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季的猎洞生活
因为大家都说是「猎洞」,所以恰克慕以为那是一个小小的洞穴。不过,亲眼看到之后,才知道与原先的想像实在相差甚远。溯着青弓川而上,越过瀑布,再深入进去后,有块地方类似谭达家也有的小草地。那片草地的深处,矗立着灰色岩壁。虽说是岩壁,却缠绕着长春藤,树木强韧地扎根在岩壁细小凹处堆积的土壤中,覆盖岩石表面。此刻秋深了,冬天的气息越发浓厚,树木落了叶,灰色的岩石表面有很多地方都裸露出来。
岩壁上头有个小小的洞,是一个人可以独自通过的小洞。谭达点起火炬进入洞里,过了一会儿之后呼唤恰克慕。恰克慕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头,一进去吓了一大跳。因为跟皇宫大厅差不多大的巨大洞穴出现在眼前。天花板高到连光线也照不到,火炬的火光也照不进深处。
以为里头会湿答答的,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乾燥。
「我们叫这里玄关,这里太宽广了所以很冷。到那边去,带你参观我的家吧!」
谭达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恰克慕赶忙跟上去,看到火炬的光线中浮现出三个洞穴,最左边的安了扇木板门。
「听好了,不要独自进入右边的洞穴。里面很深,有很多岔路,要是迷路就出不来了。中间的洞穴,走进去一点有泉水涌出,水很好喝喔。最左边的是我家的入口。」
喀啦喀啦打开了木门,谭达进入其中,恰克慕注意到前面有昏暗的光线。走进短短五步左右的距离,就是豁然开朗的空间。
恰克慕忍不住发出欢呼。椭圆形宽阔洞穴的墙壁光滑无比,非常乾燥,墙壁的左上方,有三个排烟用的洞,阳光从那里透进来。以切好的原木铺成地板,上面铺着蔺草编成的席子,正中间挖出地炉,洞穴深处则是排放着各种形状小壶的架子,以及三个大瓶子,还有避免受潮而以油纸牢牢包起来的棉被。
「这真是很好的家呀!」
「就说么,是过冬的洞穴呀!好了,你来帮我,晒棉被、打扫乾净,该做的事情多得跟山一样高。」
接下来的两天,帕尔莎等人为了準备过冬而忙碌着。準备大致完成的第三天早晨,特罗凯带着谭达到席库马诺峡谷。为了调查「食卵者」拉卢卡的事情,要去与「土之民」裘其·洛·凯见面。
「在下雪之前,应该可以到达席库马诺,不过说不定裘其·洛·凯已经冬眠了。总之,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帕尔莎,你要好好保护卵喔。」
听了特罗凯的话,恰克慕不满地瘪着嘴。因为听起来像是只有卵才重要,他怎么样都无所谓。谭达笑了出来,看着恰克慕。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啦!师父就是喜欢惹别人生气。你要是上勾了,师父就会乐不可支——帕尔莎要小心喔。」
帕尔莎抱着胳臂,皱起眉头。
「是是是,你也要小心。下雪之前回得来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使命的。」
两人出门之后,周遭忽然陷入寂静,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
「总觉得这样有点寂寞。」
「是呀。因为他们是比平常人更吵闹的家伙。可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没有时间寂寞了。首先,得好好锻炼你才行。」
恰克慕露出扫兴的表情。
帕尔莎的锻炼方式虽然严厉,但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煽动不停地说:「加油!加油!」只有口吻平淡的指导而已。日复一日,时间飞逝而过。帕尔莎一直在留心追兵的动静,不过既没有皇帝派来的追兵上门的迹象,也没有感觉到叫做拉卢卡的纳由古恐怖生物的气息。
从早上起床之后到夜晚就寝之前,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不管是身处鸟儿清澈叫声交错的森林中,或是与帕尔莎围绕着地炉火焰的夜晚,恰克慕都曾经有着至今为止的所有遭遇都像是梦,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明明只过了短短一个月,可是他已经觉得二之宫的生活是遥远的过去了。
夜晚,他不再梦见那个「想回去的梦」,如果不思考在这里与帕尔莎如此度日的原因,就可以过着完全不会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着精灵卵的日子。傍晚,夕阳光芒斜射的树林里,独自一人捡着烧火用的木柴,恰克慕陷入沉思——思绪慢慢回到他一直在想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是其他人,精灵的卵为什么会选择产在自己身上呢?
