大人近年与九条院的一名侍女来往,还与她育有三名幼子,他们都是男孩。既然我能赦危,不知那些孩子是否也获救呢?」
「在下还不清楚详情,但相信他们会得到赦免,不知会交由何人照顾,总之不会危及性命。」
赖朝俯下脸。
「我将被流放到伊豆。」
「那是坂东,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们当时原本将前往那里。」
草十郎说道,少年神情严肃地仰起头。
「这是今非昔比了,就算今后去坂东,源氏早已一蹶不振。父亲大人和兄长们,还有重要的家臣都已经辞世,只留下我一人,充其量只能读读佛经而已。」
「只要能为先灵祈冥福就好,供养也是必要的。」
赖朝注视着草十郎,突然语出惊人道:
「草十郎,不必哄劝我。我知道自己觉悟太晚,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只要是你就能让人放心。当我切腹时,请替我取下首级吧。」
「你说什么?」
草十郎震惊不已,赖朝的态度极端认真,只见他脸色泛青,依然语气坚定地说:
「你不顾安危潜进馆舍,就是为此来的吧?都因为我迟疑不决,无法痛下决心自尽才会如此。若是父亲大人一定会介我自刎,并为我成全后事,绝不让源氏再受侮辱。既然父兄对抗天子而遭惩罚,我当然难逃一死。」
草十郎不禁抓住赖朝双肩,那枯黄衣衫下的削薄肉体令人悲哀。草十郎就按住少年的肩膀说:
「在下来此不是为了取您性命,而是求您活下去。」
「这不像你的作为。」
「对,过去的我不一样。」
草十郎苦笑着承认,继续说:
「以前我曾想轻易抛弃性命,可是现在认为当时的想法有错,就是因为活着更艰苦,选择生存才是正确的。请您重新考虑后到伊豆生活,那里是穷乡僻壤,却也是冬季温暖的好地方。在下进京前曾认识几名当地人,他们都是善良百姓。」
「谁敢保证我能活着到伊豆?」
「请不用担心,您能在伊豆长久过着平稳生活,与当地人融洽相处。」
「你说的好像亲眼目睹一样。」
「没错。」
草十郎毫不迟疑地说道。赖朝愕然望着他,终于不再认为他是刺客。
「你真是怪人,就为了来向我说明这件事?」
草十郎点点头,轻轻抽离放在他肩上的手。
「这场战乱中,您和在下都存活下来。有人告诉我,说我能够做到,也是那个人引发我的潜力。」
有好半响,一语未发的赖朝只仰望着他,不久才说:
「你会改变,并认为选择生存是正途,这些想法都是因为受到那人的影响?」
「是的,如果在下当时死去,就不会有那场邂逅。相信少主一定也有缘分在等着您。」
草十郎答道,对于能将这种事对赖朝侃侃而谈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少年伏下眼后,心意已决般拜託道:
「草十郎,跟我一起去伊豆好吗?我身旁再无他人,母亲于几年前去世,忌惮平氏的人不会跟随我,你能不能再答应随我去坂东?」
草十郎顿时感到犹豫,他很想追随命运多舛的少年去达成许多理想,还能传授他如何在东国生活。然而,赖朝必须捨弃武士的生存法则方能度日,而他本身亦然。于是草十郎开口了,他惊讶自己竟能说出这番话:
「在下目前有一位想共度人生的对象,虽然还不知她的想法如何,若有可能,在下将前往伊豆。即使没有立即动身,也一定会去探望您。」
(我究竟在做什么,就为了说那番话,专程赶去城外的六波罗……?)
草十郎与赖朝道别后,为自己的行径哭笑不得。脱口而出的其实是长久以来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只是他不习惯将心意表明,因而感到不知所措。
(现在又没得到繫世的回应,擅自决定又能如何……)
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觉得这是为了让自己认同那些想法,才觉得有必要刻意冒风险去见赖朝。草十郎无意告诉赖朝这是第二次救他一命,只想告诉他为何可以做到。
鼓励赖朝活下去的同时,草十郎想表明自己发现生存的意义。
儘管如此,离开弥平兵卫的馆舍远比进入时更困难,因为他不曾考虑随着夜色渐深,馆舍四周的戒备更为森严。
只见四处火炬晃耀,草十郎一直等到黎明仍不能脱困。他好几次为轻率潜入而懊悔得直想咋舌,有一次差点遇上不是咋舌就了事的危机,原来正欲翻过围墙时,忽然有人盘问道:
「是谁?快报上名来。」
冷汗直冒的草十郎正寻思对策,这时却听到沉重的振翅声和嚄嚄啼叫,盘问的守卫发出小声咒骂,另一人则抱怨猫头鹰害人虚惊一场。草十郎总算安全逃往馆舍旷地,心想莫非刚才的猫头鹰正是鸟彦王的属下。
好不容易离开六波罗得以鬆口气时,东空已现曦白,整夜精神紧绷使他疲惫不堪、浑身肌肉酸疼,算是对鲁莽行事的惩罚。然而在晨辉清耀中,他逐渐涌起喜悦,总之达成心愿,给傲慢的平氏一点颜色,得以与源氏的少主见面。
他远眺着逐渐明亮的苍空,以为是鸟彦王飞来,然而羽影却不是牠。眼底浸润着山稜上流曳的浮云,渲染了朝霞的薄红,他意气风发地走向祇园。
鸟彦王能提供协助,是由于草十郎的才能使然,鸦王飞来他身边,也是因为笛声和与乌鸦沟通的能力。草十郎是生平初次为自己感到自豪,原以为不可能的任务,他已经逐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