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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满前往八条崛川府探望繫世和草十郎。由于繫世刚决定表演,行者表明是她的专属乐师,因此得以立即进府。
繫世满心欢喜,草十郎对大舞台也充满信心。日满向两人透露消息,原来他听衹园社的神民谈起繫世的舞蹈灵验,此事在平城的游艺人和行者之间成了话题。此外他还造访了大炊夫人的馆舍,确定孪生姐妹已安全迁往同住。
儘管如此,日满没想到草十郎在府内受此礼遇,进房时相当吃惊,趁繫世离开时,悄声向他问道:
「你……我不得不说……你该不会受上皇的特殊恩宠吧?」
草十郎蹙眉回望着他。
「你是修行人,怎么能妄加揣测呢?」
「就是因为修行人才说。不,我不是随便臆测。」
「我才没被宠幸,当然繫世也一样。」
草十郎道出始末,日满听了又惊又怒,总算了解情况。
「如果我在场,至少还能协助,如今一想,真不该离开繫世御前,否则就算得到再好的药草也没用。能这样平安见面,可说侥倖极了。」
「我也认为当时有你在就好了。」
草十郎承认道。日满瞠着铜铃眼回望他。
「你愿意让我继续跟随御前?」
如此明确的疑问让草十郎很困惑,换句话说,行者等于在告知繫世是锺情于他。年轻人思索片刻后问道:
「对你来说,繫世现在还是菩萨?」
「那当然。」
「就算她属于别人,你也不改变心意?」
「凡是降生尘世,无论再纯洁的人都会受宿缘影响。如果是恶缘,我就会被排除在外。」
经日满这一说,草十郎心想,要是排挤人家岂不有失厚道?
「我从未想过要排除你。」
只见行者露出放心的表情,草十郎又说:
「我们为了今后能安全生活,必须重跳六波罗的舞蹈,而且仅此一次。繫世表示想尝试,你也一起来好吗?」
日满惯重地说:
「这是为上皇表演吧?」
「是的,为了能离开府邸,我们必须在人前做最后一次表演。」
草十郎如此强调,日满却说出与幸德类似的意见:
「既然你可以自由行动,逃出府邸并非难事,为何不趁早离去?」
草十郎不得不承认,对自己过去作风相当了解的人,有这种反应是在所难免。
「我不是没考虑过,只是逃走就会被通缉。我受够了检非违使的追捕,必须能更灵机应变才行。」
草十郎说道,略显踌躇后又说:
「我不是因为有惨痛经验才变得退缩,然而那的确让我领教到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就算逮错对象,也像虫蚁任人践踏。另一方面,高居上皇之位的人,无论是冷酷下达命令,还是随兴施恩,反正任意下旨就可成天游乐度日。我在邸内修养这段期间,才知道原来有此差别。」
日满不禁露出同情之色。
「确实没错,真是难为你了。」
「我想有更多力量……如今也是为了繫世。」
草十郎朝走廊望去,繫世和府内侍从像是暂时不会回房,他又说:
「来到这里,我才体会正藏说的那番话——虽然除了他,也听过别人有相同意见——让我了解到源平的正面冲突,以及上次伤亡惨重的战役,都显示有其他势力在消长,获得胜利而权倾天下的平氏不过是傀儡而已;连我本身拚命的一切,都只是受人摆布。如此说来,参与战争的人跟胡乱拘捕的检非违使并没两样。在暗中牵线、借刀杀人者,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
日满沉吟片刻后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想易主尽忠?」
草十郎摇摇头。
「我不考虑侍主了,我对上皇无法抱有对源氏的赤诚。我想儘可能与上皇处于对等立场,若是艺曲的世界——没有身分之别的世界——或许可以实现。如今上皇认同我的笛艺,只要对决技巧高明,或许能获得武士无法争取的立场。」
日满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你比以前善于应变,但给人感觉更危险。我以为你没有世俗野心,不过,你该不会在府邱学到皇族贵人的养尊处优,变得不知好歹吧?」
