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季草市
药材批发店里有些昏暗,一走进去感觉就像掉进了药罐子,与屋外的喧嚣和秋天晴朗的天空隔绝。
唐达大步流星地往店内走去,巴尔萨缓缓地跟在身后。过道两侧的架子上堆放着无数草药,屋顶上还挂着许多尚未晾乾的草药,各种药材混杂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让巴尔萨整张脸皱成一团。
店里面有张大平台,后面坐着一个店主模样的中年男人。平台前面站着几个旅行打扮的男女。看背影就知道,其中不仅有约格商人,还有罗塔和桑加尔的商人。唐达把斜挎在肩上的褡裢脱下来,加入他们的队伍中。
在这间店门外,沿着都西街,两旁有许多卖草药的小摊子。这些摊子上卖的都是些能人葯的蘑菇或珍贵的药材。
约格草市只在每年深秋的时候举办短短的三天。儘管如此,还是有很多邻国商人沖着它,不辞辛劳地赶到这个位于新约格皇国边境上的驿站城镇来,所以每年的草市都相当热闹。
外面传来笛子和大鼓的声音以及人们的拍手声和笑声。笛声使巴尔萨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她合着节拍轻轻地摇动着手中的长枪。
「我要去草市,跟我一起去吧!」巴尔萨受青梅竹马的草药师唐达之邀来到了这里。
唐达在初夏时节受了重伤,巴尔萨想陪在唐达身边直到他完全康复,因此从夏天到秋天,她都和唐达以及他的师傅大咒术师特洛盖伊一起,在青雾山山脚下的小屋里生活。说实话,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悠閑过了。
巴尔萨是个女人,却靠给人当保镖为生。这几个月她一直在想「我都三十多岁了,也该换个工作了」。可是想来想去,除了当保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夏去秋来,漫山绿叶开始转红,美如锦缎。巴尔萨那颗爱流浪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大概是唐达察觉到了这一点吧,才邀请巴尔萨一起去草市。草市位于都西街上,从青雾山脉出发要花十天时间才能到。
唐达自己每年都要到这个草市去,从不缺席。他把在青雾山脉自己家周围採到的草药晒乾,或是研碎与其他草药混合製成独门良药,拿到草市上去卖。同时,也採购一些异国的药材。
巴尔萨受不了充斥店内的药味,走回到店门口。对她来说,马的汗味和灰尘的味道都比店里那股各种药材混合而成的怪味好闻。
走到门口,来来往往的商人的对话,像涟漪一样在她耳边起伏。在这里不仅能听到约格语,还能听到相邻的罗塔王国的罗塔语、巴尔萨故乡的坎巴尔语,甚至是南方大陆的桑加尔语。
巴尔萨去过很多国家,所以她一听就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她会说流利的罗塔语,因为罗塔语和坎巴尔语非常相似。
巴尔萨心不在焉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两个罗塔商人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夹着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和一个看着像那少年妹妹的少女逐渐远去。
兄妹俩长得都很漂亮,也都瘦得让人心疼。特别是妹妹,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脸色苍白得就像熄灭的蜡烛一样。
少女似乎是被小石头绊到,打了个踉跄。走在一旁的商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骂道:
「……好好走!野狗!」
巴尔萨皱起眉头——「野狗」这个罗塔语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
巴尔萨十岁左右时,养父吉格罗曾当过罗塔商人的保镖。不知为何,那个僱主的儿子动不动就叫巴尔萨「野狗」,捉弄她。
罗塔人和坎巴尔人一样,都很看重氏族,瞧不起那些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的流浪汉……现在回头想想,巴尔萨那个时候的确是一副可怜相。
吉格罗从来没有让巴尔萨饿着。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对女孩的髮型、服装等不太了解,巴尔萨当时总是只有两件衣服。只有等她的衣服退色或是破了好多洞,吉格罗才会意识到「该给巴尔萨买件新衣服了」。
如果当时巴尔萨缠着吉格罗买新衣服的话,吉格罗应该也会买给她。可那时巴尔萨脑海中根本没有「我是女孩」的想法,她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儘快变得和吉格罗一样强大,好替父亲报仇。
怒火总是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也正是「野狗」这个词让她懂得不可以让怒火主宰自己。
