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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彦王跟随草十郎前往富土山,分派舍弟到各方收集山里消息。随后牠返回前往山麓道上的年轻人身边,仔细将地势和气候说明一遍。
「这一带自古很少人久居,原因就在于发生过几次爆发,出现火河流窜,据说附近森林屡次被烧毁,蒙上烟灰。说到火河,草十可能很难想像,好像真的存在呢。而且从山腰到山顶,居然连烧焦的森林都没有,一整年冷飕飕、又刮大风,所以寸草不生。」
对草十郎而言,他从武藏会多次眺望这座山岭,因此不难想像。
「既然积那么厚的雪,我想就是那种情况吧。」
乌鸦拍拍翅膀。
「我无所谓,反正有羽毛,食物总有办法解决。可是听说富士山麓没有像样的河川,都是受到火河影响。火河流经的地面出现满是坑洞的岩石,都把水吸光光了。我还听说这里比别处多雨雪,山麓地带有好多涌泉。」
该听的都听完后,草十郎告诉牠:
「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去富土山,就算山顶接近天际,仍觉得与繫世在那里相见的机会渺茫。她是从树林的共鸣获得舞蹈力量,我不相信能在寸草不生的地方与她重逢。l
「讨厌,也不早讲。」
鸟彦王露出失望的神情,其实牠很想尝试上山。
「害我原想飞越丰苇原第一高峰,感觉大概很不错呢。你到底想上哪去啊?人烟愈来愈少了。」
「我想吹笛子,并不是去山顶吹,感觉这里比较好。」
草十郎答道,环顾四周后又说:
「我不像以前有充分把握,可能判断错误。不过愈接近富士山,我愈觉得这附近很不寻常。」
鸟彦王翩然飞起。
「想吹是不要紧,最好小心点,免得一吹把你轰到天外去。」
「无所谓,我的感应力变弱,只要留心点就行了。」
草十郎发现一根易坐的横干后,坐下开始吹奏。
看见繫世在月下现身后已过了数日,这次并非第一回尝试。正如鸟彦王所言,假使敌人尾随在后,这种尝试无疑是蓄意泄露行蹤。然而他不多想,如何在未知时空与异界的繫世维持联繫,才是当前问题。
怎样才能更接近繫世呢——?
这无法求助于人,唯有凭自己的直觉,以及具备屡仆屡起的耐心和坚毅。无论昼夜还是身陷险境,只要出现任何感应,就必须吹奏。
距日暮时分俞有片刻,薄晖仍照亮他周围,笛声响起不久,几只鹿相偕来此,还包括亲子同行的野鹿。枞枝上出现栗鼠和小鸟,草丛里冒出野兔和野鼠,在群兽围绕下,草十郎相当安心,敏感的动物就算沉醉于笛韵,还是比人类更易察觉危险近身。
然而,遗憾的是繫世没有现身,他很清楚问题在于那怀念的旋律不会响起。草十郎感到莫可奈何,只能边吹边探索前进,此时突然听到群鸟展翅离去,野兽们也消失在茂丛间。他正想不出所料,迅速回头一望。
岂料发现的并非黑衣人,而是揹着高柴的三个男子,外表像是来砍柴的当地村民。从那目瞪口呆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目击动物聚集的景象。
草十郎放心之余,为避免对方起疑,就主动问道:
「各位是本地人吗?我有事求教。」
男子们板着脸注视他走近,最年长的男子谨惯问道:
「你来自何方?」
「我只是个旅人。」
草十郎说道,只见对方戒心依旧,因此暗自困惑,知道将是白费唇舌,就逕自指着繫世指示的方向,试问道:
「去那里会怎么样呢?」
三个男子没有立即回答,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人扯着老者衣袖,悄声说:
「告诉他算了,这人看起来有点古怪,一定是修行者。」
满头华髮的男子不太情愿地说:
「莫非你在找富士的风穴?看你年纪轻轻,可是前来修行之人?」
「什么是风穴?」
草十郎不解问道,上了年纪的男子紧盯他片刻后,答道:
「……我听说有修行者将富土山的洞穴视为修行地,还在洞内供奉阿弥陀佛,当地人对风穴则是敬而远之。」
