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是个大晴天。
这么一写,活像是件大事,其实只是平凡无奇的日常一景。在约定的时间,前往约定的地点。
我姑且準备了国中生使用的参考书。第一次上课,我没有安排特定的课程,只是想看看情况,所以没有预习就出发了。
我是头一次当家教,难以预测会发生什么状况。
既然如此,用不着太过紧张,临机应变就行了。我怀着这样的心态离开了家门。
我坐上了从东京前往神奈川县的电车,一路颠簸。从都内出发,大约是四十分钟车程吧!
到了新宿,从JR转乘小田急线。我的目的地是急行和快速列车不停靠的百合丘站,所以搭乘的是区间车。小田急线的起点站是新宿,因此区间车通常有座位可坐。我在车上看书,消磨时间。
坐着看书,目的地往往一转眼就到了,车程彷彿只有站着看书时的一半。如此这般,在我埋首阅读之际,不知不觉间就抵达了百合丘站。
我以前从未来过这个车站。下车一看,对于站前的第一印象是:这是条很有在地特色的街道。
东京郊外的住宅区。我不讨厌这种「在地感」。
我在站前的巴士站寻找通往目的地的巴士。
我平时不搭巴士,所以有点不安,不知道乘坐这辆巴士是否真能抵达目的地、会不会坐过头;不过,在看似目的地的巴士站按下下车钮以后,我顺利地下了车。距离车站大约是十分钟车程啊?我将地址输入智慧型手机,照着导航行走。
有时候,我会遥想没有这种便利机器的时代。
只要将地址输入手机,导航就会显示路径,引导我顺利抵达目的地,不至于迷路。这在现代是人手一支的物品,可是二十年前我刚出生时,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当时的人是怎么做的?
只靠地址就能找到目的地吗?
我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目的住宅。
那是栋极为普通的独栋楼房。距离约定时间17点还有十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在附近散散步。
对于东京都民,尤其是住在23区里的人而言,「旱田」和「水田」真的是无缘的字眼。打从懂事以来活到现在,完全没见过这些东西的人应该佔了大半吧!
在松田家周边散步,可以看见散布在住宅之间的旱田。住宅区与农地的共存。
见了这样的光景,我不禁感动起来。距离都心一小时车程以内的神奈川县居然有旱田。田里种了蔬菜,不知道是家庭自用的?还是要出货给超市的?
每天吃的沙拉所用的蔬菜近在身边。
这么一提,以前听别人说过东京农田其实不少,但是在亲眼目睹之前,我一直不相信。
我有个大学的朋友住在世田谷区,他是在考上大学以后,从栃木县搬到东京来的。他选择住在世田谷的理由,是因为氛围与老家相近。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
或许正因为我在东京出生长大,反而不了解东京。
对于世田谷区,不知道大家抱有什么样的印象?
高级住宅区?艺人住的地方?我从前也这么想。媒体呈现出来的确实是这样的印象。如同这类印象所示,成城和二子玉川等地确实是有钱人聚居的地区,但世田谷区里其实也有治安很差的地区。世田谷区的抢劫案很多,当然,是因为人口众多之故。
这个事实和我们抱持的世田谷区印象可说是大相逕庭吧?
没错,我去那个朋友家玩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田谷区里有农田。过去我所看见的,只是狭小东京的有限一面而已。来自栃木的他没有成见,才能真正地认识世田谷这个地方。纵然同属东京,并非处处都是闹区。倘若放眼至整个日本与世界,应该儘是我不知道的事吧!