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答案是:「因为我是皇子。」可是,如果是这样,圣祖神话中出现的亚库族孩童又是怎么回事?一百年前的孩子,不是亚库族的人吗?那些孩子跟皇子之类的人,一定没有关係。而且,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恰克慕就会伴随着心痛,忽然感到一股奇妙的心情。他以前曾经想过,就像自己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这点,绝对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一样,自己身为皇子,也一定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自己就再也不是个皇子了!人的身分,不管有多少种,都是随时可能改变的。
更奇妙的是,恰克慕并不讨厌此刻正在这样捡着柴薪的自己;他甚至不可思议地想过,以前衣服不是自己穿、身体也要别人帮忙洗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活的人呢?
用绳子捆好柴薪,恰克慕发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熟练收集柴薪了。一开始,明明连绑条绳子都不会。缠绕绳子再加以绑好的动作,现在已经十分熟练,恰克慕露出微笑。
(我觉得,像这样慢慢地可以靠自己做点什么事情比较好。举止动作一切都要听从别人的命令行动,真的很无趣——我才不要被皇子这个身分束缚住。)
背好柴薪起身,抬头一看天空,云朵染上了枣红色。
胸口隐隐作痛,昏暗的影子投射在恰克慕脸上。
(可是……现在,我被「精灵守护者」的身分束缚住了。)
恰克慕心想,不论何者,都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身分。并不是他想身为皇子才来到世界上的,更不用说是「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洽卡的身分了。
接着,伴随着沉闷、无从发泄的愤怒,恰克慕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念头——为什么是我?
*
谭达等人离开之后的第十天,随着宛如呼吸一般地自然下起雪了。雪花快速地不停飘落,盖过大地、树木,与所有的一切。
帮忙洗刷工作的恰克慕,手指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皲裂破皮。晚上,一把手放在地炉的火旁取暖,恰克慕立刻慌张地缩手。因为皲裂的地方刺痛不已。帕尔莎察觉到恰克慕的样子,拉起恰克慕的手。
「让我看看是哪只手——啊,这么漂亮的皲裂呀!」
呵呵笑的帕尔莎站起来,在里头的架子上东摸西索,不一会儿,拿着膏药回来,涂在恰克慕的手指上。帕尔莎的手,跟恰克慕母亲的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是有着使长矛造成的硬茧、厚实而粗糙的手。但是,那双乾燥温暖的手一接触到自己,恰克慕的心中便涌上不明就里的悲伤感。
虽然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眼里满是泪水。接着,泪水就不停沿着脸颊滚落。
帕尔莎什么也没说,轻轻抚摸着恰克慕的手。外头在刮着暴风雪吧?但是,埋在雪里的家很温暖,宛如位在地底下一般寂静。
「我讨厌……下雪。」
恰克慕低声说道。
「声音都被吸收掉了,感觉好像连呼吸都没办法。」
帕尔莎轻轻拍了拍恰克慕的手,然后放开。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能让人呼吸的故事。」
恰克慕的表情忽然开朗起来。
「什么故事?」
「遥远北方国家的故事。侍奉那个国家的国王医生,他女儿的故事。」
帕尔莎凝视着烧得劈里啪啦响的柴火,开始说道:
「越过青雾山脉,一直一直往北边走,那里有个亢帕尔王国。亢帕尔王国跟这里的国家不同,没有带来丰收果实的田地。只有一年到头顶峰都覆盖着白雪的险峻高山,以及满是岩石的倾斜坡地。人民耕耘贫瘠的土地,种植些许穀类、芋头,在岩山上放牧亢帕尔山羊,靠着这些方式谋生。
岩山上住着一只巨大的鵞,它吃老鼠或是从岩棚摔落山谷的山羊维生。这只大鵞最爱吃野兽的骨髓,会从高空把骨头丢到岩石上弄碎——啊,即使到了现在,还是听得到骨头撞上岩石发出的『喀——喀——』声,以及回蕩在山谷里头的声音……我的故乡——亢帕尔,就是这样的国家。」
帕尔莎继续说着:
「虽然是如此贫穷的国家,但是国王有很多小孩,他有四个妃子,生下四位王子与五位公主。王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彷彿是理所当然般,就为了谁要继承王位开始发生争执,这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是次男罗库撒姆,他是个可怕的男人。他曾经拥护他的哥哥纳库尔为王,却在纳库尔有生育能力之前就下毒杀了他。可是,大家都没想到纳库尔是遭人毒杀的。因为纳库尔天生就体弱多病,那年冬天又得到感冒,恶化得很严重,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除了兇手罗库撒姆之外,知道纳库尔遭到毒害身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佑撒;另一个是罗库撒姆的武术老师,也是卡鲁纳的奸朋友——秦库洛·姆萨。
罗库撒姆威胁卡鲁纳·佑撒要杀死他的女儿,逼他下毒杀死纳库尔国王。卡鲁纳的妻子,在前一年往生了,卡鲁纳跟即将满六岁的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罗库撒姆是个可怕的男人,卡鲁纳心想,说下定罗库撒姆会以装成遭小偷的样子,杀死他的女儿。为了救女儿,他只好听命罗库撒姆,下毒杀害国王。
可是卡鲁纳很清楚,成功下毒之后,要不了多久,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还有女儿一定也会遭到杀害。所以,一毒死国王,他就拜託好友秦库洛带着他的女儿逃走。
带着卡鲁纳的女儿逃跑,意味着秦库洛在自取灭亡。难道不是吗?因为不管是皇室的武术指导这个地位,或是到此为止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完全捨弃。而且,被掌握到弒君秘密的罗库撒姆,不可能默不吭声就放他走。
但是,秦库洛依然点头答应了好友的请託。」
帕尔莎的眼里,浮现出些许悲伤的神色。
「然后,可怕的逃亡之旅开始了。一面与罗库撒姆派出来,接二连三追来的追兵战斗,秦库洛带着年幼的小女孩不停逃亡。途中,他们两个人听到传闻,说卡鲁纳遭到盗贼袭击身亡。
小女孩尝尽心如刀割的悲痛,恨透罗库撒姆。她发誓,有一天必定要亲手把罗库撒姆碎尸万段。
小女孩拜託秦库洛教她武术。一开始,秦库洛并不答应。他说,武术是男人在练的,不管怎么努力,女人天生就不可能学好——可是实际上,秦库洛不想教小女孩武术的真正原因,是不愿意小女孩步上染血的人生。
学习武术的人,无论如何都会与人战斗,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武术与习武者彼此受到吸引,无论如何避免,还是会变成经常在与人战斗一样。
可是到了最后,秦库洛还是让步了。他改变心意教小女孩武术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他希望即使有一天自己遭到追兵杀害,小女孩独自一人也可以活下去;另一个原因,他发现小女孩拥有练武资质。」
「怎么样才叫做拥有练武资质?」
「有很多方面。以小女孩的情况来说,就是她能够精确模仿只看过一次的动作。而且——」
帕尔莎立起食指,问道:「恰克慕,你能不能用食指每次快速点向同一个地方?」
恰克慕照着帕尔莎的话,试着用食指朝着地炉边缘烧焦的黑色痕迹,咚、咚地点了几下。但是,这个动作出乎意料地困难。动作越快,指尖就晃得越厉害,实在无法每次都点中同一个地方。
帕尔莎忽然在恰克慕点着的黑点旁边,用食指开始点击一个非常小的点。速度快得不得了,手指简直就看不清楚。而且,虽然是从远远的地方点的,但就像是被吸进去一样,指尖挖出了一个小点。
停下动作,帕尔莎说道:「那个小女孩,天生就很擅长这样的动作。她的身体轻盈,个性也比普通的男孩粗野。秦库洛说,这孩子是天生的武者,教导这孩子武术一定是命运的安排,然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就这样,秦库洛一边教小女孩武术,一边继续逃亡之旅。一年、两年,时光逐渐流逝。
为了温饱,他们也做骯髒的工作。秦库洛曾经受雇于地痞流氓,担任赌场的保镖。小女孩做过跑腿,艰困的时候也当过乞丐。
即使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也无法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追兵不断在搜索他们。可是,不管多么小心、多么谨慎,追兵终究找上门了。」
帕尔莎眼中的悲伤神色越显深沉。
