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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藤实盛吩咐几人继续监视村落周围后,牵马与草十郎同行。
「来吧,由我介绍美津小姐的父亲和你认识。」
草十郎无暇犹豫了,在得知他们保持警戒的理由时,他不禁忧心忡忡。
「平氏的武士何时攻来?」
「半个月前,对方会下令将美津小姐交给六波罗,进攻是迟早的事。」
草十郎轻跑追着大步前去的实盛,向他问道:
「平氏的武士如果来袭,你们打算决一死战阻止他们?将有多少部下呢?」
「只有我和他们四人。我绝不辜负斋藤党的声誉,率领的都是愿意同生共死的伙伴。」
「这怎么行……」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忽然深切感受到战争其实俞未结束。
不久他们进入村落,穿过几间民家来到一间宅邸。屋内设有高台,还有全村最壮观的茅屋顶,这应是村内的长者之家,前庭显得相当气派。在此遇见几名村人,皆向实盛低首致意,表情却透着惶惑不安。实盛将马託交一人后,带着草十郎进屋。
「平氏可有出动人马?」
出迎的屋主一开口便如此问道,可知事态极为严重。朝日氏气概豪迈,若非劳神憔悴,原本应是威仪堂堂的人物,从外貌即知其性格稳健,喜好广结善缘。
「不,尚无这些消息,倒是凑巧遇上来自坂东的旧识。他曾加入义平大人起义,随侍主公却幸免于难,少主对他十分器重,还望请您能丰盛招待。」
「好说、好说……欢迎莅临寒舍。」
「我是足立十郎远光,这次……」
草十郎垂首示敬,正不知该从何说起,实盛随即介面道:
「这年轻人会吹笛子,他会听少主亲自提过源氏的横笛已交由美津小姐保管。若有他以笛为件,或许能安慰消沉的美津小姐,不知您意下如何?」
朝日氏正欲开口,一个年轻女子从遮屏后方抢先发出声音,那语气激动万分,高亢且悲痛。
「不,你们错了!这家中没有源氏的笛子,我没见过什么义平大人!跟源氏毫无瓜葛,请别让我们家破人亡。」
她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在场者莫不窘困到无言以对。美津又泣诉道:
「斋藤大人,请您不要无端生事,别再让任何人牺牲了。如果活不成,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都是我不好,与其让家父和村人再受无妄之灾,美津宁可自求了断。」
只听像是她母亲的声音在旁劝慰,不断规劝她别太激动伤到胎气。不久,女子似被带往内室,啜泣声逐渐远去。
朝日氏沉默不语后,幽幽说:
「……小女已近乎崩溃,就算为父的捨命也该保护她,不单如此,还有她即将生下的婴孩。她是我唯一的爱女,义平大人对她倾心时,我是多么引以为傲啊。」
实盛也点点头。
「等美津小姐顺利生产后,应该会了解我的苦心吧。对了,她何时临盆呢?」
「就在最近……我考虑让美津藏在深山里,因此不让她走动。」
接下来,草十郎在设置坑炉的外厅享用米饭配河鱼、炖菜等丰餚招待。然而在用饭时有些难以下咽,因为美津悲凄的叫声,依然残留在他耳底。
(少主曾是那么神采飞扬地谈起她……)
当时的情境,与美津嘶喊义平的模样简直是天坏之别,草十郎为此相当感伤,同时对她声中透露当真寻死的意念,亦感到忧心不已。
草十郎用饭后想和鸟彦王交谈,于是步出户外。由于天色犹亮,在众目睽睽下不方便呼唤牠,就试着朝远方走去,村民仍好奇观望,他一直沿溪谷走到村边才得以停步。
鸟彦王出现后,开口便问:
「喂,有吃饱吗?」
「有啊,肚子好胀,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草十郎让乌鸦停在手臂上,告诉牠说:
「义平大人的心上人住在这里,而且怀有身孕,平氏似乎想对她不利。」
「那可不妙,所以呢?」
「能不能请你派舍弟去调查事情?比如平氏武士是即将否攻入本村,或是如果来袭会派多少人马。」
「小意思,就算从京城的六波罗到这里的全面调查,也难不倒我。」
鸟彦王一口答应,草十郎又迟疑地说:
「还有……为了预防万一,能请你召集所有的鸟儿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这人还满谨慎的嘛。」
鸟彦王叹服地凑近望着他。
「全部召集就是所谓的壮大声势,即使区区小事,只要你真心期盼,我就能得到感应召集牠们喔。」
「是这样吗……?」
「当然啰。那么,我去动员舍弟了。」
鸟彦王飞走后,草十郎返回村落,走在流水于岩间潺湲的溪畔,这时,他忽然动了吹笛念头。
繫世在六条河原献舞,以及两人同时追悼义平的情景,仿如遥远的记忆。
当时草十郎单纯顺着繫世的引导吹奏,对旋律毫无印象可言。然而,在痛切哀悼义平的此时,涌泉般浮现的旋律或许与当日极为相似。
(……这笛声,能让终日悲叹的美津小姐听见吗?)
