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员奥图
修格走过「星之宫」的阴暗走廊,朝着位在宫殿北方尽头的「星图仓库」前进。特罗凯建议他试着把「天道」与咒术重叠在一起看看的时候,他心想都到了紧急时刻了。特罗凯还说这什么悠閑的话而感到生气。不过,稍微冷静下来,再次试着回想起那些话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个男人的脸。
「星之宫」里约有三十名观星博士。虽然因为要举办思念一度的「星之测试」,多大百名少年从全国各地聚集到了这里,但考过测试成为「实习生」的少年,每届只有仅仅十位左右。在那些「实习生」少年中,能够不停修行成为「观星博士」的更是少之又少。成为「观星博士」,天子聪颖的人要花十年。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也有花了三十年这么久的时间才终于成为「观星博士」的人。
修格想起的男人,就是花三十年才成为「观星博士」的哪种人。身材微胖,外型平庸的男人,目前担任管理古代星图与天图的记录员。虽是个不太与人交谈,很少露面的腼腆男人,但修格有时对这个男人随口说出的话语非常感兴趣。他似乎也只乐于对愿意认真听他说话的修格分享自己的想法。
一打开又大又重的「星图仓库」的门,冷飕飕的空气中便飘来了老旧纸张特有的味道。为了不让日光照坏纸张,只有在北侧开了四扇细长的窗户,仓库内部总是昏暗的。刚过政务的微弱光亮中,好几层高的架子上,沉睡着有条不紊堆叠到天花板的捲轴。
「奥图先生,您在吗?」
修格的声音在仓库内传出微微的迴音。接着,右手边的架子旁,出现了一个人影。
「哦,是修格先生呀。」
记录员奥图把手上拿着的捲轴收到架上,双手在衣服腰际间抹了抹,朝着修格走来。
「您现在忙吗?」
「不忙不忙。您来找什么是吗?」
修格像是在打探状况,环顾了仓库内部。
「仓库里面除了我,还有别人在吗?」
奥图脸上浮现出些许不安的神色。
「是的。还有两位『实习生』正在打扫……如果您要说的是不便让人听见的事情,请到我的小房间去吧。」
跟在奥图后面,修格走进了才那个苦深处的小房间。除了用来放星图的大桌子之外,只有摆放差距的架子的这个房间里,打扫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充分显示出奥图的性格。
奥图探头看了看窗外,确认没人在外头之后,请修格在椅子上坐下。修格望着奥图,开口说:
「我今天来,是希望能能告诉我您研究的成果。」
奥图眨了眨眼睛。
「咦?修格先生,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像样的研究成果可说呀……」
「先前,您跟我说过,在漫长的历史之中出现奇妙的相同处之类的事情对吧?」
奥图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哦,你说,你说那个呀,那只是好玩的,实在不能称得上是什么研究成果……」
修格身体网浅谈,压低了声音。
「我记得,您说过是在皇太子击退水妖的时候您所察觉到的。先前虽然无法请教您详细的内容,但是现在因为某个缘故,无论如何,我都想要知道您当时说的事情的详细内容。」
奥图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请。
「不,修格先生您这是……」
「奥图先生,请您相信我。您是因为这与皇帝的神话有关係,才害怕两个人四下谈论吧。我绝对不会做出让您变得立场为难的举动。」
奥图迟疑了一下子,不久,开始小声地说了起来:
「夏至的那一天,我知道皇太子击退水妖一事的时候,忽然想起据说圣祖托尔克尔陛下也做了同样击退水妖的事情,而想确认两百年前当时夏至的星图与天图。所以我拉出去古星图,试着研究了一下。
一开始,只有显示出会有大旱惩罚的『乾旱之相』是相同的,其他看起来都没有类似之处,不过随着我越看越仔细,我越觉得有好几个地方都很相似的样子。
于是,我赶紧也查看了百年前的夏至图,那上面也有我发现的样子。只不过,当时我心想,唉,毕竟同样是在夏至发生的,虽说是百年,不过由于有準确的时间单位,会相似也是理所当然。」
随着话越说越多,奥图的眼中开始浮现出神采奕奕的光芒。
「但是,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一有空,以每十年、每八年这种固定年分的方式,还有夏至或冬至这种固定日子的方式下研究星图与天图的话,就会变得乐趣十足。
观星博士的任务就是就是把每天的星图一年、两年地重叠在一起研究,观察天相。跟那比起来,这种想到要研究不照顺序的年分或时间的念头,简直就像是个小游戏罢了。因为修格先生愿意放鬆心情听我说,我就告诉您吧。」
奥图苦笑。
「在那小游戏里,我有种可以开始看到奇妙东西的感觉,与刚才的天相类似的,虽然每百年的夏至都会出现,但如果一点一点改变形状,时间也不同,似乎就会出现各种各样天相的类似模样……
唉,也许是因为我想要的找出类似的东西,所以才觉得看起来是那样吧。」
修格没有看着近在眼前的奥图。有如麻痹一般,遭到奇怪的预感所俘虏。那是一种自己掌握到了即将寻找到某种东西的头绪的预感。最先察觉到那个头绪的奥图,完全不认为那与足以推翻「天道」的大发现有所关联,也不具备让那个想法发展至那个地步的能力——然而,修格却拥有那样的能力。