上了大学以后,我才知道世田谷区有农田。忆起当时的震撼,走着走着,时间到了。
回到松田家的门前,我按下了门铃。
应门的似乎是妈妈。
「晚安,我是今天来拜访的家教灰原。」
『啊,我听说了,我这就开门。』
数十秒后,门开了。
出现的是位若是以「这是有个国中生儿子的妈妈」介绍,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人都会觉得名符其实的女性。世上有许多与印象不符的人事物,和印象相符,往往能带给人一股安心感。
我走进玄关,来到客厅。
「打扰了。我已经知道大概了,但还是想听您说明一下详细的状况。还有,今天我想和令郎聊聊,或许不会上课……」
我自己也是头一次当家教,凡事都还在摸索中。
妈妈手脚俐落地泡了杯红茶给我,说到红茶就立刻联想到的黄色包装商品同样给了我安心感。我也不客套,一面喝茶,一面和妈妈谈话。孩子的成绩似乎很差,让父母伤透脑筋。
待话题告一段落以后──
「我现在去叫小犬过来。」
妈妈站了起来,走向二楼。
片刻过后,走下楼的,或该说被抓着手臂不情不愿地拉下楼的,是一个完全不肯直视我的男孩。对于今后将会带来学习时间的家教,他毫不掩藏厌恶感。
甚至可说是厌恶全开。
「晚安,幸会,敝姓灰原。你就是顺吗?」
「对没错。」
他垂眼回答,显然不想与我交流。从他这副模样,我看到的只有日后上课时势必面临苦战的未来。不祥的预感骤然席捲而来。
想到得喂讨厌红萝蔔的人吃红萝蔔,任谁都会心情沉重吧?
假设你大费周章,变了许多花样,将红萝蔔煮得美味可口。
可是讨厌红萝蔔的人依然不愿意吃。这种时候,一定很失落吧?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本能告诉我,和这种类型的人在父母在场的时候谈话,并非上策。
「我们去书房好了。」
我被带往一楼的和室。和室里摆了张圆茶几,看来这里就是上课地点。
我请妈妈离开以后,关上了纸门。
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上写的事项我大致都记得。
顺现在是都内私立中学的三年级生,小学读的是公立学校,国中才报考私校。要求考私校的是顺本人。
顺的父母就读的也是同一所私立中学,当年在学校相识,后来结婚,直到现在。因为如此,他们对私立学校并没有不好的印象,儿子要求考私立中学,他们一口就答应了。
然而,莫说第一志愿,就连备胎校也全数落榜。后来慌忙报考二次招生的学校,总算是考上了,就是现在就读的学校。
报考者比招生名额还少,换句话说,考试只是形式,实质上是有报必上的私立中学。
校风似乎是以尊重自由为方针。
「你为什么报考私立学校?」
「没为什么,想读就去考了。」
他用冷淡至极的态度回答。学生说不出报考私校的动机,通常可分为两种情形。
一种是小学时代的好朋友要报考,所以自己也跟着报考;另一种是虽然有理由,但是有不能说或不愿说的苦衷。
比如霸凌。因为被霸凌,不想和霸凌自己的人上同一所国中,所以决定报考私立学校。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种情形,对于这种类型的学生,打破砂锅问到底绝非上策。我只能自行寻找蛛丝马迹,瞧出端倪。
提升成绩是件难事。先了解学生的性情,才是提升成绩的捷径。
「爸爸妈妈好像希望你考高中,你自己呢?」
「我考不考都没差……」
「不考也可以,要考也无妨的意思?」
「嗯。」
「你现在就读的私立中学是完全中学,就算不报考其他学校,也可以直升高中吧?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唔,对啊!反正没差。」
因为父母的意愿强烈而报考的人,往往会因为不想考试而态度消极;顺虽然也很消极,但是方向性不太一样。
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思考,便拿出带来的参考书,让顺试解几个题目。
每个补习班都在用的参考书不出那几款。
我带来的是补习班使用率特别高的参考书。
这款参考书依照水準不同分为三个等级,我今天带来的是中级。
总之,我先透过国文,特别是记叙文的解读来衡量他对于学习的态度。
国文的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都是以日文为主;换句话说,只要是日本人,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来。
而国文还有问答题。这种问题并不是单纯地选择选项就行,而是要写下「请叙述你的看法」这类个人意见。
只要看这些问题的解答,就能掌握语文能力水準,也能多少了解学生思考问题时的思路。
「在十五分钟内做完这两页的习题。我要再和你妈妈谈谈,先到客厅去了。」
