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合二為一

「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一名纤弱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夹在两名男子之间，其中一位男子体型壮硕不输摔角选手，身穿米色工作服；另一位身材清瘦，穿着具光泽感像是订製服的合身西装，手中好像抓着文件。

「可是……可是……」

身着围裙的女子眼眶泛泪，拚命想挤出只字片语。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说过很多次了吧？这里是我们的，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要赶快想办法解决』，结果你却欺骗我们，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是我的店！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再一点时间，情况一定会好转的，所以——」

女子揪住西装男的手臂哀求，西装男将她的手当成垃圾般狠狠甩开，挥动着手中的文件。

「你到底懂不懂抵押权的意思？既然你还不出钱，这家店就归我们公司了，所以你现在的行为可是非法佔有。」

即便如此，女子依然不为所动。不，大概是动弹不了了，她咬紧牙看向地板，磨损暗淡的木地板上接连留下数个圆形水渍。

「小姐，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要是今天再不动工，挨骂的可是我欸。你懂我的心情吧？」

儘管西装男的语气比刚刚柔和，却不难听出「今天绝不让步」的语意夹杂其中。

「可是我——」

「我跟你没话好说了。快动手！」

说再多也没用，像是要堵住女子的嘴，西装男向工作服男下达指令。

「啊～别碰我！」

手臂被抓住的女子奋力抵抗，但两者的体型根本是天差地远，她努力挣脱的模样在旁人看来犹如遭大象戏弄的小白兔。

就在那时，女子的身体撞上架子，商品的盘子掉到地上发出巨响。

「啊，这个臭女人！」

趁着工作服男惊慌之际，女子顺利逃进店里，静观一切的西装男叹了口气摇摇头。

「真是讲不听，我也不想做到这个地步……这可是你逼我的。」

丢下这句话后，两个男人掉头离开。

接着传出轰隆隆噪音的黄色重型机械不断逼近，看起来像是挖土机，长长的吊臂前端有巨大的剪子，随着履带压过停车场的柏油路向前进，机械显得越来越庞大。

履带顿时停住，黄色吊臂高举，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剪子张开，猛力往下挥，準备拆解女子的店——

叮～咚。

耳边响起通知客人上门却慢半拍的门铃声，将本田安子拉回现实。她把书籤夹进读到一半的小说后阖上，视线移往店内。

面对眼前的现实，虽然不像刚刚的故事那么糟，但也是一个「惨」字。黄斑点点的墙壁、发黑的白色地板、为了省钱而调暗的灯光，以及卖不出去成为不良库存的杂货小物——有些包装甚至都褪色了。

摆放主力商品书籍的木製书架也老旧不堪，所幸架上的书都很整洁乾净。但是，店内一角却摆着书背泛黄像是二手书店在卖的书。

那里陈列的都是所谓的文学名着或历史伟人传，因为父亲交代书店必须传承文化，于是留下了这些库存。

遗憾的是，在这种个人经营的小书店，那些书实在很难处理。想必客人也不期待那些书的存在。卖得掉的只有杂誌和漫画，还有拍成电视剧或电影的小说，所以那些书全成了装饰品。

也许是店里散发的氛围吧，刚刚上门的客人大概觉得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什么都没买就匆匆离开了。

这样也好，安子再次回到小说的世界。她正在读的是为这家不起眼书店带来不少营业额的新锐作家仓绵比奈的小说。安子已经读了第三遍，这个系列出了三本，特别是第一本的故事和安子的境遇相似，让她忍不住一读再读。

安子经营的幸福堂书店是所谓的街坊书店，创业至今五十年，是从祖父那代持续经营的老店。据说当初是希望进到书店的人都能变得幸福，因而取了这个店名。

书店的面积约莫五十坪，现今看来规模颇小，不过位在通往车站的商店街内，算是一等一的地点。搭电车前往坐新干线到东京约两小时，是人口两百万的政令指定都市1，只要一站便可抵达，到市中心也只要十几分钟的交通便利性，让此处大楼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因此书店周边的人口也大幅增加。