商人的儿子大概是十四岁,身材却已经像大人一样高大。不知为什么,他把巴尔萨视为眼中钉,一有机会就捉弄她、欺负她。巴尔萨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不可以和僱主的儿子吵架,因此她努力忽视他的存在,日子好歹一天天地过下来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追兵找到了吉格罗和巴尔萨。
巴尔萨的生父卡尔纳是坎巴尔国王的御医。国王的弟弟罗格萨姆企图篡夺王位,命令卡尔纳毒死国王。如果卡尔纳不这么做,不仅他会没命,就连女儿巴尔萨的性命都会赔上。万般无奈之下,卡尔纳只好求好友吉格罗带着巴尔萨逃走。
吉格罗是坎巴尔最强的武士集团「王之枪」的一员,备受尊敬,在王宫中的地位也很高。但是为了不负好友所託,他毅然抛弃一切,带着巴尔萨亡命天涯。
不管他们逃到哪里,追兵都会追来。吉格罗很强,比任何一个追兵都强。
可是,这些追兵都是吉格罗还是「王之枪」的一员时的好友,杀死他们对吉格罗而言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巴尔萨虽然年幼,但也能感受到吉格罗杀死追兵时深沉的悲伤。
那天也一样,一场激战后,吉格罗杀死了昔日好友。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草原上埋葬他们,直到夕阳西下。埋葬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朋友时,吉格罗总是一言不发。巴尔萨目睹了这场生死之战,血腥味和恐惧感让她瑟瑟发抖。她害怕地站在吉格罗身后,吉格罗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每到这种时候,巴尔萨就会感到非常孤独,觉得自己是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青烟,无依无靠。
埋葬完他们已是黄昏,吉格罗脱下血淋淋的上衣,揉成一团抓在手里。然后,綳着脸沉默地往回走。一踏进他们当时住的商人家后院的小屋里,他就把门反锁上了。
巴尔萨孤零零地站在小屋外,凝视着紧闭的房门。多年后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景色——后院种满了菩提树,树影倒映在房门上。巴尔萨看着摇晃的树影,想到吉格罗的痛苦,想到被他漠视的自己的悲伤,难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商人的儿子跳了出来。他大概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站在茫然无措的巴尔萨背后,像往常一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往她身上吐口水。
「野狗,你臭死了!院子都要被你弄臭了,赶快滚回你的小屋里!」
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狠狠地痛打一个人。幸好当时长枪不在她手上,否则,她很可能会刺死那个少年。
原来,让怒火掌控自己的感觉是那么好。巴尔萨突然踢了少年的膝盖一脚,骑在少年身上,直到打得他满脸是血。
巴尔萨非常兴奋,拳头打在少年的牙齿上把手弄破了,她竟然没意识到。她就像野狗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断地捶打少年的脸。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衣领。巴尔萨像野兽一样挣扎起来,想去咬那个人的手。「啪」,她一下子被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吉格罗用右手紧紧掐住巴尔萨的喉咙,把她摁倒在地说:
「不过挨几句骂,你就要杀人吗?」
吉格罗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脸上露出巴尔萨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巴尔萨一下子从兴奋中醒过来,恐惧地蜷缩起身体。
教武术时,吉格罗会毫不留情地教训巴尔萨。除此之外,他以前从未对她发过脾气。所以,巴尔萨真的非常害怕。恐惧到极点的巴尔萨,抬头望着吉格罗。
一想到那个时候的吉格罗,巴尔萨就很难过。自己真是太残忍了!一个小女孩,陶醉在愤怒带来的快感中,用血淋淋的拳头把人往死里打——看着这样的情景,吉格罗作何感想呢……
巴尔萨一直盯着从店门前走过的四个人。
哥哥拉着被人骂「野狗」的年幼的妹妹的手往前走,想要保护她。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眼神,刺痛了巴尔萨的心。