「嗯。」
我打开纸门,回到刚才的房间。
妈妈还待在原地。
「我和顺聊过了。能否给我看看他的在校成绩单或是可以了解考试结果的东西?」
「好,我已经準备好了。」
虽然羽田爸爸也隐约提过,实际看到数字,才知道顺的成绩比我想像的更差。数字残酷地显示了顺在学校里的排名,毫无争议的余地。
他现在的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3名。不是最好的前三名,而是最差的前三名。
从他本人的态度看不出他做何感想,但对于父母而言,想必是种严苛的现实。
「我们也有送他去补习班,替他请过好几个家教,甚至亲自教他,身为父母能做的都做了,但是三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快到升高中的时期了,至少得确定要报考其他学校或是直升才行……我们觉得待在现在的学校对顺没有好处,希望他去报考其他学校。」
「您有向本人这么说过吗?」
「有,说了好几次,可是他老是答得模稜两可,到后来,连外子和我都忍不住说出重话来了。」
「是啊,我刚才也问过他,他说没差。」
「就是说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师,希望您想办法让顺去报考其他学校,至少让我看看他拿出干劲的模样。只要学年排名变得比现在更高,看得出他的努力就够了。」
如我所想,父母似乎因为倒数第3名而大受打击。
这种情况,家长通常会送小孩去补习班,或是替小孩找家教。
然而,父母自行努力教导小孩的情况却很少见。有时候,父母亲自教导,反而能够激发小孩的干劲。松田家的父母都有教顺功课,看来他们是真的想尽了办法。
所以,我也很想帮忙。不过,听妈妈说从前请过好几个家教还是不管用,我实在有些担心。身为新手的我能帮上多少忙?前程多舛,让我萌生了一股挫败感。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顺应该做完习题了吧!
「我先回去上课了。情况我大致上都了解了,虽然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但我会儘力而为的。」
「麻烦您了。」
无论接下来会面临何种状况,我说要儘力而为是真心话,没有半点虚假。我坚定意志,打开纸门,回到顺所在的和室。
「好了,十五分钟过了吧?让我看看。」
说着,我从铅笔盒里拿出了红黑双色原子笔。
这枝红黑双色原子笔加自动铅笔的多功能笔是我的爱笔。
是我在上了大学以后,刚开始当补习班讲师时大手笔买下的。
三色原子笔加自动铅笔多半比较粗,写起来不顺手,所以我选择了这种双色笔,而且挑了最细最优雅的一款。
我喜欢绿色,这枝笔的笔身也是绿色,充满难以言喻的高级感。虽然要价三千日圆,并不便宜,但是只要拿起这枝笔,干劲就会涌现。用了一年多,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了感情,现在我觉得这枝笔物超所值。
这个系列的笔最贵的要价两万日圆左右,足以买七枝我手上的这种笔。顺道一提,那种笔的笔身是用纯金或纯银製作的,还加上细緻华丽的雕刻;拿着那种笔,看起来确实像个有钱人。不过,我并不是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有钱人,只是想挑款中意的,好让自己每天使用时心情能够为之一振。
现在用的这枝笔恰到好处。
离题了。总之,我拿起笔来,準备批改顺的解答。
今天同样是一拿起笔就干劲十足。我一面品尝不为人知的拍档感,一面在正确答案上划圈,错误答案上打勾(注1)。答案栏只有一处空白,其他都填上了答案,但是答对率大约只有五成。从这两页的解答,可以看出他的思考方式与学习态度。
有几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虽然选择题勉强答对,问答题却是零分型的全灭。第三题问答题更是连动也没动。
请试着在脑中想像。俯瞰这两页的习题,右页有三题,左页有四题。他的第五题问答题是空白的,换句话说,后半的左页第二题是空白的。
想像过后,你应该也会明白,这个位置就艺术观点而言是个非常调和的位置。就算这一处空白,只要其他地方都填满了,就可以製造出「已作答完毕」的视觉效果。填了答案的两道问答题也都是牛头不对马嘴,写法与内容都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没有「思考」,只是「填写」解答而已。
截至目前,我得知了一件事,就是这十五分钟之间顺根本没用大脑。
这明明是解读题,可是顺完全没有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