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阵阵蝉鸣倾泻而下的盛夏林间后,就能俯瞰摇曳着绿油油嫩稻的广大田地。看得到闪耀着毒辣的强烈阳光底下,忙碌工作的人们的身影。替夏天杂草快速生长的稻田除草,是个辛苦的工作。
「你看得到她在哪里吗?」
搀扶着谭达,陪他散步的帕尔莎问道。
「等一下喔——啊,在那边。你看,那块田的边缘,她正在除草。」
帕尔莎顺着谭达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名体格健壮的女人,正在拚命除草。在一旁除草的女孩,不知道在对她说些什么。然后,女人双手叉腰,打直背部,看起来好像在回应女孩。
「真是的,完全是老样子呢。」
谭达低声这么一说,帕尔莎忽然笑了出来。
「你呀,真是个好好先生。连个像样点的礼物都没跟人家要。既然都赌上性命努力了,就算是兄弟,也可以好好要一大笔酬金呀。」
「没这回事。光是能让那个哥哥道谢,就是很足够的报仇了。除此之外,我不是收到了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茄子跟黄瓜了吗?虽然大部分都进了你跟师父的肚子去了。」
谭达一边慢慢护着左脚,一边在树荫下坐下。
「而且,这又不是我个人的功劳。特别是你跟晋先生,我给大家添了非常大的麻烦。要是没有幽古诺先生在,我就无法获救了。」
帕尔莎靠着谭达身边的树榦站着。
「幽古诺呀。他连个好好的道别都没有,就爽快地去旅行。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想,他应该在某处唱歌吧。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呀。
上次去探病的时候,你侄女不是说得很好吗?说幽古诺那个人,就是他的歌的本身。虽然是能撼动人心的歌,不过就像风一样,每次吹来一下子又会消失不见。」
「很庆幸她能了解这一点。」
帕尔莎笑了。
「没什么啦,那孩子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了解这回事了吧,即使了解,还是无可奈何,她才会有那样的心情。语气说她是爱上幽古诺,不如说她是哀伤外面吹进来的风吧。」
谭达苦笑。幽古诺又会再藉着歌声引诱像卡雅那样内心柔弱的女孩,针对这一点,谭达到现在还是留有无法辩解的情绪,虽然能够顺利回来是很好,但要是当时出了点差错,说不定卡雅就会没命。
不过,对风说教也没有意义。特罗凯师父说,就是因为幽古诺是那个样子,所以才不会在灵魂内部持有那朵「花」的种子的情况下活着。特罗凯师父一边告诉他那朵「花」的种子的下落时,一边说的那些话,现在依然沉重地留在他心中。
「我之所以把种子交给幽古诺,是因为除了那家伙之外没人能成为宿主。
那朵『花』,是以人的梦为粮食而存活的花,所以,要用活在人类世界的人当宿主。
可是,对普通人来说,那『花』的负担太沉重了。如果没有诞生在人与『花』之间的灵魂,宿主应该无法负担这样的工作到最后一刻。
虽然以前我不懂,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好像懂了,为什么『花守卫』要选我当宿主灵魂的母亲。因为我是个拥有适合当咒术师的离过婚的人。他应该感受到了,感受到我拥有与人的梦产生关係后也能活下去的坚强吧。」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谭达不得不问:「……那么,我应该没有那种坚强吧?」接着特罗凯动也不动地望着他,说道:
「要说坚强,你应该有吧。但是,你这个人太过善良,当你被捲入别人的梦中的时候,就会碰到可能丧命的危险。如果幽古诺是黎明与夕阳的孩子,那么你就是正午的孩子呀,谭达,你是个重视别人甚于自己,有如春天温柔阳光的男人。
幽古诺呀,深深迷上了唱歌。为了唱歌,他什么牺牲都肯做。
如果是你,即使必须捨弃自己身为咒术师的力量,你应该也不会接受可能要引诱别人的灵魂步向死亡的『花』种子。
但是呀,应该也有的事情是只有白昼之子才做得到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人。对我来说是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也许就会有你做得到的。」
(师父应该是看穿了我的极限了吧……)
就跟特罗凯师父说的一样,咒术呈现出来的世界就像是个无敌沼泽。越是深入,深处就越是变得宽广且无边无际。自己应该拥有近似疯狂到可以不顾别人也不愿自己地投入其中的热情吧。
谭达觉得胃部一带流窜过冰冷的颤抖。
「怎么了?」
帕尔莎的声音,让谭达回过神来。
「唉……」
谭达吐了一口气,把突然想到的事情说出口。
