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第三天,第三堂课要考选修科目,所以我们移动到上课教室考试。一如往常在濑户山同学的座位坐下,接着从空无一物的抽屉里发现那张纸条。
我的眼前一片白──之后的事情几乎没有记忆。
想哭的心情胀满心胸,就在完全没办法专注考试的情况下听到结束钟声。
我看着几乎空白的答案卷,想着「濑户山同学还特地教我数学耶」,这下肯定不及格了。
但不管怎样,现在脑袋里仍被濑户山同学的信佔满。「别开玩笑了」,将愤怒表露无遗的话,胡乱书写的粗大文字,我感觉他看穿了我的狡诈,让我感到羞愧得想逃离教室。
泪水不小心涌出,我慌慌张张用力搓揉眼睛。
得赶在濑户山同学他们回到教室前离开才行,我这样想,探头看抽屉要拿出课本和笔记本时,一个涂鸦闯进我的视线里。抽屉内侧右边,用油性笔写下的小字。平常应该很难察觉吧,收信时无暇注意,所以没有发现。
「为什么我非得忍耐不可啊」
「为什么不能做想做的事情啊」
上面这样写着。明明只是一串小字,却明显感受到其中的不耐,那是他的吶喊。而在下方,有更小的文字留下什么,字迹淡到几乎就要消失的留言。
「希望你将来有天可以尽情去做」
──我想起来了。
这是我写的,是我的字。
坐这个位子没多久时,我发现这段文字,感受到桌子的主人拚命忍耐的心情,所以很想要回应什么。那是我会说出的,没有明确答案也没有明确建议的回答。
只是想着,希望能让他的心情稍微轻鬆一点。
米田同学口中的涂鸦大概就是这个吧。看见这个之后,濑户山同学还特地寻找是谁写的。
接着,他以为是江里乃写的。
因为我平常有广播委员的工作,总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然后江里乃会替我收拾东西一起带回教室。他肯定是看见那一幕了。
然后,喜欢上江里乃。
……如果。
如果他发现写这段话的人是我,他会喜欢上我吗?他也会如同喜欢上江里乃一般喜欢上我吗?
我如此想着安慰自己,但明明只是更加空虚而已啊。他口中「妳很有自我意志」说的明明就不是我。
他对我说的是「别开玩笑了」。
没办法老实坦白,但我也没坚强到能继续说谎,我只是个卑鄙小人。
「……希美?」
看见我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江里乃担心地喊我。听见她的声音,我忍耐至此的心情全化作泪水,无可抑止地流出。
「怎、怎么了!那个,总之、总之先回教室吧!」
「江、里乃……」
难得慌张的江里乃,牵起哭泣的我往外走,还边遮住我不让其他人看见我在哭。泪腺大概坏掉了吧,我无法止住泪水。
任江里乃牵着走,发现时已经在学生会室前了。
「这边没有人会来,那么,发生什么事了?」
打开门锁进入房间,江里乃转过身来面对我,探看我的脸。我止不住泪水也止不住抽噎。
「……我、我被讨厌了。」
实际上,濑户山同学应该还不知道交换日记的对象是我。就算抽屉里的留言和一起回家时说过的话相同,他或许也会以为是巧合。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现在还来找我说话。
但那封信不折不扣是写给「我」的。
和他交换日记到现在的「我」被他讨厌了。
就算濑户山同学还会来找我说话,但我没有办法无视这个事实,若无其事地和他要好说话。
「因为……我是个骗子……」
江里乃只是静静地听我边抽噎边说话。
一说出口,泪水流得更急更快,不管用手背怎么擦,泪水仍不停涌出。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怕得一步也跨不出去,无法动弹。
因为老是不选边站,老是没有自己的主见,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总是窥探着身边人的脸色过活,四面讨好大家,养出逃避的习惯了。
「说谎、隐瞒……被发现后被讨厌了……」
「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但他本人直接对妳说讨厌妳了吗?」
「……虽然没有说,但他肯定这样想。」
「他很了解妳吗?」
「……嗯……」
「那就不用担心了,我保证。他可能很生气,但绝对不会讨厌妳。」
江里乃温柔地笑着如此断言。
「因为他知道妳的谎言总是那么温柔,如果他了解妳,就算妳说谎,他也不会因此讨厌妳。因为我就会想应该有什么理由,妳不会为了伤人而说谎啊。」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呢?
看见江里乃自信满满的微笑,感觉不停滑落的泪水稍微止住了。
「妳平常说的话啊,有时候也让我觉得『希美该不会是在勉强自己吧』,但那不是谎言,对吧?真要说,希美总是很老实啊。」
「……才没有……」
「就算那是谎言,我还是觉得妳的谎言很温柔。」
江里乃在学生会室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要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远远听见钟声响起,但江里乃像没听见般又继续说。
「妳确实有很容易被其他人的意见牵着走,想要四面讨好的地方。但是妳从不会说别人坏话,不管我在抱怨谁,也绝对不会一起附和,不会否定别人的意见,我觉得妳这点很厉害。」
接着,江里乃对我说出她认识的我。
「重视身边的人更甚于自己。」
「绝对不会说出伤人的谎言。」
「只是以其他人的心情为优先而已。」
我原本想说「妳过度夸奖我了」,但江里乃自信满满地对我笑着说:「对吧?不管妳怎么想妳自己,我都觉得妳是这样,这样就好了,所以这就是正确答案!」
江里乃极有自信地说着,之后「嗯~~」的思考后,又加上一句:
「但是,偶尔啊,会让我觉得很不耐烦啦。因为妳什么也不说,所以大家也就不客气了啊~~我觉得妳偶尔也要强势一点,说出自己的意见比较好。」
接着,直直看着我对我说:
「所以啊,希美,妳偶尔也可以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喔。
「那个生妳气的人,如果很了解妳,肯定没有讨厌妳。妳把心里所想的事情全部说出口,他一定会原谅妳。」
我总是把真心话吞下去,逃避好好把重要的事情说出口。自己喜欢的音乐、喜欢的食物、我会说「都好」的理由,都因为在意着要配合对方,一直以为这些都不能说出口。
矢野学长那时也是如此,和他交往时,我曾经说过一次自己的心情吗?就连「因为害羞所以没办法好好说话」的心情也没说出口过,分手时也是什么都没说。明明知情却装作不知道,只是等着对方给出答案。因为害怕受伤而不说出自己的心情,不採取任何行动,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对方,自己不停逃避。
今后我还会不停重複相同事情吗?