「秦库洛很厉害,不管哪个追兵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小女孩知道秦库洛每杀死一个追兵,心里都饱尝着千刀万剐般的悲痛。,因为,所有的追兵都是秦库洛以前的朋友,是学习同一种武术的伙伴。那些追兵,也不想跟秦库洛战斗吧?但是,如果违抗国王的命令,家人的性命都会不保。所以,他们在痛苦不堪的情况下,前来追杀秦库洛。
秦库洛杀了八名追兵——也是他的朋友,这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有小女孩。直到罗库撒姆得到怪病死亡,由他的儿子继承王位,没必要继续隐瞒见不得人的秘密为止,其间总共过了十五年。这是地狱般的十五年呀!当年六岁的小女孩,十五年后都是二十一岁的女人了——甚至已经成为跟秦库洛比武,两场可以胜一场的武术高手。」
漫长的故事结束之时,木柴大部分都已烧完,变成灰烬,昏暗的洞内笼罩着寂静。恰克慕低声说道:
「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对吧?帕尔莎。」
「没错,就是我。」
「所以——」
儘管犹豫,恰克慕还是开口:「秦库洛为你杀了八个人,所以你发誓要拯救八条人命?」
帕尔莎睁大眼睛。
「是谭达吗?他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吧?那么,你已经知道了?」
恰克慕连忙摇头。
「没有。我问谭达为什么不娶帕尔莎的时候,谭达跟我说,帕尔莎发誓要拯救八条人命,在完成这个目标之前不会嫁给任何人。我只知道这样而已。」
帕尔莎叹了口气,露出苦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侧脸,忽然之间满是深沉的孤寂。恰克慕霎时打从心底同情起帕尔莎。然后,自己被这样的心情吓了一大跳。这么厉害的帕尔莎——不论多高强的武士都匹敌不了、厉害得有如鬼怪一般的帕尔莎,自己居然会觉得她可怜……
但是,帕尔莎此时的侧脸,浮现出一个遭到绝望命运摆布,伤痕纍纍的小女孩影子。如果是以前不曾遭到命运翻弄痛苦的恰克慕,一定看不到那样的影子,然而现在的恰克慕,却无奈地看穿一切。
突然,恰克慕的内心深处,涌出对帕尔莎的仰慕。虽然心想非得说点什么,不过什么都想不到。恰克慕只是低声说着脱口而出的话语:「帕尔莎。」
「嗯?」
「我是第几个?」
帕尔莎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恰克慕说:
「秦库洛快要过世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过悄悄话。我说:『父亲,您犯下的罪过,我会负责偿还的,请您安心地走吧!』我说我会救八条人命,才刚说完,秦库洛就苦笑着对我说:『救人,比杀人还要困难,你不必这么拚命。』秦库洛说的对。为了要救身处在争斗之中的某个人,就必须伤害其他人不可。在救一个人的时候,就要会遭到两、三个人的怨恨。这早就没有办法以加加减减算清楚了。我现在,只是努力活着而已。」
暴风雪持续两天,在第三天的黎明停止了。那一天,天空放晴,白雪闪耀得让人觉得眼睛都痛了起来。刚过中午没多久,踏着刚下的雪,谭达回来了。
「特罗凯怎么了?」
帕尔莎一问,谭达露出微笑。
「她是死都不要在山里过冬的人呀!她在京城不知道看到什么,说想去西边温泉街坦喀尔过冬,在雪溶化之前会回来这里的。」
「什么呀?算了算了——不过,这样比跟她一起躲在洞穴里头过冬要好吧?对了,你们有见到重要的『土之民』裘其,洛·凯,或是其他什么人吗?」
「没有。很遗憾,白跑一趟了。每个人都不声不响的,我不知道是因为冬天到了,还是因为他们不想讲同样是居住在土里的『食卵者』拉卢卡的事情。总之,只能等到春天再去试试看了。」
谭达在地炉边坐下,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微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
帕尔莎虽然皱着眉头,但是谭达静静地摇头。要是把微笑的原因说出来,说不定帕尔莎又会离开了——如果他说很高兴接下来的漫长冬季,可以跟帕尔莎一起在这里度过的话。
2沉睡的秘室手札
对修格来说,这是个难忘的冬季。圣导师交给他秘室的钥匙,他放下日常的所有工作跟修行,专心投入阅读沉睡在秘室中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大圣导师纳纳伊手札。
通往秘室的门,位在圣导师的房间「石板之间」,所以其他的观星博士还以为修格一整天都在圣导师的房间里头,做圣导师交代的工作。每天两次到「食之间」吃早餐跟晚餐的时候,修格就会遭受到前辈与同僚冷酷的视线、特意的忽视等等,显示大家讨厌他的态度。