「你这样想,就证明你不了解我和繫世能达到多深奥的境界。」
草十郎反驳道,他多少怀有自信,于是不免认真起来。在上皇指出之前,草十郎还不会对自己的技艺如此自负,直到最近才接受这种想法,其实还不是很习惯。
「一国之君认同我的笛艺具有价值,那就会产生价值吧。不能再像过去活得浑浑噩噩,因为我有繫世。为了让她过得快乐,我必须在世间发挥所长。」
「只要为了御前,我的心意也一样。」
日满点点头,十指交握着问道:
「御前究竟对这次的献舞有何意见?」
「她说我认为好就行了。」
「这表示她并不认同。」
「我不知道。只是繫世会说不想再为自己而舞,我想她并不考虑得失。」
草十郎说道。日满一个劲儿思思低喃道:
「不愧是繫世小姐的作风。她向来如此,就算喜欢美裳,照样可以穿着褴褛,睡河滩也不以为苦,是拥有不受奢华束缚的纯洁本性。」
草十郎还没思考离开府后该如何生活。当前有许多事情必须克服,何况如今缺乏生计基础,难与繫世共同生活。
倘若繫世嚮往上皇御所的生活,他就助她达成心愿;她若想继续在青墓过繁华日子,自己也觉得无妨;如果想回富士山麓的故乡,那就尊重少女的意思。总而言之,他希望繫世能高兴,想为她达成所有心愿。
草十郎注视眼前的行者,突然觉得这严肃男子很可亲。他为繫世无私付出的心意,让草十郎觉得假使繫世对自己无心,也会想为她继续效力。在这一点,日满和草十郎同样不改初衷。
「如果上皇想对献舞赏赐,在询问我意愿时,我希望他答应让繫世脱离妓籍。如此一来,繫世没有身分束缚,可以行动自由、尽情舞蹈。」
草十郎表情转温和地说道。日满欣慰地点头。
「我也赞成,风尘姑娘随波逐流,真教人担心不已。就算大炊夫人宠她……女人家若成了那副德行,最好别指望去投靠。」
隔了半晌,日满有感而发地继续说:
「一阵子不见,繫世小姐比以前更亭亭玉立,她成熟多了,稳重而不轻易焦躁。你在御前身边,能让她安心愉快,因此我相信你并没有利慾薰心。」
「这样我就放心了。」
「不过,要小心提防上皇。」
「我知道。」
这时,繫世和一名端着客膳的府内女侍走进房,于是两人交谈就此打住。有说有笑的繫世显得神采奕奕、十分可爱,草十郎不觉以日满的角度注视她,想查证她是否真比以前更美,似乎正如行者所言。
(我甚至曾想放弃和她一起生活,不过现在该相信一切会有美好的前景……)
假如没被带往八条府,自己将前往伊豆。光想到此,草十郎觉得能继续和她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欢笑生活,宛如置身梦境。接下来,就端视他能否凭个人才艺,让这种生活维持下去。
祈寿延年的舞蹈决定于五月五日表演,近臣们纷纷面有难色。因为此日将在内里举行宫中例行庆典,他们惶惶不安,表示阴阳师调查的吉日会受影响,然而上皇心意已决,其实是想与宫宴互别苗头。
据说当日上西门院将亲临观赏,草十郎稍后暗地询问鸟彦王,牠答说那是上皇的同母胞姐。
季节已值初夏,翠叶轻摇,飞燕欣绕,菖蒲的紫苞在庭苑池畔浓淡成列。繫世眺着景緻,谈起舞台适合设在水上,草十郎也表示赞同。上皇听了两人意见,兴緻勃勃地道:
「说到泉殿的曲水舞台,平清盛最引以为傲了。朕听他讲起兴建的由来,据说平氏管辖的安艺国岩岛社也建造这种曲水舞台,还有巫女献跳神舞。真是个好主意呀,这就快快在邸内搭建吧。」
「现在专为表演而建?」
草十郎忍不住问道,又自悔失言。上皇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
「多唤些工匠来,一整天就能完工。对了,直接交给清盛去办,或许命他过来为盛宴壮势。」
如今,繫世绝口不提无意在人前表演,而是主动向尽求华美的上皇提出自己的意见。上皇大喜过望,让她参与当日的表演筹划。
正如日满所言,繫世绝不受奢华所惑,同样的,也不吝惜花费,或顾虑太多,这种要领,就像坦然将正藏的栗毛马视为己有一样。
至于衣装,与上次同样引发争执。府内侍从出示即将缝製的衣料,草十郎怎么看都觉得太华丽,他无法容忍缝成这种样式,就到繫世的房间抗议说:
「不是我在跳舞喔。」
刚踏进房,他几乎晕眩站不住脚。繫世的房间儘是绚丽织布,简直无立足之地,几乎溢出房外的织品全属绫罗绸缎,从堆积处滚落漫散一地。
「上皇不知哪些款式适合,因此吩咐全取过来……连我都伤神了。」
繫世说道,话虽如此,她却露出笑容。
「其他大约还有十个编箱的长绢呢。草十郎,有中意的话,就尽量挑选吧。」
对陶器或绘画缺乏鑒赏力的草十郎,对绢织品还不致于全然陌生,故乡武藏也曾徽收调税(※调为律令制下的基本徵税之一,各园需缴纳绢或棉等物产。),举凡民家皆不离耕织。只见妇女抽丝剥茧纺成细线,可知耗费多少心血方可完成一匹布。儘管如此,布匹无非是素绢,搜集来的绫罗绸缎不知又费了多少人力,光想到此就教人不寒而慄。
繫世不顾很快厌倦的草十郎,和几名侍从为是否合身讨论个没完。总算快要顺利决定,这时早已累到体瘫,难以挑选服色,连想像成品的力气也没了。
簇新织布为製成个人衣装而剪裁、继而进入缝製程序,这项过程也教人吃不消。府内的几位侍从倒是乐在其中,还谈起她们总是如此聚集,为上皇缝製正装,直忙到宾宴前日为止。
繫世将为自己挑选的金栏织锦随意交给她们,却把草十郎的衣料夺回来。
「这件不必麻烦妳们,我会自己缝。」
只见侍从们担忧地望着她,繫世又逞强说一递:
「不要紧,我可以胜任。」
「我看最好算了,就快献舞了。」
草十郎忙插嘴道,繫世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不会拿针线?当人家只晓得跳舞,那就错了。」
草十郎和府内侍从只好让步,当她是无理取闹。果然从表演前两天,她就成天闭关在房内。
表演前夕,由于繫世冷淡不睬,草十郎在无事可做下心闷不已,又加上十分担心少女,就到她房间一探究竟。只见繫世仍坐在灯畔缝衣,时而啜泣,时而以拿针的手抹泪,他不禁为这举动傻了眼。
草十郎踏进房间,实在又好气又好笑,就说:
「繫世,妳累到要哭,为什么还要缝啊?」
「才不是呢……」
繫世答道,声音带着呜咽。
「这是我的心愿,你在这里让我心很乱,而且必须赶在明天前完成……」
「彻夜赶工会影响明天的表演喔。坚持缝衣服又能如何?妳是最重要的舞者啊。」
草十郎蹲下身细窥她的表情,繫世再忍耐不住,将他选的那块菱纹布料往脸上一按。
「人家希望这次一定要笑着完成……无牵无挂地站在舞台上……对不起……」
他终于想起繫世在舞前总是极为不安,这阵子在府内自在快活,不觉忘记此事。只是她毕竟个性坚强,刻意不让人察觉这种心境。
「妳怕跳舞吗?」
草十郎问道,繫世遮着脸点了两下头。他忽然觉得是自己逼她陷入绝境,为此心痛不已。
「都是我不好,都因为我擅自决定为上皇献舞,害妳不敢讲出来。」
「……不是你的错,这种恐惧必须由我自己克服。」
繫世稍微抚平情绪后放下布料,露出懊恼的表情。
「唉呀,万一留下印子怎么办……」
草十郎吸了口气,语气认真地说:
「无论怎样都行,只要有方法能减轻恐惧,请妳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做到。」
繫世默然片刻,轻声说:
「抱着我。」
这当然毫无异议了,草十郎展开双臂环抱她,紧紧拥住,期盼永远不要分开。
繫世凝住呼吸,安静片刻后,才小心翼翼伸出手,环住草十郎的背脊。
「对不起……你是我手中的天鸟,明知不该如此,还是想将你维繫在身边。好希望留住你……所以才造成牵绊。」
「别这么说。」
他完全不解繫世为何致歉,觉得少女怜爱得令人屏息。拨起她的髮丝,指缘循着润湿的面颊,不待少女欲言,嘴唇已封住她的口。他会期盼再次体验,果然十分美妙。
亲吻后,草十郎喘息问道:
「还怕吗?」
繫世轻泛微笑。
「草十郎,不管我在旋律的何处,都一定要找到喔。无论是明天的舞蹈,还是今后、永远,当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自己时,说不定就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