「修格先生?」
发觉到修格的样子不对劲,奥图窥视着他的脸。修格突然回过神来。
「奥图先生,今年也有那种类似的天相吗?」
奥图微笑着露出「问得很好」的欣慰表情。
「其实呀,先前修格先生就曾经问过我这件事情对吧,没想到今年也开始看得到那种类似的天相了——请您等我一下。」
奥图起身走进仓库,不一会儿,双手抱着一大堆捲轴回来。修格拿起了在那成对看来要掉下去的捲轴中的两捆。
「啊,谢谢。」
心不在焉地道谢过后,奥图将星图与天图在桌上大量摊开,开始进行说明。在一一确认奥图的说明的期间,修格浑然忘我。两个人之所以回到现实,是因为太阳下山,天暗得再也看不到图了。
修格握住奥图的手,传达自己由衷的感谢。
「……奥图先生,虽然您说这只是小游戏,不过,说不定这会成为非常不得了的惊人发现。」
奥图难为情地笑了。
「没有这回事,您太夸张了啦。以观星这个角度来说,确实是很好玩的游戏,不过不要太期待比较好,一定不会有什么多大的成果的。」
告别奥图之后,修格一边返回自己的房间,一边压抑着强烈的兴奋。
对只知「天道」的奥图来说,看起来只不过是普通的巧合,但对正在向特罗凯学习亚库族知识的修格而言,看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天道」是立足于将世界思考为此时此地的这个世界、神明支配的天界,以及魔物支配的魔界而成立的。但是,一般认为格子都是独立的,并不认为存在着如亚库族所言,有个肉眼看不到却与此时此地重叠在一起的异世界。
然而,假设就像特罗凯说的那样,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世界与这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话呢?加上如同皇太子恰克慕寄宿过异世界的精灵之卵,并将其产到这个世界一样,平常总是距离遥远的异世界,如果有一瞬间会靠近到彼此接触的话……
今天奥图展示的类似天相,修格看来简直就像是两股海流交会之处。奥图虽然笑着说,因为八年有一次类似,百年也有一次,所以看起来好像有什么意义,大概只是普通的凑巧而已。不过如果存在不只是教会的两股海流,而是有很多大量的海流,那么会有那样的差异也是理所当然的。
修格的心中,浮现一张壮阔的图。一张宛如繁星围绕,有时近有时远,各种各样的世界互相接触,然后再度逐渐分开的图。
一年前纳由古与撒古彼此靠近的情况,每一百年就会显示出几乎完全一样的天相,看得是一目了然。可是,奥图之处的那跟今年想像的某些年的天相,的确是很像,却不是全部都一样。
哪几年,跟引诱人之梦的「花」开花,应该与某种关係存在的。要知道这一点,谘询实在是太少了。要证明现在才首度察觉到的这个可能,应该需要不停重複尝试错误的漫长时间。一想到这里,涌现出的激昂情绪立刻就冷了下去。即使如此,奇妙的兴奋还是牢牢地深植心底。这种旺盛的好奇心,无疑能够成为克服漫长尝试错误的力量。
特罗凯是对的——修格这么认为。不能立刻派上用场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废物。反而,在持续追求、思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的东西」,人类在这种奇妙的虫洞驱使下,应该会成为有朝一日发现新事物的力量吧。
(……对我来说,这才真的是个梦呢。)
浮现这样的想法,独自一人露出微笑,修格沿着阴暗的走廊走回来。
2恰克慕与谭达
谭达藉着梦见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创造出了身体的感觉。由于「花守卫」念诵完最后的咒语时,一瞬间施加了保护自己的梦的咒语,所以才能够这样继续保有灵魂,要不然的话,现在他连灵魂都会成为「花」的东西。
儘管如此,因为遭到「花」佔据身体的时候,连接位在自己身体的「生命」与「灵魂」的线被切断了,所以已经无法回到身体去——谭达痛苦地领悟到,自己中了圈套。
就在最后的咒语即将施加,一股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拂过脸颊的时候,谭达在「花守卫」的背后,看到了一张白色的女性脸庞。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有如闪电贯穿一般,那个女人的感情传递了过来。
永远沉睡在梦中,不愿醒来的强烈感情——然后,位在内部,黏稠得化不开的憎恨……想把其他的梦当作同行者,融入永远的梦中,企图藉着这么做,让别人也能尝到跟自己同样的悲伤滋味的那股强烈情感……
谭达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一定是帮「花」受粉的人吧。然后,那个女人的灵魂所怀有的强烈情感,现在正支配着「花」。)
所以,「花守卫」承接了那个女人的感情,对谭达设下了圈套。虽然不知道最后的目的何在,但眼前是为了使用位在另一个世界的谭达的身体。
(……利用美丽的颜色,甜美的花蜜,使劲一切手段欺骗虫子,这本来就是花与生俱来的性质。会因此受到迷惑,我还真是个好好先生大笨蛋。不过——)
