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与观星
百姓的城镇「扇之下」的卸货渠道边,有间商品种类众多的小小店铺。在「万事通」这个看板底下,排列着零碎的杂货。这间店由一堆年轻夫妻经营,如果顾客要买的商品店里没有,年轻的店主就会豪迈地跑遍「扇之下」,彷彿变魔术一样替顾客找来商品,因此广受好评。
年轻的妻子还是个十足的美女。
「让这么漂亮的老婆一个人看店,你不会担心吗?要是让那些坏人盯上可就惨了唷。」
妻子美到会有坏心的顾客这么说。年轻夫妇在这种时候,总是笑眯眯的。
「谢谢您的担心。」
这么回答顾客。实际上,他们不太需要别人担心。因为坏人都很清楚,这对名叫陶亚与莎雅的年轻夫妇,有个人称「枪矛高手帕尔莎」,本领高超得惊人的朋友。帕尔莎在一年前的水之精灵的事件发生后,请曾经住在桥下当乞丐的陶亚与莎雅帮忙过。由于感念这份恩情,所以帕尔莎到「扇之下」的时候,都一定会顺便前来拜访两人。
而且,跟那位帕尔莎有关係的人,据说是当代最厉害的咒术师特罗凯,常常到这间店走动一事,在黑社会中也颇为知名。有传闻说这个咒术师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把人变成乌龟。有勇气让这咒术师瞪上几眼的「坏人」,在这城镇里早就找不到了。
今天也是一样,黎明前大清早,晨雾瀰漫的时刻,长手长脚的难看老妇,就出现在这间店的后面了。老妇在后门上「咚咚」敲了两声,立刻有人从里面开门,老妇便消失在店内。不到一会儿,这次来了个高个子商人模样的年轻人,也同样敲了敲门,让人迎入店内去。
陶亚看到这个总是态度冷静的年轻人脸色大变的样子,大吃一惊。
「大师呢?」
「嗯,她到了。」
陶亚的简短回答甚至都还没说完,年轻人就拉了拉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装饰绳子。「喀哒」一声,天花板的一部分分离了,一座小梯子降了下来。外面看来不过是一层楼的这间店,实际上在看板与屋顶之间还有个巧妙建造的秘密房间。
看到爬上梯子的年轻人,老妇皱起眉头。
「怎么了?有人发现我们往来了吗?」
年轻人——修格摇头。
「特罗凯大师,我不小心犯了个大错……」
「冷静点说,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皇太子——皇太子他,他跟一妃一样沉睡不醒了。」
特罗凯细细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他昨天早晨开始就没醒来。」
修格用苍白冰冷的手掩着脸。
「那一天,我跟陛下说,我私底下偷偷与您见面的事情……我太疏忽了。」
修格慢慢地放下双手,望着特罗凯。
「大师您跟我说过,人会陷在梦里面,是因为作那个梦感受到了幸福对吧。这一点反过来说的话,就是如果有人在梦里面比较幸福,就不会回来现实世界吧——殿下他,对于目前的生活……还有接下来的一生,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他认为他就像是被关在又黑又闷的箱子里面。而且,我还这么残忍,开了个让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洞口——一个只能看,绝对不能走出去的洞口。」
特罗凯安静地看了年轻的观星博士好一会儿,不久,轻声地说:
「我想我要说什么你大概也有底了,不过这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会感到比较轻鬆,所以我还是说吧。」
一边叹息,特罗凯一边继续说着:
「不管是恰克慕一度体会到宫外的世界,多么迷恋那样子的生活,还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将来会成为皇帝的命运,这些全都不是你的责任。这是超越人的能力的某种东西的错。还有,为了想逃离这种日子,而选择陷在梦中的人,也是恰克慕本人。你应该懂了吧?你被责备自己,别做这种没用的事。」
修格动也不动,始终不发一语。特罗凯耸了耸肩。
「算了,话说是这么说,但你应该到死都无法撇下恰克慕不管吧。」
「……人一直睡下去的话,大概多久时间会死?」
