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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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十郎听说青墓的旅店素有盛名,从武藏进京时会路经此地,不过这次抵达后,感觉比记忆中更为兴隆。
旅店毗临相衔,有街道贯穿其间,店内建造大型马廄和庭院,结构相当气派。兜售小贩往来频繁,周围小商家成排,可知许多商贩在此做客店的相关生意。
大炊夫人的旅店距外街略远,有长排瓦顶泥墙砌绕,路过即可辨识出来。大街上的旅店有男子热心拉客,夫人的旅店却无招揽迹象,似乎暗示若非特殊贵客则婉拒登门,让草十郎不禁望之却步。
事到如今,他有些后悔变卖在上皇御所穿的衣衫,仅以微薄的资金换取粗质的蓝染直垂服。连笑脸迎人的拉客汉,都不理这寒酸的小伙子。
鸟彦王见草十郎过门不入,忍不住飞下来。
「你在做什么,走过头了啦。」
草十郎在瓦顶泥墙的转角处停步,对肩上的乌鸦悄声说:
「除了繫世,我想起自己对别的店内姑娘都很棘手。」
鸟彦王发出怜悯的啼叫:
「我以前就想说了,拜託你别跟雌娃一扯上边,就变得畏畏缩缩。还不改这种个性,真没出息。」
「别说风凉话,这跟我个性无关,而是住旅店需要大笔开支。正藏给的沙金还剩一些,可是我不懂花街规矩,比如形式或礼数之类……」
「总之要像个老手才行,你放胆子去吧。老是躲躲闪闪的,永远摸不清真相喔。」
在乌鸦的鼓吹下,草十郎仍感到迟疑,或许该装扮体面些,于是重返大街寻找衣庄。正在四处徘徊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唤:
「啊,是草十郎!」
他刚想那异口同声的叫唤,该不会就是孪生姐妹,这时回头一看果真没错,一脸惊讶的女童们劈啪踏着草鞋奔来。
「草十郎,你怎么在这里?」
「我才想问妳们为何没在京城。」
两姐妹穿着合乎时节的清凉浅绿和凈白夏衣,让他想起在衹园的繫世,不禁悲从中来。
「我们姐妹都回来了。夫人还留在京城,是我们先回青墓。」
「因为繫世姐不见了,我们才和从仆回来喔。夫人说京城很危险。」
两姐妹同时揪着他的衣袖。
「草十郎都去哪里呢?从那以后怎么过日子的?」
「草十郎,繫世姐为什么失蹤呢?」
两姐妹照例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草十郎无法回答,支吾半晌后说:
「……总之发生许多事。知道妳们一切都好,我真高兴。」
两姐妹目不转睛仰望着他,担忧地说:
「小花鸡说喔,人家觉得草十郎变瘦了,看起来好累好悲伤。」
「小金雀说喔,我们一眼就认出草十郎,可是你比以前穿得更随便。」
「我想换件衣服,妳们知道哪里有卖吗?」
草十郎问道,女童们拉起他的手说:
「不必去找店,我们会侍候你的。」
「你是我们姐妹的第一位恩客喔。」
草十郎被两小拉着走,又诧异道:
「妳们真懂恩客的意思?不是还没正式陪客吗?」
「不懂的是草十郎喔。」
走进店门后,两姐妹自负地说:
「我们不在乎打赏,只要找到值得喜欢的公子就够了。至于其他客人,管他献出多少财宝,都照收不误。」
「我们还没独当一面,不过可以合力完成陪客姑娘的差事啊。」
草十郎在桶里清洗双足后,由两人带往小厅房。他仍忧心忡忡,只怕旅店的管事人真会撵自己出去。
对会见识京城第一豪府的草十郎而言,烟花女住的馆舍似嫌寒怆,屋柱也欠牢实,但从地方建构来看算是十分雅緻。外庭显得相当宽敞,草十郎随意眺望之下,觉得自己恐怕不适于接受这份款待。
朝走廊的纸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美丽薄裳的女子走进厅内,草十郎不禁紧张起来。女子进来随即说:
「真失礼呀,被两个小丫头强拉进来,是否让你不快?」
「不,是我冒昧……」
草十郎嗫嚅说着,抬头一看,只见对方随即泛起微笑。
「啊,果然是你。还记得我吗?就是那日在上皇楼座陪侍的真鹤啊。」
「是的,我记得。」
草十郎答道,其实他对这张带着笑靥的面容毫无印象。当时五颜六色的华裳令人眼花撩乱,根本记不清相貌,所幸对方认出自己。他略感安心后,这才坦然相告:
「其实我是听幸德的建议来此,只是恐怕不适合借宿,而且将有追兵来袭。假如造成贵店困扰,我这就即刻离开。」