即便如此，书店还是亏损连连。

邻近书店的车站也有快速列车停靠，店门前也不乏人潮，而且还有承揽当地国中小学的教科书，书店每年定期有固定收入，但儘管如此还是亏损。

原因其实不难想像，除了商品种类少，无论怎么打扫依然老旧的店面是主因。

可是，想要增加商品种类就得搬家，想要改变髒乱的店面就得整修，这些都需要一笔钱。糟的是，安子没有那样的财力。

令她烦恼的是，即使花了钱也不保证书店会转亏为盈。

现在正值出版业的寒冬期，大家只顾着滑手机，越来越少人阅读，也没有閑钱消遣娱乐，粗製滥造的结果导致读者疏离书本。理由五花八门，但遗憾的是，光凭安子一个人的努力并无法改变什么。

是啊，书卖不好是出版业界的问题，不过，安子绝对不会让这家店倒闭。

因为她爱书——更重要的是，她热爱这家店。

「我最讨厌书了！」

「你在说什么？你得学会认字才行。以后上小学，要学的国字更多喔。」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安子小时候很讨厌书，书里有国字还有数字，对她而言，书本就像逼她念书的恶魔，那是安子对书的最初记忆。

安子的父母共同经营书店，她认为书店佔据了父母的大半时间，这也许是她讨厌书的理由之一。

如此讨厌书的安子，在上小学看得懂有拼音的故事书后，竟出现了转变。某天偶然见到店内陈列的书，被封面深深吸引，拿起书翻阅，就此改变了她的人生。

令安子着迷不已的是家喻户晓的童话。温柔强悍的王子、身穿华服的公主，以及故事背景中的华丽城堡。

依循文字的描述，脑中浮现鲜明的画面，彷彿听见书中角色的欢语声。读到阴森的老婆婆出现时，不由得心生恐惧；读到王子击退坏人的场面，不觉大快人心。她从未想过，书里竟有如此宽广的世界。

自那天起，原本讨厌书的安子变得爱看书。出乎意料的转变令父母又惊又喜，他们因此送了许多书给她。

上国中后，安子对书的喜爱益发强烈。她不只爱书中的故事，也锺情「书」这个「物品」。

封面或书腰等，各异其趣的装帧。装帧可说是书的门面，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光是摆着观赏就觉得舒心。翻开书本，纸张与墨水的气味扑鼻而来，有不同书系的字型，以及触感。构成书的所有要素掳获了安子的心。

她理所当然地想着，等父母退休后，她要以第三代的身份接手这家店。

因此，两年前的某天，当她听到父亲说「店要收起来」时，简直难以置信。

「爸，你是认真的吗？」

「是啊。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趁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收手才是最好的结果。」

「怎么可以这样……」

此刻安子心中描绘了十年以上的人生画布，就像被涂上黑色颜料一般彻底毁了。

「这五年来一直在吃老本。」

母亲面色凝重地说。的确，安子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大学毕业后的两年，她平时在外上班，六、日总会到店里帮忙，确实感受到店里生意的变化。

可是，真的有糟到要把店收起来吗……

过往的美好回忆在安子脑中萦绕，全都是无以取代的珍贵回忆。若说这家店是安子的一切，也并不为过。

我不想失去它。

这家店，说什么都不能失去。

于是安子向父母表明了心意——

「把店交给我！」

虽是临时起意的念头，但她早就打算总有一天要接手这家店，现在只是提早时间罢了。她从小就在店里帮忙，大概知道书店的经营方式。

然而，父亲却冷冷回道：

「不可以。明知这条路荆棘遍布，我怎么能让你走上这条路。」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接手！」

这条路是否荆棘遍布，全凭自己的心态。

「现在已经是小书店无法存活的时代了，你知道这十年已经倒了多少家书店吗？四家就有一家关门喔。这间小店再怎么挣扎也赢不了大型书店和网路书店。」

车程十几分钟的购物中心有大型书店进驻，再近一点的地方也有好几家连锁书店。而且只要上网查，即使小众市场的书也能马上找到，隔天便可宅配寄达。安子很明白那些都是强敌。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试一试！一定有像我们这样的小店才做得到的事。」

安子接着向父母说明这家店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并且告诉他们，接手这家店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安子……既然你已经想了这么久……」