「一般的情况来说,即使有让那个人喝水,但由于没有进食,我想顶多就是十天吧……奇怪的是,谭达跟我在看着的那个女孩,体力是有衰弱,但实际上速度很慢。即使沉睡已经长达五天,但几乎看不出衰弱的神色。脉搏也是一样,儘管逐渐减缓,却还是跳得很扎实。似乎跟一般的睡眠有着很大的差异。」
「是的。正在观察一妃娘娘情况的圣导师也是这么说。」
「但是,即使能撑过二十天才死,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这是不会改变的。我看呀,可能还是得下决心试试看『灵魂呼唤』了……」
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完后,特罗凯忽然抬起了脸。
「对了,因为恰克慕的事情让我吓到忘记了。我本来有件事情想要跟你说的。
你说过,你认为在『天道』中,星星跟人的命运之间是有所连结的对吧。」
「是的,不过,这是非常複杂的……」
「这是当然的呀。虽然我很清楚,但我有个假设。如果星星与人之间有某种连结,那么一妃娘娘和恰克慕的星星,现在是不是应该显现出了某个共通点?」
「我想应该有可能……」
「我说你呀,要不要试试看活用『天道』的技巧,把这个共通点找出来呢?如果利用我的咒术,以及你们的『天道』,像是把透光画互相重叠在一起彼此配合,这样一来说不定就会出现一幅谁也没有察觉的新画。」
「……虽然是有可能会这个样子,但是这对拯救皇太子殿下来说,耗费太多时间,根本排不上用场。」
发现特罗凯正别有寓意地笑着,修格瞪着她。
「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我笑是因为你真是年轻,真是可爱呀,你要试着往后退一步,去思考眼前的状况。不管你再怎么着急,只靠『天道』是救不了恰克慕的。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把事情交给我,然后耐性等待而已。」
一面看着修格皱起眉头,特罗凯告诫般地说道。
「等待是很难受的,不过,你也只能做你做得到的事情吧?
等你稍微冷静一点之后,把我说的话再重新思考一遍看看。我的恩师常说『不能立刻派上用场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废物』呢。」
※
谭达每天都去探望持续沉睡的卡雅。特罗凯虽然也曾经去看过一次,并且进行了「一体诊」,但就跟谭达诊断的一样,确认了「灵魂」脱离的情况,只说要暂时观察,并没有尝试进行「灵魂呼唤」。
谭达的哥哥诺西尔对特罗凯什么也没做感到生气,对谭达抱怨特罗凯只是空有名气,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儘管哥哥总是急性子,但只有这次也在内心呼应——谭达自己也对特罗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态度,实在是感到纳闷。
特罗凯是个用术大胆的咒术师,先沖入险境之中,然后再尽全力解决,应该才是特罗凯的做法。
(为什么唯独这一次,要这么慎重行事呢……)
确实,普通的「施咒」跟「灵魂呼唤」的情况不同,这次很明显有太多不了解的部分了。可是,即使如此,一直静静观察情况,不也是没有个着落吗……
穿过门口,走进屋内,立刻就问道了被烟熏过的屋顶稻草的刺鼻味道。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到卡雅孤零零地裹着席露亚躺在微暗的炉边。日出到日落不停工作的哥哥当然不用说了,从照顾孩子们到田里的事情都得处理的嫂嫂与亲戚们,也没有空一整天都在看护卡雅。
谭达在枕边坐下,望着卡雅的睡脸。虽然还是老样子,嘴角浮现出看来很幸福的微笑,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脸似乎小了一圈。
(……身体开始衰弱了。)
谭达轻轻牵起卡雅的手。冷冷的,乾燥的手。那小小的掌心,龟裂又起水泡,相当粗糙。
彷彿耳边又响起先前的卡雅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边说的话。
——有时候,我会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每当我想到这双手,再过一、两年就要抱着个宝宝的时候。
然后,过了十五年,那个宝宝又要嫁人,手上再抱个宝宝……