草十郎边吹边思忖着。无论再怎么惋惜义平早逝,如今的他终于能接受往者已矣的事实。义平的肉身既朽,总不能永远追随下去。
然而接受义平消失的世界,与遗忘他是不同的。为了不让珍贵的回忆变质,草十郎必须具有踏出阴霾的态度。
他期盼美津也能了解,不要一味逃避、坚持不认识义平,否则必然破坏她对少主的美好回忆。
此时出现了两、三名村人,草十郎不以为意,继续向着河心吹奏;与无浊清流化为一体,澄透的音色潺潺远去。也不知悠扬几时,直到远方人声响起,他方才回过神来。
「喂!不得了、不得了啦——」
转身一看,草十郎差点没吓跳起来,岂止是三两稀疏,竟有十几名村民围着半圈在聆听。草十郎惊讶环顾这些人,忽然与他对目而视的村民也露出尴尬神情。然而,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惊愕回头,注视那名仓皇奔来的老者。
「大事不好了!朝日大人的千金——美津小姐失蹤了。稍不留神,她就离开屋子。你们怎么有閑工夫众在这儿?还不快分头去找人,一刻也耽误不得。」
妇女发出惊呼,男众低声呻吟,纷纷慌乱散去。这时草十郎不顾一切叫道:
「鸟彦王!」
「我在这喔。」
即刻会意的乌鸦翩然飞下。
「你晓得有身孕的美津小姐去哪里吗?只要她是步行离去,一定很快就能发现行蹤。」
「第一任务是找她?」
「没错。」
「看我的。」
有两只乌鸦赶来又飞去,乌鸦之间的指示用语,似乎超越草十郎的理解能力。接着,鸟彦王又很世故地说:
「这种事我很清楚,其实孵蛋的雌娃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卯起来追着乱啄。」
「美津小姐又不是在下蛋。」
草十郎边跑边忿忿回嘴:
「人类在生产时更危险,有不少妇女在分娩时丧命,家母也是如此。若没有获得旁人的妥善协助,可能会难产。」
鸟彦王霎时噤声,又言归正传说: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那么,她逃走是早就不想活了?那好,我非找到她不可。」
草十郎走到可望见长老宅邸时,途中却遇到朝日氏,他面无人色,正要亲自去搜寻女儿。
「您知道美津小姐会去什么地方?」
草十郎问道,朝日氏只一个劲儿摇头。
「总之多派人手到溪谷边,她应该走不远。」
草十郎忽然灵机一动,又问道:
「这附近有洞穴吗?」
村落长老显然心不在焉,勉强答道:
「此地既称为穴马,当然有洞穴了。传说会有天马从洞中飞出——」
草十郎直觉不妙,询问洞穴所在地后出发寻找。他相信美津和万寿一样深陷绝望,甚至可说是受到万寿召唤。
斜阳在暮空下燃成茜红,此刻幽暗的林荫落影于道上,草十郎喘吁吁奔向上坡,这时乌鸦飞来说:
「已经找到孕妇了,她正在前面踉跄走下坡呢。」
草十郎刚想不出所料,就望见她的身影。那个穿着蓝白重层小袖服(※平安中期的和服样式之一,特徵为袖口窄小,自鎌仓时代起将衣袖修改为弧度较圆的形式,服装倾向多层穿着。)的女子,吃力地走向乱岩坡下;即使身躯沉重,毕竟是山野出身,几乎可说健步如飞。女子即将前往的地方,黑暗正张大口等着吞噬她。
「美津小姐,妳别去!」
草十郎大声呼喊,美津略回头朝背后一望,又漠然逕自向前。然而,她一瞬失足,身躯剧烈摇晃。
草十郎看得心底发凉,卯足了劲直冲下斜坡,差点没滚落到底,总算跌跌撞撞来到她身边。
「不要!别管我!」
美津激烈摇头,拒绝草十郎伸手相助。那松束的髮丝散乱异常,贴在泪湿的面颊上,若非姿态狂乱,原本应是秀美女子。她生长于僻地却气质出众,此时狂乱的模样更教人不忍。