巴尔萨出神地盯着他们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唐达已经站在她身边,说: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一看见唐达的表情,巴尔萨紧绷的心情就放鬆下来,说:
「没事——草药都卖出去了?」
「嗯,都卖了。还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巴尔萨脸上露出微笑,说:
「那就好。」
2、「青手」与无形的獠牙
草市所在的小镇是个泡温泉的好地方,来这里泡温泉也是人们不远千里而来的乐趣之一。
街道两旁的客栈鳞次栉比,各家客栈屋檐下都挂着画着剑或马的旗帜。看见这些迎风招展的旗帜,旅客就能知道这家客栈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客栈不仅是个睡觉的地方,还是同行们相聚的好地方。
巴尔萨和唐达到达草市后先找好晚上投宿的客栈,把行李放下后就出去了。这家客栈远离群山,很多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咒术师等都喜欢住在这里。
回到客栈,刚进大门,他们就看见一只猴子独自坐在半圆形的三合土①地面上。它的脖子上系着个红项圈,看样子是哪个江湖艺人带来的。虽然没有被绳系着,它仍旧老老实实地坐着。
「呀!这儿有个可爱的小家伙!」
唐达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很喜欢小动物。动物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一脸狡黠的猴子不仅没有抓唐达,还一脸享受地坐在那儿让他抚摩自己的脑袋。
这种时候,唐达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三十岁的男人。巴尔萨叹了口气,弯腰脱下鞋。客栈的女佣马上端来了洗脚水。这里不愧是温泉旅店,洗脚水并不是普通的冷水而是温泉水。
「欢迎二位回来。请问二位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吗?」女佣问道。
巴尔萨对唐达说:
「在这儿吃吗?」
唐达又摸了摸猴子的头,然后站起来朝女佣点了点头说:
「托玛,又要麻烦你了。请问今晚有炸哈茶露(一种蘑菇)吗?」
托玛笑眯眯地点点头说:
「有,我这就去準备。」
「那我们就在这儿吃吧?这罩的菜好吃着呢!」
两人先泡了泡澡,洗去旅途的劳顿,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们穿过走廊,朝饭厅走去。由于厨房和饭厅要生火,所以离其他建筑物有一段距离。
夜幕早已降临,两人刚泡完澡,在走廊上被凉爽的秋风一吹,心情十分愉悦。不过,饭厅里生了三个地炉,屋里烟雾缭绕,让人胸口有些发闷。
饭桌摆在地炉周围,许多穿着各国服饰的客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他们正在找空位时,坐在墙角的一个中年男人朝他们招手,说:
「呀,这不是唐达吗?」
看见说话的男人,唐达一脸惊喜,说:
「斯法鲁!」
唐达回过头对巴尔萨说:
「他是罗塔的咒术师,是个好人。我跟着特洛盖伊师傅修行的时候认识他的。特洛盖伊师傅也对他另眼相看。我们跟他一块儿吃饭吧!」
巴尔萨点点头,跟在唐达后面走了过去。
斯法鲁起身迎接他们,他的左肩上站着一只马罗鹰(鹰的一种)。这是种小型鹰,只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即使斯法鲁站起来,它也像尊雕塑一样纹丝不动,锐利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唐达和巴尔萨,好像在观察他们。
斯法鲁是个矮小的男人,身高和巴尔萨差不多。看他的动作举止,巴尔萨就知道他会武术。
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头髮剪得很短,头髮和鬍子都有些发白,褐色的双眼隐藏着犀利的目光。
斯法鲁和唐达握住对方的手腕打了个招呼。这是罗塔人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
「好见不见了,斯法鲁。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真好!」
斯法鲁微笑着和唐达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唐达身后的巴尔萨,似乎在揣测唐达和巴尔萨的关係。
一般情况下,人们多半会觉得巴尔萨是唐达的妻子或恋人,不过斯法鲁从巴尔萨身上嗅到了一股武者的气息。
唐达注意到斯法鲁的表情,对他说:「斯法鲁,这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巴尔萨。她是个保镖,擅长使长枪。」
斯法鲁惊讶地睁大双眼,用流利的约格语说:
「长枪手巴尔萨!你就是那个救了查格姆皇子的女保镖?