这个样子想着将来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会感到非常空虚……
卡雅那时候怀着的感情,一定跟特罗凯少女时代所拥有的感情很类似吧。
到了这个奶奶级,农民的女儿已经大概看得出自己会有怎样的人生了。偶尔就会出现因此觉得无聊且空虚的少女。
谭达十分明白卡雅的心情,因为他也曾是个某些地方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很清楚家人深爱着他。然而,另一方面,他很清楚父母亲对于他这个会看到顺道来喝茶閑聊的老妇人脸上笼罩着死亡阴影,或是心不在焉眺望着别人看不见的鸟儿缓缓飞过夕照天空模样的儿子,都觉得毛骨悚然。兄弟们也很明显地瞧不起他。
八岁的时候,谭达看到了一面散发微弱光亮,一面慢慢飞过去的鸟儿。然后,他追着那只如梦般的鸟儿进到了山里。那只鸟缓缓穿过树林之间。不久,到了块小小的草地。草地上,有间简陋的小房子,鸟儿费劲那房子的烟囱孔后消失了。谭达专心地看着这一切。
突然,小屋的门打开了,屋内走出一个有张黑漆漆的脸的女人。虽然是个有生以来从未看过的丑女人,不过那个女人直直地看着隐身在树丛阴影下,屏住气息的谭达。
「小鬼,滚出来。」
她这么说道。谭达并没有那么胆小,于是听话地走出了树丛,朝着正在招手要他过去的女人走去。
「你为什么在太阳要下山的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
谭达老实地说出自己是追着鸟儿过来的。接着,女人的脸上浮现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哦。你看得到那只鸟吗——那只鸟,是我派它飞出去的。」
老是遭到哥哥们嘲笑,说「没有那种鸟啦」、「你疯了吗」的谭达,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欢迎,非常开心。
「要怎么做才能让它飞出去?为什么你会派那只鸟飞出去?」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听到这个问题,谭达坦率地把曾经想过的事情回答出来。
「是不是去寻找灵魂呀?」
女人的双眼浮现出了愉快的光芒。
「哦——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昨天,我也看到了那只鸟。那只鸟飞过鸟鸣川的『夜泣渊』上方好几次,接着迅速消失在和里面。所以我才这么想,那一定是只在寻找迷路的西村孩子的鸟。」
「嗯,没错。那孩子的灵魂好像收到河川灵境诺乌诺的呼唤。如果再快一点通知我的话,还有办法救……可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生命』,到那个世界去了,所以,我没办法救他了。」
这么说完后,女人凝视着谭达,别有涵义地笑了。
「虽然我排出去的鸟儿无法带回那孩子的灵魂,不过看样子,好像拉拢其他的灵魂过来了呢。」
谭达到那个时候,才第一次觉得害怕。
「……你是,山中妖怪吗?」
女人皱起眉头。
「别胡说了。妖怪才没有这样的实体呢,你去问问山女之类的就知道了。」
「山女是怎样的妖怪呀?会吃人吗?」
看到谭达双眼发亮的这么问道,女人笑出声音。
「你呀,你还这种话题吗?这样的话,你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咒术师呢。」
这就是他与特罗凯的邂逅。
谭达在那之后,只要一有空就跑去特罗凯那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工作会偷懒的儿子的父母亲,那段时间反正也不能分田,又找到了寄託有点奇怪的三男的人生,也就带着一半放弃的心态默认他的行动。
待在特罗凯身边的时候,谭达认识了一对不可思议的亢帕尔腐女。一个比他年长两岁,骨瘦如柴的女孩子,还有个体格强壮,眼神锐利的男人,寄住在特罗凯的小屋。一段时间过后,谭达虽然知道那两个人不是有血缘关係的妇女,但两个人都不爱说话,不太想与谭达交谈。
看样子,那两个人似乎过着从早到晚在山中到处奔走的日子。有时候会在小屋前面的草地,认真比划一般地进行打斗的联繫。
当谭达看到那个年仅十岁的女孩子,遭到男人挥舞的枪矛锋头划破额头的时候大吃一惊。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儘管伤口很浅,但额头破了严重出血的缘故,转眼间女孩的脸就染上了整片鲜血。