「我想,即使是像幽古诺先生那样的人,一辈子四处漂泊度日,应该偶尔也会有非常寂寞的时候吧。」
听到谭达的低语,帕尔莎想起了幽古诺的话。
(那些离的歌,对我展现出足以让人吃惊的狂喜……可是,我付出的代价就是,在那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原状下去,他们抢走了我的未来……)
「是呀,他应该会寂寞吧。」
帕尔莎低声说,用力转过头去,仰望绿油油的茂盛叶丛。
「可是,他也会有他的喜悦。跟那些农民一般系根于大地生活的人们不一样的,另一种喜悦。」
谭达看着帕尔莎,用稍微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
「我觉得呀,你的口气好像是在说你自己的事情呢。」
「是呀,我也是在说自己。」
帕尔莎抬头望着天空,眯起双眼。
「碰到恰克慕,回去故乡一趟,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摆脱不幸的亡灵。就像你知道的那样,秦库洛为了保护我的生命而捨弃故乡,也捨弃了原本应该有的未来为我活着。过着为了活下去必须杀死朋友的悲惨人生……
虽然我一直对此心怀感谢,但另一方面,也感受到这是一份我永远无法偿还的恩情。为了发觉这个念头是大错特错的,原来得要花上这么漫长的时间呀。」
谭达吓了一跳。因为帕尔莎这样子对他说自己的事,这还是头一遭。帕尔莎表情吻合地看着谭达。
「我当时应该把他对我付出那么多的感情,当作是难以置信的幸福,好好活下去。因为……为了保护心爱的人而活着,其中也有无比的喜悦。虽然人生变成那个样子,但是我认为秦库洛也曾经有过这种喜悦。
保护恰克慕的时候,我是幸福的。虽然我曾经为了非亲非故的恰克慕,碰上可能会死亡的危险战斗,但是……我很幸福。」
帕尔莎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笑容的影子。
「我从小开始就诅咒自己的不幸,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才有种看到幸福的感觉,还真是凄惨呀。
在我诅咒自己的命运的那段期间,把与人战斗、杀人归咎于命运,那曾经变成了我即使靠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也要想办法活下去的借口。等到察觉了自己的幸福后,就无法在找借口了。儘管如此,说到我能靠什么谋生,我还是只能当保镖。」
以至今为止的积蓄为基础,看时要开始做生意,还是要当武术老师呢。要当普通人的话,应该想得到几条路才是——但是,自己并不想要那样度日的念头,又再度在帕尔莎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从孩提时代开始抱持着的黑暗愤怒,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失不见的东西。
帕尔莎望着透过树叶缝隙照射在草地上的阳光,小声地说:
「在这个身体深处存在着一个压抑不了战斗慾望的自己的时候,因此造成的死亡——不管是陌生人还是我自己,都是我没有借口可言的黑暗面。」
谭达叹了一口气。接着,终于以非常严厉的口吻说道:
「你这个大笨蛋,那种借口能让你原谅自己吗。
如果当初你没有被捲入王位继承的丑陋阴谋,你所谓的丑陋慾望,现在说不定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帕尔莎看着谭达,嘴角缓缓浮现笑容。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是生在充满感情的农民之家,现在这个年纪,可能是因为生了五、六个小孩的母亲了呢。
然后,我会有因为那样而产生的痛苦,或许我还会感叹『唉,要是拥有另一种人生,就会过得更愉快、更有意思了』之类的。」
一边伸手挥开差点要碰到眼睛的卜佑,帕尔莎一边摇头。
「所谓的『如果』,就是痛苦的时候作的梦呀。醒来一看,还是只有原来的自己——我没有过着能把梦当作逃避管道的人生。」
谭达闭起双眼,蝉鸣有如雨水包裹住全身。
「也有人是没从梦中回来的。」
「咦?」
「就是特罗凯的师父呀。虽然她从『花』之梦回来了,可是到最后她还是没回到故乡,而变成了以为咒术师。」
谭达睁开眼睛,愣愣地眺望着在田中工作的人们。
捨弃在岔路后方的人生,就在那里。
他一个人偏离了那条路,追着特罗凯的灵魂变成的那只在薄暮中微微散发光的鸟儿,开路跑到黑暗的山里去之后,已经过了二十二年的岁月。
谭达闭上眼睛,想起了呛人般的「花」香。在那之中一脸幸福安睡模样的,许许多多的梦……
白天的时候压抑着的情感,在夜晚的睡眠中会自由自在地飞舞——那朵花,沉睡着那些梦。如果沉睡在那里,自己会梦见些什么呢?自己有办法从那个梦里面醒过来吗?