「请让我死吧,这样活下去没有意义了,就算生下孩子,也会造成亲族的困扰。失去少主笑容的地方,让我了无生趣。我想儘快与他相见,你凭什么拦阻?」
反被谴责一顿的草十郎有些挫折,仍坚持道:
「美津小姐,为失去义平大人悲伤的不只妳一个,还有许多人都很哀痛。妳追随少主轻生,只会让他们更伤叹,妳不能这么做。」
「这种话,我不知道告诉自己几遍了。」
美津反驳道,接着语气恢複平静,然而,这有所觉悟的口吻更加危险。
「……为了大家,我试着苟且偷生,可是平氏有传书来报,再这样下去,家父和村民将被歼灭,连越前的斋藤大人也难逃牵连。既然我毫无指望,以一条命来拯救大家,又有何不对?你这样阻挠,只会逼死更多人。」
「平氏不会来的,妳和令尊能在村里安居。」
草十郎断然说道。美津只当是戏言,蹙起柳眉责备道:
「别说一时安慰的空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如今是平氏的天下,他们一旦决心讨伐,谁也阻止不了。」
「我可以阻止。」
草十郎答道。美津失笑地下巴一翘,像是瞧着不服输的弟弟般瞥着他。
「你当自己是何方神圣呀?今天不过刚见面,你没理由管那么多。」
「当然有理由——至少,对我来说是的。」
草十郎望着近在眼前的洞口,周围早已转暗,洞内的黑暗显得更幽阔。他仔细望着洞中,又说:
「自从义平大人辞世后,妳就一直注视着亡魂暗渊,对吧?其实直到不久前,我也一样。从这里跨向死亡很容易,一了百了更轻鬆。可是若在这里被暗渊打败,就会含恨而死,恨世间、恨平氏,对一切充满憎恨。因此我必须阻止,美津小姐,其实妳还有——拥有孩子。」
美津轻轻吸气,这才问道:
「……你刚指的理由是什么?」
「就像妳有生下这孩子的使命一样,而我,必须让一个女孩返回世间。」
草十郎注视着对方,泛起淡笑说:
「第一次相遇时,我不小心叫她『美津』,误以为是义平大人的心上人,害她心里很呕。」
「糟糕……她叫什么名字呢?」
「繫世。」
重新呼唤这名字让他千头万绪——如今对草十郎而言,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两字的余韵更重要。无论今后有千阻万难、无论能否达成对神明的挑战,恐怕唯有她,是永恆不渝的真实。
美津听出他的话中潜含他意,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草十郎腼腆地取出布袋,解开绑绳拿起横笛。
「或许我可以向妳表明自己是谁、想採取何种行动。繫世虽与亡魂暗渊近在咫尺,却处于完全不同的境地。」
草十郎无法提出确切证明,可是通往地底的洞穴,让他觉得在呼唤死亡的同时,前往繫世所在的异界通路也随之敞开。接下来,就看繫世是否继续在舞了。
笛声响起,草十郎心涌一丝绝望,繫世终究会停下来,当她期待留在异界时,必然不会再舞。不过,这份疑虑旋即消失,因为繫世的音律远比在鸟国时更明确。
不知不觉间飞舞起花雨光点,盛开的花朵旋转落下。繫世现身其中,如沐晴辉般灿然,那袭红衣映入他眼底,舞袖的身姿轻盈曼妙。她微泛笑容,彷彿与愈增光艳的身影相互呼应,显得更为自信地舞着。
草十郎乍看之下,顿时狂悸到不能自己,舞扇果真在她手中。
那正是自己会经保管的金彩舞扇,繫世将它舞得展翅轻翔。他方才发现扇子在气势万千的舞蹈中不可或缺。
他几乎伸手可及,少女足下仍是暗渊,让他无法接近。若想跨越,唯有前往熊野一地。
繫世边舞边频频望着他,或许知道无法接近,她神情微露遗憾,动唇喃喃诉着,然后缓缓淡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