「失敬,失敬!我运气太好了!对咒术师来说,那可是件大事。过去我只在叙事歌中听过,今晚你一定得跟我说说当时的详细情况。」
巴尔萨曾经在唐达和特洛盖伊的帮助下,救过新约格皇国皇太子一命。皇太子查格姆被来自异世界的精灵之卵附身,他的父亲视他为怪物,认为他是「不洁之人」,下令除掉他。
三人一边吃着美食,一边聊天,谈得十分投机。因为几乎都是唐达在说话,巴尔萨只是偶尔插几句话,因此她得以仔细观察斯法鲁这个人。
斯法鲁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般来说,咒术师都有一两个坏毛病,否则他们就无法操纵黑暗的咒术。可她在斯法鲁身上看不到任何毛病。
吃完饭后,三人边喝马喇尔酒(一种水果酿成的酒)边聊天。
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了不久前罗塔王国发生的一件怪事上。那是发生在辛塔旦牢城的一个惨案,从接到敌袭的消息到援军赶到不过半小时,牢城里许多犯人和看守都被残忍地杀害了。
「从惨案发生到援军赶到不过半小时,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见也太……」
唐达喃喃地说着,斯法鲁「当」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说:
「那时我正巧在辛塔旦牢城附近的马卡卢城堡里。去救援的骑兵个个都是勇敢的武士,可回到马卡卢城堡时全都吓得面无血色。
「我马上赶往辛塔旦牢城,那个场景实在是……」
斯法鲁下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喃喃地说:
「太可怕了!一开始从伤口来看,我以为是狼群乾的……不过很快我就肯定,这绝不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所为。」
说完这话,斯法鲁就说起关于某某咒术的技巧之类的话。不外乎「使用某种法术,看见了烙印在狗眼上的景象」等等。唐达似乎很了解,听得津津有味。可巴尔萨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名字冗长的咒术技巧,便有些走神,开始观察起四周来。
屋里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像巴尔萨他们一样喝酒的倒还有几桌。
扫视了一眼屋内,巴尔萨的目光停留在坐在对面角落的四个男人身上——如同闻到某种难闻的味道,巴尔萨皱起眉头。
面朝巴尔萨的两人,正是白天怒斥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女「野狗」的商人。巴尔萨皱眉是因为她认出了另外两个人。
那两个家伙是「青手」的人!
干保镖这一行,就算你不愿意,也会对社会的黑暗面越来越了解,对那些从事骯髒交易的人的嘴脸自然会有印象。侧脸对着巴尔萨的那个男人是新约格皇国从事人口贩卖的组织——「青手」的一员,巴尔萨几年前见过他,他在新约格皇国的都城一带颇有势力。
新约格皇国的法律禁止进行人口买卖。然而,实际上不断有为钱所困的人卖儿卖女,还有些人拐骗别人的孩子卖给「青手」,有些邻国的商人为了赚钱甚至也把孩子卖给他们。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少女美丽的脸庞,巴尔萨的心里突然沉重起来。
这是别人的事情,跟自己无关。被卖掉的孩子何其多。虽然心里这么想,可一旦看见了,还是忍不住想像起那个小姑娘今后将面临的悲惨生活。
屋子那头的四个男人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我失陪一会儿。」巴尔萨留下聊得不亦乐乎的两人,紧跟着也离开了座位。
齐基萨拚命摩擦面无血色的妹妹冰冷的小手。
那两个商人这几天给他们吃了不少东西,今天晚上又让他们吃了从未吃过的美食。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肉和油腻的食物,他们的胃消化不了,很难受。
齐基萨难过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因为他很清楚那两个商人在打什么主意。
他们打算把妹妹雅思拉卖掉。商人们收留他们的目的不是想让他们当奴隶,而是看中了雅思拉的美貌,想把她卖掉。
可能他们本来就要来这里办事。他们知道约格人不像罗塔人那样讨厌齐基萨这样的塔鲁人,只要越过国境进入新约格皇国,就能卖个好价钱。
从被那两个商人收留的那一刻起,齐基萨就知道下场会是如此。不过,那个时候能从那个地方逃离就是万幸。继续待在那里的话,他们不是暴尸荒野,就是被罗塔士兵抓住。
想起母亲被处死的瞬间,齐基萨心如刀绞。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这种痛苦。
现在不是为母亲的事而哭的时候,必须想想怎么救妹妹雅思拉才行……
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可怕?母亲为什么要对雅思拉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做那种要受天谴的事……
齐基萨想起母亲的眼神和母亲抚摩着雅思拉的头时的表情,不禁全身发抖。
「你不用害怕,因为错的是其他人。
「太过耀眼的光芒总是会让人眩晕。人们明明看见的是耀眼的光芒,感觉到的却是黑暗。现在就是这样……错的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