梦,是让拥有对身体来说太过庞大的「灵魂」的人类得到解放,唯一能够自由飞舞的天空——或许,也是个难以逃脱的陷阱。
以前特罗凯师父说过的话语,在耳中苏醒。
「想要成为咒术师的人呢,就是曾经有过遭自己的『灵魂』弄得乱七八糟,甚至到达了危机边缘的人。你可能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没有注意到,但是在你八岁的那个夕阳当下,你也到达了那样的危机边缘。
灵魂之鸟,虽然散发着微光的魅力外表,但若是一般小孩几百年看得见,应该也会觉得那光是很可怕的——因为灵魂之鸟,就是沿着死亡边缘飞舞的鸟儿。受其吸引而跑过来的你,就像是受到精灵之声吸引,被迫去河边喝水的小孩,是被拉向死亡的。」
特罗凯这么说完,露出带着深意的微笑。
「不过呢,那个时候你没死,碰到了我这样子的师父,曾经一度加入咒术师行列的人,以后就不太容易了。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那像是在生死缝隙间如针一般细长的边缘上跳跃走动的厉害本领。
谭达,你要好好记得。向你这样的咒术师实习生,越是沉迷咒术,就越指看得到黑暗面。正因为普通人看不见那个世界,素雅会认为那是个拥有真实力量的世界。还有,也会变得轻视普通人。
但是,真正的咒术师是很清楚的。了解夜晚的力量与白昼的力量彼此互相弥补不足。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吧。那看不见灵魂的普通人的本领——过着理所当然的日子的人们,所拥有的坚强。」
接着,她用非常严肃正经的眼神看着谭达,说道:
「即使是那么厉害的人们,也会有突然迷惘的时刻。有时候会抱持着白昼力量压抑不住的梦。咒术师呀,就必须去死亡边缘的地方,把那些人狠狠抛开的灵魂给带回来。
站在夜晚力量与白昼力量的交界处的我们,就是梦之守护者呀……」
谭达睁开眼睛,看着白色的正午阳光跳动的风景,蝉鸣的声音,恢複了原本的嘈杂。
谭达对帕尔莎说:
「朱卢索的果实差不多成熟了吧。夏天光是这样就热得难受了,冬天应该会冷得厉害吧。我得先做好比平常多一些的感冒药才行。你可以帮我去採药吗?」
「哦,可以呀……好了,那你也差不多该起来了吧。」
帕尔莎抓住谭达的手臂,帮他站起来。
这个时候,田里传来了歌声。应该是需要排遣工作的无聊,有人就起了个头。不知不觉中,歌声一个、两个地逐渐增加,不久就变成了热闹的大合唱,响彻夏季晴朗炎热的天空。
夏天的时候,草长得很茂盛喔。砍呀砍,砍呀砍,还是越来越茂盛。
这些草如果是稻米,我们现在,就可以过有钱人的日子。
夏天的时候,草长得很茂盛喔。拔呀拔,拔呀拔,还是越来越茂盛。
这些草如果是金钱,我们现在,就可以过有钱人的日子。
啊啊,这个世界呀,真是不如意。
啊啊,夏天的时候,真是不如意……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