在我自问后,泪水终于止住了。
「我……其实很嫉妒妳……一直很羡慕妳……」
「什么~~那什么啊,我还比较嫉妒妳耶。我很常因为言论正确就直接说出口,讨论时也会强硬下结论,所以大家都会在背后讨厌我、说我坏话。在学生会里也被说我做事时会把对方逼入绝境之类的。但是,大家都喜欢妳啊。」
是这样吗?就我来看,江里乃比我还要受大家欢迎啊。
「但、但是,我偶尔会想,说法稍微委婉一点会比较好吧。」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后,才小声说出口。心脏剧烈鼓动,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对人说出意见。
江里乃露出惊讶表情。就在我开始着急「这种话果然不能说出口」时,「噗哈哈哈哈哈!」江里乃的笑声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哎呀,什么嘛,原来妳也这样想啊!」
江里乃咯咯笑着,不停拍打我的肩膀。
「我虽然有自觉,但连妳也这样说,我好像该认真想想才可以了,我的说话方法果然太直接了。」
江里乃豪爽的反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手足无措时,江里乃倏然止住笑,对我说「谢谢」。
「谢谢妳对我说,我很开心妳可以这样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
出乎我意料外的道谢,换成我吓得张开嘴。
「妳偶尔也可以对优子和其他朋友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让自己轻鬆点喔。不用一直配合身边的人也没关係,别担心,大家都了解妳,所以不会生气,也不会奇怪误会。至少我不会因为这样就讨厌妳,但是偶尔也可能会抱怨一下啦。」
说完后,她对我腼腆一笑。
这么说来,优子和江里乃的吵架,就是彼此说出真心话。彼此说出难听的话之后,虽然冷战了好几天,但还是又和好互相说笑。那时候,我觉得这种关係真好。
笑着说想说的事情,偶尔吵吵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关係。
和江里乃当好朋友一年半,我现在才第一次感觉到我和她真的变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朋友了。
「……谢谢、妳。」
方才那股难以忍受的痛苦心情从我身体抽开,留下的──是决心。
江里乃起身说着「差不多该走了」,我也一起站起来。
回到教室时,短班会已经结束,班上同学半数以上都回家了。还没回家的优子看见我们,惊讶地跑过来。
「妳们俩去哪了啊?老师在找妳们耶。」
「哇──真的假的,只是稍微去喘口气。」
好几个平常总是在一起的朋友还留在教室里,该不会是在等我们回来吧。
优子看着我温柔地说:「嗯,偶尔也是要喘口气啦。」她一定发现我通红的眼睛了吧,但她装作没有发现,这温柔的谎言,让我好开心。
「那个啊……」
优子说「那么,来回家吧!」开始收拾书包,其他人则早已做好回家準备,正打算要走出教室,这时我小声喊住大家。看见大家转过头来的脸,我吞吞口水,挤出勇气:
「其实啊,午间广播的音乐,那是我的兴趣。」
我一直向大家说谎。
现在想想,那也不需要隐瞒,笑着说就好了啊。我因为害怕而含糊笑着扯谎,结果反覆说了几次相同的谎言。明明是自己说谎不对,但只要聊起这个话题都让我感觉到痛苦。
我为什么会这么自私啊。
「摇滚乐和死亡金属,都是因为我喜欢才播的,一直瞒着大家,对不、起。」
我怎么会做那种蠢事,觉得好羞愧,又开始泛泪,我低下头。
「……妳、妳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啦!」
优子突然惊声大叫,我还以为她生气了,但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扭曲表情,我搞不清楚她现在的心情。
「咦、咦?」
「害我之前那样嘲笑耶!如果知道是妳喜欢的东西,我就不会说成那样了啊!啊,所以是我害的啊,让妳更说不出口了吧?对不起!」
什么?为什么优子要向我道歉?
「噗哈,啊哈哈哈哈哈!」
优子突然道歉让我瞪大了眼睛,江里乃大概忍无可忍了吧,她豪迈大笑起来。
「我早就发现了,那大概是希美的兴趣。」
「咦?真的假的?是怎样啦,搞得好像我们很迟钝一样!」
「是没错啊?」
把呆站的我置之不理,大家开始热烈讨论。超越我想像的欢乐气氛,让我完全被抛在一旁。我不太能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只是默不吭声地站在一旁。背突然被拍了一下,身旁的江里乃扬起嘴角对我说:「看吧。」
我真的是个笨蛋、胆小鬼,完全没有好好关注大家。
之前到底是在害怕什么,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不对,就算她们知道是我喜欢的事情还加以否定,那也不是需要在意的事。
我知道紧紧缠绕在身上,让自己无法动弹的沉重谎言枷锁,正一点一滴崩解。
我的身体和心灵轻盈得感觉下一秒就要飘起来了。
无论何时,都是我把自己五花大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