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洁之羊
正是秋阳高照、晴空万里的季节,罗塔王国的都城十分热闹。
因为又到了各氏族族长齐聚一堂,召开秋日大聚会的季节了。这是一个庆祝一年的收穫、向国库纳税的重要聚会。居住在都城、统领王国南部诸氏族的三位大领主自不待言,北部各小氏族的族长们也将率众,带着许多货物聚集到此处。
罗塔都城位于广袤的大草原中央,如同海市蜃楼,十分壮观。王城耸立于城中央,周围有坚固的高墙。王城四周分布着大领主们壮丽的府邸。
在城内开店的商人都是富商,为了得到国王的保护,必须支付高额的税金;在城外开店的则是一些下层商人,虽然没有城墙和士兵的保护,他们一样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小摊、小店。
这天,王公贵族、三位大领主和手下的氏族长以及北部的八位氏族长,一起聚集在王的议事厅内,围坐在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四周。
屋里有八扇窗户正对着院子。秋日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屋里的花朵在微风吹拂下,摇曳多姿。
尤萨姆王高居王位,俯视着会议桌,看着因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而愤怒不已、面红耳赤的大领主们。
「陛下,您刚才所说的话……」胖墩墩的大领主阿曼粗声粗气地说,「税收最讲究公平原则。如果富有的人就要多交税,就意味着为了致富而努力工作的人就要受损。请恕我僭越,我反对只对南部实行增税。」
尤萨姆王平静地回答:
「正如方才所言,由于羊热病蔓延,今年王国的财政收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增税实属无奈之举。」
阿曼站起来说:
「既然如此,北部也应该一样增税,不应该只由南部负担!这样才公平!」
刚刚继承北部珜族族长之位的年轻人拉汉,目光犀利地看着阿曼,答道:
「话虽如此,可阿曼大领主……」
阿曼挥挥手,如同在赶苍蝇,说:
「你闭嘴!我正在同尤萨姆陛下说话呢。」
北部的氏族长们一片哗然。就在拉汉面色铁青、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坐在王位旁的伊翰腾地站起来说道:
「安静!」
他并没有扯着嗓子喊,浑厚的声音回蕩于整个议事厅内。
「阿曼大领主,这里是王的议事厅。在王面前各氏族的族长都有同等的发言权。虽说你是大领主,但在这里你的地位和氏族长们一样。」
阿曼频频点头,眼中却一片嘲讽,说道:
「恕我失礼!拉汉大人,您刚才想说什么呢?」
拉汉眼冒怒火,瞪着阿曼,深深吸了口气后,说:
「正如陛下所言,今年北部羊热病蔓延,损失惨重。增税对你们而言,不过是减少一点儿财富的事,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关乎氏族人是否要挨饿的大问题!同样增税绝不是公平的课税方式!」
北部的氏族长们一起拍手叫好,南部的氏族长们则耸耸肩,交头接耳起来。不一会儿,阿曼又开口说:
「尤萨姆陛下,请您三思!不要忘记罗塔王国的国力是由哪些氏族支撑的。
「让北部的人挨饿确实不太合适。不过,倘若我们南部负担过重,很快就会影响到王国的国力。这一点相信您不会忘记吧?」
坐在王座上的尤萨姆目光一沉,喝道:
「阿曼大领主,您是在教我该如何处理政事吗?」
阿曼吓得倒退几步,脸色大变。尤萨姆虽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君主,但这突然散发出来的威严,使议事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不!臣岂敢,陛下。」
阿曼低声说完,坐在他身旁的老人——大领主斯安开口说话了:
「阿曼大人的措词的确有失谨慎。不过,陛下,您也无需为了这点儿小事动怒。」
斯安的声音沙哑,很难听清,他注视着尤萨姆说:
「北部的人也是罗塔的臣民,不能让他们挨饿。如果南部的人多交些税就能帮助他们,我们义不容辞。」
包括阿曼在内的南部氏族长们都大为吃惊,直盯着长老斯安。不过,斯安的话还未说完:
「但是,付更多的钱才能买更贵的东西乃人之常情。如果您让南部多交税,是不是也应该相应地给我们些报酬呢?
「方才王爷大人说,在这里大家享有同等的发言权。但是,我认为比起拖国家后腿的人,使国家更加富裕的人的话应该更受重视……您觉得呢?陛下,我说得对吗?」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然后如同马蜂窝被捅破一般骚动起来。
伊翰王爷刷地站起来,「当」地用长枪敲了一下地面。
众人一惊,纷纷闭上嘴。伊翰瞪着斯安。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伊翰压抑着怒火说,「聚集在这里的人,在区分南部人和北部人之前,首先不都是罗塔王国的臣民吗?斯安大人。」
斯安耸耸肩答道:
「是的,您所言极是。」
「那么,大家就必须首先考虑王国的稳定!