父亲终于点头答应。

最后，安子和父母讲好，如果三年内无法转亏为盈就按照原订计画歇业，最后安子如愿接手了书店。

父母完全不过问经营，因此从经费的筹措到订货全由安子负责。假如过了三年仍然未见起色，书店就得结束营业。

「书店就交给你了，别太逞强喔。」

完成业务的交接后，父母提早展开养老生活，移居到母亲的家乡长野。

接手书店的安子为了改善生意卯足全力，每月两次规划主题设置专区，製作介绍书籍优点的POP广告；周六还邀集附近的小朋友，举办说故事活动。

不过，这些都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反倒因为活动经费让手边的钱一点一滴流失。

既然如此，乾脆什么都别做吧。减少不必要的支出，就能撑得过三年。持续的失败使安子陷入消极的想法。

但，什么都不做，客人只会逐渐远离。没有客人上门，就会更加提不起劲。店里笼罩着低迷的气氛。曾经充满活力的店，没多久又变回死气沉沉。

转眼间过了两年，安子早已打消改善生意的念头。

以前工作存下的积蓄不断减少，省钱生活也面临极限。

今天是两周年纪念日。

——安子只剩下一年了。

「欸，今天的营业额也不到一万啊，比两年前还差……」

安子望向店外，路过行人拖着长长的身影。对书店来说，下班返家的人通常会在这个时段上门，应该会很忙碌。但那种情况不太可能出现在安子的店里，毕竟她没有用心回应客人的期待。

到了六月，温度一天天闷湿炎热起来，店内的冷气却还没启动。安子边用扇子搧风边放空。

「对了……」

老早看完小说的安子走出柜檯，从架上拿起一本杂誌，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文字：「书店里开咖啡厅！这是怎样的经营战略？」上架时没怎么留意，但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事，安子心想也许这本杂誌会带给她灵感，于是取来翻阅看看。

就像站着白看书的客人那样翻阅杂誌，读着读着安子的脸色变得很僵。

「因为是大型书店，所以能够招揽大型的连锁咖啡厅嘛。」

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大自然的法则无法违抗。

不一会儿，安子便将杂誌放回架上。

之后，直到傍晚始终没有客人上门。当时间来到接近关店的晚上七点时，安子急忙準备关店，但此时却有通知客人上门的门铃声响起。

「真难得这时间会有人来……」

一位身材高瘦的短髮男进到店里，从侧脸可见直挺的鼻樑和细长的双眼。安子从未见过这张脸。

不过，如此帅气的人到这么破旧的书店是要买什么呢？现在已经是关店时间，如果他要待很久可就麻烦了。安子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像是听见安子的心声似的，短髮男快速巡视店内一圈后，来到柜檯。

安子抬头正视男子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到他想要的书，那端正的脸庞透着不悦，又有股藏不住的迷人气息。除了电视或网路，安子还是初次见到这般不像日本人的长相。他是外国人吗？还是混血儿？她自顾自地猜想。

「没有《甜食历史大全欧洲篇》这本书吗？」

「呃……你是说，《甜食历史大全》吗？」

不禁看到入迷的安子，慌张地回过神这么回道。

「对，我记得出版社是四叶社。」

安子心想，听这个书名应该是专门书籍吧。没错，那是我店里没有的类型。

「本店没有这本书。」

她不假思索地说。店内库存的书八成是杂誌、文库和漫画，那种不知何时会卖掉的小众专门书，书店根本不会进。

「那我可以订吗？」

「应该可以……我查一下喔。」

她在电脑里输入书名后，出现了三本书，价格皆为三千圆。不过出版年份已经超过十三年，经销商那边想必也没有库存了，绝版的可能性很高，说不定会等了好几天却没货，这真是棘手的情况。

「啊～这本书很旧了，可能不好订喔。」

安子边看着电脑萤幕边这么说，「唉」的叹气声随即传入耳中。她抬起头，只见男子一脸不悦，刚才的迷人气息全然消失。

「这里是书店却没办法订书吗？」

留下这句话后，男子转身背对安子大步向前走，和身高等比例的长腿一下子就走到自动门前。安子不发一语目送那修长的背影离开。

男子走出店外，自动门关起后——

「什么嘛，态度有够差。就说是很旧的书不好订了，亏他长得那么帅！」

安子轻声说出内心的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