修格想,人类实在是很无聊的东西。应该是遴选出来,以通透天理为一生职志的人们,也压抑不了对正在沿着飞黄腾达阶梯,往上走的修格其嫉妒之情。要是立场对调,自己是否也会露出这等嘴脸?修格如此问着自己——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做的另一方面,却又觉得不是这样,自己还是会非常嫉妒吧?总之,修格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烦恼的男人。
随着辛苦阅读在秘室中找出来的大圣导师纳纳伊手札,修格逐渐深陷其中,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时甚至离开了秘室,看到其他观星博士冷淡的眼神,才忽然回到现实——纳纳伊的手札就是如此引人人胜。
日光完全照不进来,地底下的秘室只有几个通风孔,是个狭窄的地窖。修格带了十根粗蜡烛进去,配合镜子,成功让内部变得明亮。若是可以,他想带火盆进去,不过在密闭的地窖烧炭,一定会被炭火散发出来的毒气毒死。即使秘室里冷得刺骨,他也只能穿着棉袄,靠着烛火的些微温度取暖。
大圣导师纳纳伊的手札,密密麻麻地刻在薄石板上。纳纳伊本人一定是用墨水写在布或是皮的上面吧?后世的人花了许久时间,把那些文字刻在不会消失的石板上。这无疑是项规模超乎常理的工作——因为纳纳伊手札多达数百块石板。
手札内容从纳纳伊的回忆开始。接受「观星是了解未来发生事情的方法」这种教育的少年时代,以及学习「天道」的每一天……手札的内文极为详尽。依序不停读下去,修格忽然发觉,为何纳纳伊要留下这么详细手札的理由——时间必定会歪曲事实。为了粉饰太平,或是为了创造神话,纳纳伊从在世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会成为这个国家创世神话的主角。所以,他在为了用于维护国家的基础,成为扭曲神话的故事背后,企图秘密留下自己真正经历的事实给后人。
不久修格明白了,为什么这份手札必须秘密收藏在这里。手札中出现的皇帝祖先——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实际上是个胆小、没有主见的软弱男人。他虽然厌倦愚蠢的王权争夺战,却没有退出斗争,只是从随时可能遭到杀害的恐惧中逃脱而已。不过,纳纳伊非常注重託尔克尔这样软弱、温顺的个性——也就是说,他把对方当作一个容易操纵,穿着皇帝外衣的人偶,因而才看上托尔克尔。
纳纳伊搬迁到那佑洛半岛的原因,是听曾经渡海到这座半岛探险的观星博士说,这座半岛温暖丰饶,而且是块易于防守敌人攻击的土地;还有一个原因是,纳纳伊深受那位观星博士转述的亚库族宇宙观所吸引。亚库族的宇宙观是:双眼看得见的世界「撒古」与双眼看不见的世界「纳由古」,彼此互相扶持支撑,生气勃勃地形成整个世界。
于是,纳纳伊来到这块土地的时候,对亚库族全都逃进山里一事深感遗憾。可是,他必须要拖着无能的皇帝完成建国大业,实在不能悠悠哉哉地寻找亚库族的下落。手札里头,到处都写着纳纳伊的牢骚。也有部分写着他对托尔克尔陛下破口大骂,要托尔克尔偶尔也要自己动脑的事情。修格对于儘管热衷于建国此等伟大事业,却忍不住大发牢骚的纳纳伊,觉得这样的人还满亲切的。
由于手札用「古代悠果文字」写成,光是阅读,就十分费工夫。读到约莫纳纳伊等人开始建立京城的部分为止,新的一年来临了,冬天几乎已经过完。
修格虽然不知道,但是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少,一如观星博士们事先预测,这块大地确实逐渐显现出「大旱之相」。
修格待在秘室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一个更大的变化。十四岁的皇长子撒克慕在冬天一开始,罹患感冒迟迟未能痊癒,病得奄奄一息。圣导师与医师成天待在一之宫里,尽全力拯救皇长子。皇帝的儿子只有皇长子撒克慕与二皇子恰克慕,三之宫只生下一位公主。
「圣导师,这可能会有什么万一。你觉得恰克慕的事情,该怎么办比较好?」
—皇帝愁眉苦脸地偷偷询问圣导师。对皇帝来说,恰克慕是自己的儿子,如同平民百姓的父子,虽然不是从小紧跟在身边长大,终究是个可爱的孩子。
皇帝完美尽到身为皇帝该负的责任,也有争强好胜的地方。所以,知悉恰克慕遭到水妖寄生的时候,立刻依照「皇帝应当如此做」的判断,决定抛弃恰克慕。但是,这种冲动一冷却下来,恰克慕的事情便让他感到万分痛苦。
「陛下,千万不可焦急。端看事情如何演变,再採取适当的应变措施。您不必担心。总之,现在得儘力救撒克慕殿下。也要命令「猎人」找出恰克慕殿下,无论如何儘快把人带回来。」
圣导师如此安慰皇帝。
从皇帝身边退下,返回星之宫的途中,圣导师忽然抬头看着夜空。彷彿撒上银砂,完美得让人屏息的星空,在天上伸展开来。圣导师感觉到内心深处涌上像是痛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