「请别见外,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分子,至少对繫世来说是的……」
真鹤在草十郎面前落坐,她拢妥裙襬后,不胜欷嘘地说:
「我不知听过多少次那孩子像云般消失的事,但还是不敢相信,甚至怀疑你们其实在刻意隐瞒行蹤。不过,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草十郎强忍着悲痛,点了点头。
「繫世是在表演中从舞台消失。」
「好可怜……」
真鹤轻轻道:
「对那孩子来说,今后才要大红大紫呢。她回青墓后,凈是数落你的不是喔。还唱起『伊势海』,简直像变了个人。」
「我曾听大炊夫人提过。」
草十郎如此认同,真鹤就泛着泪光注视他。
「好多人都疼那孩子呢。请你别客气,先在店里歇息吧。这是义朝大人的宿处,我听繫世说你会效忠源氏,我们表面上不得罪一平氏,心中还是默默哀悼源家父子。」
真鹤一时不忍离去,正在伤感之际,两姐妹捧着各式用品返回厅内。
「唉呀,真鹤姐,不能抢客人喔。」
「草十郎是我们服侍的。」
「妳们别玩得太疯,到时可惨了。夫人若在这里,瞧她会怎么修理妳们。」
真鹤娥眉一蹙,草十郎见状忙说:
「不要紧,我和小孩子很投缘。」
两姐妹听到有人袒护,便理直气壮起来。
「该怪真鹤姐不知情,我们跟草十郎早就是『相好』了。」
「小丫头口没遮拦,真没法子。」
真鹤苦笑离去,草十郎不确定如此对应是否恰当,不过和小姐妹相处确实自在许多。
草十郎眺着两女童雀跃端来的冷饮,还有装有切片西瓜的盘子、团扇、湿手巾,他试着拜託道:
「妳们唱『伊势海』给我听,好不好?」
「那怎么行,羞死人了。」
只见两小伸袖遮起脸,一反常态的模样让草十郎相当诧异,不免疑惑她们是否真的害羞。
「妳们上次不是唱过今样吗?」
「可是,我们现在是你的『相好』呀。」
「唱给我听的话,这次一定吹笛子。」
他试着提出条件,两姐妹终于唱起来:
伊势海呀
朝夕海女忙寻取
单贝聊以寄相思
(……繫世曾唱过这首歌?)
百感交集中,草十郎不免大感意外。当他自觉堕入情网时,则是更久以后的事。在繫世二度离开青墓为止,两人从未详谈几句。
当时草十郎毋宁是想迴避她,繫世却不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青墓。
(我总以为被她耍了……)
事到如今,草十郎终于了解自己告白时,为何繫世那么震惊不已。甘美而苦涩的回忆,让他一时无力抬头。
「好了,轮到草十郎啰。」
「不能赖帐,约定就要吹喔。」
两人催促之下,草十郎回过神来,重整情绪后从布袋取出横笛。
「这是一首古曲,是我最珍惜的旋律,请妳们欣赏。」
这时他就像从来不会犹豫在人前吹奏似的,毫不抗拒眼前的两位听众。草十郎吹着吹嘴,轻鬆唤起音色,他无意暸亮表现,只轻吹足以让女童们听见。
曲调重覆吹了两遍停止,只见小花鸡和小金雀满脸妙色,呆坐着一语未发。
「不好听吗?」
他沮丧问道,两人摇了摇头,唇边开始颤抖,嘴角直往下撇。草十郎忙要哄劝已来不及,两人同声大哭起来。
草十郎完全没辙,还不及阻止哭声,这时真鹤听到骚嚷,用力拉开纸门进来。
「妳们怎么可以怠慢客人?」
两姐妹手拉着手仍在抽噎,草十郎就代为说道:
「没什么,只是在哭而已。」
蹙眉的真鹤才以责备的目光望着他。
「那么,是你惹哭她们?」
「我只是吹给两人听……」
草十郎惊慌回道,两姐妹则哽咽说:
「因为笛声教人想哭嘛。」
「听了好心酸喔。」
真鹤惊讶注视着抽搭不已的两姐妹,再度面对草十郎。
「你宁可吹给她们听,却拒绝上皇召唤,不愿单独表演啊。」
困惑的草十郎不知如何回答,她就倾身说:
「让我听听连繫世都着迷的笛声,我也想一饱耳福。」
「……这是连繫世都不知道的古曲,我在想不知有谁听过。」
「没关係,吹给我听吧。」
真鹤再度说道。于是他吹了一遍,吹完时,女子同样泪如雨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哀伤、凄美的音色。为何你吹如此感伤的旋律,还能无动于衷?」
「这很难解释……」
草十郎为惹得她们流泪而困惑不已。
「我也是第一次让听众有这种反应。」
「啊,真是的,害我想起往事。」
真鹤呜咽说道,仓皇离开厅房,不久,带着好几位姐妹返回。
她们听完他的吹奏,果然全都流下泪来,而且听众愈聚愈多,夜阑时,草十郎自然被邀至敞厅,在拥挤不堪的众人面前表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