「如果要说公平、不公平,首先地理环境就不公平!南部五穀丰登,还能通过南边的海岸与其他国家进行贸易;而北部土地贫瘠,冬季漫长,人们生活在暴风雪与狼群的威胁中,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公平竞争。
「赋予富裕的人更多权利,这算什么公平?如果仅仅因为南部更富裕,就让南部在国家大事上更有发言权,这个王国必将四分五裂。
「你说的话,是对国王不敬的大罪!斯安大人,你正陷国家于危机之中!」
斯安毫不争辩,只是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口吻说道:
「绝对没有这回事。使国家陷入险境的并非我们。请您好好想想。使国家陷入危机的是国力的贫乏。打个北部人很容易理解的比方,就是瘦弱无力的羊群,最终必然变成狼的食物,走向灭亡。
「如果没有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大群公羊来守护,羊群就无法繁衍成一个大集体。这个国家不知何时就会被其他国家鲸吞蚕食。」
斯安目光炯然地望着尤萨姆,继续说道:
「您要增税也无妨。但是比起削弱支撑国库的南部,不如像我们再三提及的那样,开放茨拉姆作为与达鲁修帝国的通商港口。您是打算让桑加尔王国那些贪婪的商人一直垄断与南部大陆的贸易权,让他们一直佔便宜下去吗?
「如果能以与达鲁修帝国的直接贸易为起点,开通一条我们自己的商路,罗塔王国就会变得比现在更加富强。北部氏族也能藉此拓展毛皮生意。一旦国力强盛,区区达鲁修帝国,又何足挂齿。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只是南部的氏族长们,北部的氏族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讨论声此起彼伏,议事厅内一片嘈杂。
「当!当!」长枪的枪柄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响彻全屋。待大家安静下来,尤萨姆王开口说: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斯安大人。对我们罗塔而言,跟达鲁修帝国展开直接贸易,的确有很多好处。
「但对达鲁修帝国而言,获得我们的港口,有何利可图?他们为何想要跟一个比南方大陆贫困得多,也没有什么特产的国家做生意呢?他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渡海而来做些无利可图的生意?」
鸦雀无声的议事厅内只听得见尤萨姆王沉稳的声音: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藉此构建一个攻打北方大陆的基地。他们在战火连绵的南方大陆,就是靠吞併其他国家而发展壮大起来的。这次肯定也心怀鬼胎。
「斯安大人方才说到,只要开展贸易增强国力了,万一达鲁修帝国进攻也没什么好怕的。果真如此吗?你们认为达鲁修帝国会那么好对付吗?
「你们只看到本国的情况,睁大眼睛看看周围的国家吧。
「就以桑加尔王国来说好了。如果我们同达鲁修帝国进行直接贸易,桑加尔王国的国力就会被削弱。桑加尔王国可是南北大陆之间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如果我们与桑加尔王国的关係恶化,桑加尔王国的国力不断削弱,不久它就会落人达鲁修帝国手中。这样一来,达鲁修帝国就获得了进攻我国的据点。这些问题你们考虑过吗?」
尤萨姆王一脸疲倦地接着说:
「达鲁修帝国今后仍将不断用花言巧语引诱我们。借用斯安刚才的比喻,他们是一群狼,一心只想着如何把我们吃掉。这一点大家不要忘了。他们把我们养肥,只不过是为了以后能获得口感更好的食物罢了。
「我们必须依靠其他办法来增强国力。还有,当务之急是不让国家内部发生分裂。」
尤萨姆王坚定地说:
「我认为根据收益来徵税很公平,并不打算根据缴税的多少来衡量发言权的轻重。」
南部的氏族长们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满,北部的氏族长们脸上则洋溢着喜悦。
尤萨姆王接下来说的话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还有一事,我认为竭尽全力使北部富裕才能保证国家的稳定。为了防止羊热病影响国家财政,我命令北部氏族增加霞罕的数量。」
北部氏族长们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霞罕?您是说让我们增加这种不洁之羊的数量?」
南部的氏族长有的漠不关心,有的一脸冷笑。而北部的氏族长,特别是年老的氏族长,脸上都露出强烈的不满。他们看看王爷,又看看国王。
「以前……」北部德高望重的尼基利族长厌恶地说,「伊翰王爷谈起这件事时,我们已经明确表态了。霞罕的繁殖能力很强。一旦增加数量,总有一天这种不洁之羊将会佔据罗塔家畜数量的大半。」
年轻的拉汗严肃地说:
「尼基利长老,即便是不洁之羊,只要家畜的数量增多,我们就会富裕起来。比起一直被人数落贫穷的北部如何如何,我们年轻人觉得应该照伊翰王爷说的做!」
北部氏族长之间开始了激烈的争论,南部的氏族长们则冷眼旁观。尤萨姆王坐在王位上,神情阴郁地注视着一切。
男人们不断争执,暴露出自身的慾望、对权力的追求、固执的偏见和自私的心态。看着这一切,伊翰不禁怒火中烧。
他想跟王兄说:「大声叱责他们吧!」
罗塔王作为各氏族的代表,自古以来必须以氏族长们的意见为重。伊翰知道,兄长必须陪他们把这场闹剧演完,可一想到兄长的心情,他心里就觉得很难受。
他想:兄长手中如果握有能一口气沖走这一摊烂泥的权力就好了。贤明的兄长手中如果握有这样的权力,这个国家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那天晚上,伊翰被兄长叫到自己的书斋里。
尤萨姆王的书斋位于王宫中一处十分僻静的地方。伊翰一进去,尤萨姆就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沖他笑了笑。
兄长坐在椅子上看书,身体几乎陷入椅子里。椅子摆在火炉前,火炉雕工精细,几乎有一人高。这是伊翰从小见惯的场景。
与过去不同的是,兄长脸上显露出深深的疲惫。
「王兄,您累了吧?抱歉,都怪我非要提霞罕的事,才会拖得那么久……」
尤萨姆摇摇头说:
「开会时发生争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别放在心上。我看起来有点儿累,可能是因为听说了一件令人担忧的事。」
「令人担忧的事?莫非南部的大领主们又做了什么……」
「不,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尤萨姆招呼伊翰坐下,一只手伸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起酒壶,替弟弟斟酒。
「我说的是发生在辛塔旦牢城谜一般的大屠杀事件。」
「啊!斯法鲁那边有消息了?」
「不,不是来自斯法鲁的消息。虽然目前还没弄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咬碎了那些人的喉咙。不过,罗塔圣教的大祭司从塔鲁·库玛达那里听到了一些令人担心的事。」
伊翰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着兄长继续往下说。
「在辛塔旦牢城发生惨案之前,哈萨鲁·玛·塔鲁哈玛雅出现了。
「塔鲁·库玛达注意到了此事,不过他们想等确认无误之后再报告。
「后来,因为在辛塔旦发生了那件事。他们感到事态严重,才慌忙去警告罗塔圣教的祭司们。」
「警告?」
「他们说恐怖之神塔鲁哈玛雅或许已经再次出现。」
伊翰眨了眨眼说:
「塔鲁哈玛雅……阿法鲁神嗜血的逆子?」
听说在遥远的太古时代就已消失的神再次复活,比起恐惧,难以置信的感觉在伊翰心中佔了上风。尤萨姆对弟弟点了点头说:
「我最初听闻此事时,和你现在想的一样。不过,后来我越听越觉得不可草率处理此事。」
尤萨姆冷静地说:
「辛塔旦牢城的城墙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痕迹。坚固的石墙就像喇一样被削掉了一大块。
「死者的尸体呈放射状分布,如同有人站在行刑台上挥舞一把巨大的镰刀杀死了他们。同时,被处死的是一名塔鲁女子。」
伊翰一脸苦涩地点点头。尤萨姆接着说:
「她犯了大罪,罪名是擅自闯入禁地萨达·塔鲁哈玛雅之墓,召唤塔鲁哈玛雅。」
厌恶的情绪在心底蠢蠢欲动,伊翰皱起眉头。
「把这些事放在一起考虑一下。
「第一,恐惧之神居住的河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第二,侵入萨达·塔鲁哈玛雅之墓的女人被处死。
「第三,尸体以女人被处死的地方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
伊翰半张着嘴,看着兄长。
尤萨姆点点头继续说:
「那名女子可能真的召来了塔鲁哈玛雅,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也能解释得通那场奇怪的虐杀了。」
道理上说得通。伊翰心里也这么想。即便如此,只是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毫无真实感。
尤萨姆说:
「虽然被杀死的人不能死而复生,好在塔鲁·库玛达遵循古老的盟约,马上把那个女人交给了卡夏鲁。
「虽说有所疏忽,卡夏鲁的辛苦也没有白费——恐怖之神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被封住了!只出现一次便被制止住,实属不幸中的万幸。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尤萨姆神情複杂地凝视着弟弟的双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