草十郎倾身问道:
「前面有可以容身的洞穴吧?」
「那里想必有许多神秘的洞穴。不过,自先祖以来就严格告诫我们,那是不可擅闯的领域。」
草十郎倒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那是神域?」
「进入那里的人几乎没命哪……只有少数人能历劫归来。」
草十郎暂时陷入沉默,最年轻的男子难忍好奇地说:
「这位修行者,你吹得好极了,而且是好奇妙的曲调,我真想叫全村的人来听呢。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吗?」
「……嗯,是的。」
草十郎含糊答道,只见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两眼生辉,还想问东问西,让他觉得过于熟识反而不妥。佐吉等人的遭遇令他抱憾至今,实在害怕再与村民打交道。
「谢谢你们热心相告,我这就去找风穴。」
草十郎匆匆道谢后逃走似的离开,揹柴的村民只能失望地目送背影。
年轻人嘀咕说:
「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简直无法想像同样是吹笛人,能让小鸟欢喜鸣唱,引发整片森林群起应和,害我不好意思在秋天祭典献丑了。」
「怎么能相提并论啊?他的技巧是出神入化,你也看到野兽小鸟都想靠近他。」
中年男子如此说道,白髮男子则在深思后说:
「村里的祭典恐怕不能出现那种笛声,应该是说,忌讳吹出那种音色才对,因为太美反而招致祸害。不过……那个人好像很落寞,年纪轻轻就想弃世,真教人心酸哪。」
「你想去叫什么风穴的地方?」
「没错,绝对是那里。」
草十郎边答边加快步伐。
「怪不得觉得似曾相识,你还记得贵船山也有洞穴,还有繫世故意将扇子抛在那里吗?」
「我记得,可是……总觉得不该去。」
乌鸦忍不住飞来停在他盾上。
「自从你钻进那个洞穴,我老觉得你被有的没的附身,那个自尽的雌娃幽灵不是想要你的命吗?通往地底的洞穴,其实好危险呢。」
「我没有小看情况,知道这是冒险。」
草十郎切齿说道:
「或许过程很危险,但如果繫世前往异界,我遇到危难是理所当然。繫世并没在洞底,不过就同样异界来说,通路有些相似,因此万寿小姐才会现身。」
「我认为草十是进退两难,老实说,真不知道你的下场如何。」
鸟彦王感叹地说:
「当初见面时,我不晓得你是危险分子,觉得吹笛就能引起风暴的家伙还真少见。繫世会神隐消失已经很夸张了,你想达成的壮举可是在挑衅神明喔。对血肉之躯来说,风险太大了。」
「我会全力以赴。」
草十郎刻意保持轻鬆说:
「何况我不会再铸成大祸,只想奋力一试各种能唤回繫世的方法。等到无计可施,我便会放弃……那时或许不在人世了。」
「草十真的相信还有办法找回繫世?」
「是的。你没在竹林看到她,才讲这种泄气话。」
草十郎凝视着前进方向。
「只要我记得繫世的舞蹈,只要她继续跳下去,自然有解救之道。」
「我也想信……当然相信了。」
鸟彦王结巴说道,又郑重说:
「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婆婆为何派我跟着草十了。」
此后,草十郎眼前儘是无际的芒草原,高原的秋季来得早,芒草已见抽穗。途中为了解闷试吹,结果冒出好几只小狐,连蹦带跳追着他跑。
不久草十郎发现食粮不足,在村里时取得一袋去壳炒米,连日节省食用仍然见底。群鸦十分担心,时而包围野兔赶到他面前。
兔儿奔向自己固然不忍,却不能视若无睹。
草十郎发现群鸦取食相当草率,原来是为了保卫他。于是拿短刀杀死野兔,一半烤熟自用,另一半留给牠们,乌鸦们纷纷喜孜孜地现身。
不久,高原再度变为下坡。展现在前方的低地淡木萧疏,称不上是森林,而是细树歪扭生长的奇异之地。他趋近一看,地面竟有别处从未见过的凹凸状态。
「这是火河流下来形成的土地。」
鸟彦王飞到他耳边说:
「所谓的风穴,大概就是这里。我们是不知道风穴,但身为鸟类,很了解有这种异域存在。渡鸟绝不飞过这种地方的上空,听说会让牠们丧失最重要的方向感。」
天空浓云密布,这日从清晨就阳光黯淡。灰云下,老木残延的光景愈发显得不祥。
步下多岩的坡道,草十郎环望着枝条瘠瘦的树木,于是点了点头。
「对,我也感觉……就是这里。」
「你要去吗?」
草十郎放下肩上的鞍袋,取出横笛后,头也不回地说:
「你们帮我看一下行囊,接下来也许边吹边前进比较好。」
「草十,你……真大胆。在这种怪地方,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喔。」
鸟彦王发出无助的啼叫。
草十郎一瞬住手,微泛起笑容。
「我更怕的是自己就此放弃,现在死心的话,我将一无所有。不能回头——若不找回繫世,就等于放弃搜寻,我只能二择其一。」
除了血肉之躯,他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故乡、同伴、安分守己的生活、赐予财富地位的天子,至今他抛舍一切,为了只求来此。
倘若从异界带回繫世,届时他或许能找到自己的未来。
鸟彦王犹豫片刻后说: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对鸟来说,方向感最要紧,不过我会等的。你一定要回来喔,在这里玩完就太没意思了。」
「我会的。」
草十郎点头答应,不想太过悲观。他忽然想起一事,将繫世的舞扇取出揣入怀中,觉得它穿越异界,蕴含着指引寻获少女的力量。
「那么再会了,等我的消息吧。」
他一边步入洼地,一边静静吹笛。当笛声响起,他随即知道音色果然玄妙,此地就连树林和地面都十分特殊。草十郎谨惯前进,只见无数奇形怪状的岩石儘是百孔千疮。
横倒的林木相当多,或许萌芽的树木不易在硬岩上盘根。草十郎从旋律中,感觉这片景象辽阔到超乎想像。
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告知有风穴之称的洞穴距此不远。草十郎凭直觉前进,时而停止吹笛,在踏越惊险的岩地后,又继续迈进。
不久,他掌握到渴望的共鸣,那正是繫世的舞、繫世的旋律。起初轻渺如远方在滴水漾泉,然而律动愈来愈强,响起远比先前在竹林时更清晰的旋律,让他不由得狂悸莫名。
他绕过野草丛生的巨岩,终于看见跳舞的少女。
繫世就在小洼地略敞的地方。天空满覆凝云,唯独此处像有阳光照耀生辉,原来是花雨般的光点,在舞袖的少女周围晶莹闪烁。艳绚的红衣彩此时清晰可见,那正是端午裁製的衣裳,上身搭配的白礼衣,如今似是清透不见。
除了脚踏离地一尺的上空以外——少女彷彿当真在此。
繫世优雅旋身,手中没有持扇,她并非专注在舞,而是神情不安,焦急地左右张望。
(繫世——)
发现在吹笛时无法出声呼唤,草十郎同样尝到焦躁的滋味。然而,他可以走近少女。在感到花雨般的光点落在身上时,繫世终于留意到他了。
究竟繫世看得见在世上的他,还是只听到他的笛声,那就不得而知。她仅是边舞边频望着草十郎的所在处,露出担忧神情,微微动着嘴唇。
他完全听不到少女的声音。不可思议的,即使拉近距离,总是无法靠近她。草十郎更向前进,就算踏入她的世界也在所不惜。
然而,繫世在留心避免停舞时,拚命作势阻止他前来——她确实如此表示。
草十郎痴痴凝望着空中的繫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虚空边缘,足尖正将踏入无底暗渊。
他错愕地凝视黑暗,终于听出万寿的琴声混于其中。那幽韵如此高妙地隐藏在繫世的旋律中,就在领悟的瞬间,让他不寒而慄。
(不、不是的……原本这两种旋律就很相似,说不定只是些微之差……)
分毫差异,足以让抵达的境界犹如天坏之别。草十郎忽然不知自己属于何方,他一时心焦,总算稳住不让笛声中断,却恍惚看见万寿在幽暗中抚琴的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