谭达思考着。
(即使是小小的虫子,也有办得到的事。)
靠着最后的咒语保护住「灵魂」的谭达,虽然处在「花」之中,却没有受到「花」之梦的俘虏,只是个普通的灵魂。谭达起身,仰望微亮的雾气。
每一室子房里应该都有梦沉睡其中。如果能够一口气唤醒那些梦是再好不过了,但要是这么做,一定会引起「花守卫」的注意。
这里是「花」的世界,玩意进入战斗,孤身一人的谭达不可能获胜。
(总之,先找到卡雅吧。)
卡雅一定会相信谭达所言,清醒过来吧。
谭达变成鸟儿的模样,独自振翅往上飞去。为了寻找卡雅而飞过花内部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非常令人怀念的梦——应该是说,没想到那个人会梦到谭达,所以立刻受到吸引,被吸入了梦中。
一回神,谭达已经在自己家的炉边了。即使如此,那跟自己家现在的模样,感觉上还是有些微的差异。谭达眼熟的家,里面没有这么明亮,也没有这么宽敞。很久以前,倒在地上破裂开来的药酒瓶子,跟以前一样放在架子下面。
而且,季节不是初夏。谭达发现自己手上拿着只有在球体啊才採集得到的菇类与寒枯依,帕尔莎坐在地炉的对面,特罗凯没礼貌地躺在一旁烤火取暖。然后,自己正在对话的人是……
「……恰克慕!」
谭达一大叫,恰克慕立刻露出惊讶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咦,怎么了?」
谭达丢下手中的寒枯依,抓住恰克慕的肩膀。
「我好吃惊,你也被抓了吗?」
恰克慕皱起眉头。
「什么被抓?你怎么了,谭达?你在说什么?」
谭达再度环视恰克慕梦见的景色,大为震惊。
让恰克慕思念到被「花」抓住,一心想要回去的「时光」,竟然是在谭达家与帕尔莎和特罗凯一同度过的那个秋天。
谭达抱紧了恰克慕,慢慢地开始说明。
「恰克慕,你仔细挺好了——这是你作的梦。」
谭达按照顺序,说明了自己到这里的原因,还有「花」的陷阱相关的事情。他很清楚随着他的陈述,恰克慕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说完的时候,恰克慕挣脱谭达的拥抱,猛力摇头。
「我不要!我死都不要回去那边!我、我才不想成为什么皇帝!」
恰克慕双眼闪耀地看着谭达。
「那个人生比『花』的陷阱更加残酷。与其一辈子陷在那里,不如陷在这里的梦中还好得多。」
谭达直直地凝视恰克慕。
「……是这样吗?你喜欢在这里死抓着梦沉睡的自己吗?」
恰克慕微微后退了一些。
「如果你真的认为在这里一边坐着幸福快乐的梦,一边步向死亡也无所谓,那就随你高兴吧。」
谭达放开恰克慕的手。
「可是,就算只有一点点都好,如果你无法原谅抓着现在这个梦不放的自己,那么我认为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谭达透过微亮的武器,眺望着许多梦。
「在这里的,都是认为自己不幸的人们。这种不幸之中,必定分成两种人。
一种,是像罹患了不治之症,或是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之类,碰到无法克服情况的人。
另一种,是心想『明明就还有其他的人生,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幸』而诅咒着命运残酷的人。」
谭达的视线回到恰克慕脸上。
「恰克慕,所谓其他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我并不清楚其他人的情况,可是以你的情况来说,如果你现在有了想要抛弃一切的念头,那么帕尔莎跟我,我们即使赌上性命,也会帮你逃到其他国家去。这一点,就算是那个一年前的你,应该也都懂吧。
但是,你在那个时候,应当已经想过要努力想办法尝试过自己的人生吧。成为皇帝的人生,恐怕是面对着一片黑暗,即使感到寂寞,也必须抬头挺胸。难道,这不是因为你喜欢自己那样子的形象吗?」
谭达轻轻叹了口气。
「我呀,觉得每个人内心都把『自己所爱的自己』的形象当成宝贝。那只是个很难达成的目标,因为不好意思而无法对别人说出口的形象。
至少,我活到现在一直都抱持着这么个心中的形象。然后,当我遇到了不知该如何嗜好的叉路时,要走哪一边,就是靠思考着『自己所爱的自己』是什么来决定。」
恰克慕咬紧了牙根,谭达牵起他的手。
「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手上——这种话,听起来很奸诈吧?」
恰克慕轻轻摇头。
「这里是空无一物的梦中。你认为即使你发觉到这是梦,还是宁愿被你创造出来的帕尔莎、特罗凯师父和我的欢迎所围绕,直到死亡吗?」
恰克慕闭上双眼,微微颤抖。
「还是说,你要醒来,知道迎接自己的人生终点?如果你这么希望,我可以告诉你回去的路喔。」
大大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恰克慕睁开双眼,直直地凝视谭达。
谭达露出微笑。
「很好——你看喔,你看得到这里有发着白光的线吗?」
「我看到了,以前我都没有发现有这条线。」
「在『灵魂』的世界中,只要没发现就什么都看不到,这是咒术的基本。」
谭达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