即使如此,男人依然对这眼睛因此看不见的女孩再次挥下枪矛,谭达内心惊讶的是,女孩子在抹去跑进眼中的鲜血之前,就先往后一跳,闪避了男人的枪矛。就这样,女孩子逃进了树林深处,好久都没有回来。当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用衣服袖子撕下来的布条缠住额头,完成止血了。
少女眼神锐利地盯着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谭达。
「秦库洛呢?」
询问男人的下落。
「他刚才还在这里磨枪矛锋头,不过现在去溪谷那边了。」
谭达忍不住对这点点头后就想朝溪谷走去的少女出声问道:
「你的伤口不痛呀?」
少女回头,简短地回答:
「痛呀。」
「那么,你等我一下喔。」
谭达跑进特罗凯的家,然后拿了一个小葯壶回来。他拿掉少女额头上的布条,涂上创伤葯。明明应该是很痛的,但少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任凭处理。反而是替她上药的谭达,因为觉得好像挺痛的,表情都扭曲了。
请谭达再次缠好头上的布条之后,少女难得地稍微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
那个少女就是帕尔莎。虽然到目前为止,谭达一路走来替帕尔莎治疗了数不尽的伤,那时是第一次治疗。
谭达露出浅浅苦笑。
(不晓得现在那家伙人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呀。)
帕尔莎就跟谭达与特罗凯一样,并不是自己主动选择脱离普通是生活的。短短的六年之间,不容分说地,她就被排挤在普通生活之外了。父亲遭到杀害,自己也遭到追兵追杀,死亡可能就在眼前等待,在暗处活下来的女孩。排出此刻不停要取两人性命的男人——亢帕尔王终于死亡的时候,帕尔莎已经二十一岁,即使有所期望,但已经无法回到当个普通男人的妻子,当个母亲活下去这条道路了。
不过,帕尔莎本人也早就没有期望要过那样的人生吧。帕尔莎非常清楚,渗透自己皮肤的血腥味。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战斗那激烈又丑陋的慾望……
这样的帕尔莎,为了活下去所选择的唯一一条路,就是成为保镖。
养父秦库洛去世之后,对帕尔莎来说,能称为「家」的地方,就只有不知不觉间谭达从特罗凯手中接管的,这间简陋的小房子而已,所以帕尔莎会在工作之间的空档,突然回到这个家来。宛如暂时休息的候鸟,在谭达身边度过极为短暂的时光,然后,再度踏上旅程。
帕尔莎虽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只要她在休息时回到谭达身边的时候,就会把履行期间碰到的事情断断续续告诉谭达。这种时候,谭达就会感受到帕尔莎没有告诉过他的事情有多么地多,自己无法碰触到帕尔莎的人生。
他们认识之后的二十年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情。他也曾经产生过想把帕尔莎留在自己身边的强烈心愿。
可是,那种激烈如夏季阳光般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初秋阳光般的东西。如今他已经觉得,或许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就是最适合他们两个人的。
话虽如此,就像是缓慢摆动的钟摆一般,有时候还是会有想要跟人在一起的心情。像现在这样特罗凯师父在家的时候,一个、两个学习着咒术的技巧时,就会彻底忘记这种心情,可好似当师父出去旅行,自己独自待在山中的小屋子里,日子一天天慢慢流逝的时候就……
谭达缓慢环顾哥哥的家中。
一招入座顺序围绕在炉边的六个草垫。一整天挥汗如雨工作回来的哥哥,吃晚餐的时候,应该会一屁股做到那个脏污都渗进去的草垫上吧。以前父亲好像就是那样。父亲的周围,总是围绕着家人们单纯天真的喧闹。这对选择在远离村落的寂静中,听着精灵呢喃这条咒术师之路的谭达来说,大概已经是一辈子都无法再得到的喧闹了。
谭达摸了摸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