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
时值太平洋战争末期,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战况对日本愈来愈不利。在长距离轰炸机B29的空袭攻势加剧下,为了保护都会区儿童的性命,政府决定疏散学童。其实保命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还是为了保留接下来的战力。
留子当年十岁,就读小学五年级。所谓的疏散原则上是将儿童疏散到外地投靠亲戚,所以留子得离开父母,到位于静冈县天龙川上游的龙墓村去。这个村子里有对夫妇是留子的远亲。话虽如此,别说是留子了,就连她父母也没见过他们。
留子在东京站搭上车,隔着车窗跟爸妈依依不捨道别,至今她仍能清楚回想起那天的光景。即便到了现在,她只要一想起那幅画面都还会泛泪。留子目前的年纪已经超过当时父母的一倍之多,但在她心中爸妈永远都是她撒娇的对象。载着一大群乘客的列车无情驶离,爸妈的身影愈来愈远,几分钟后再也看不见。
车窗外流逝而过的是跟现在截然不同的风景。一眼望去都是遭受敌军攻击后的残破街道,人们虽然精疲力竭,但还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努力讨生活。製作衣服及日用品的工厂转而製造军需品,用全国各地收集到的物资製造武器。在工厂里工作的有不少都是跟留子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位于长野县的詉访湖就是天龙川的源头。龙墓村位在这条河的上游,地处静冈与长野两县交界的山腹,是个人口只有几十个人的小聚落,村民几乎都靠林业与农业维生,不过现在已经因为没有居民而废村了。当时年轻人都被派到战场,留下来的都是老年人、儿童,以及因病或身体障碍没有被徵召的年轻人。从村民倚赖林业维生就可知道,整个村子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
留子花了整整两天才抵达龙墓村。大概因为是山林间的穷乡僻壤,接受疏散的儿童只有留子一人。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土地,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内心的不安让留子差点崩溃,不过村民都很亲切地迎接她。或许因为妈妈事先已经寄来留子的照片,大家都知道她的长相了。
一到村子里,她就前往村长家打招呼。村长家玄关大门的门牌上用毛笔字体刻着「北三东五」几个字。门一打开,出现了一个中年伯伯,头上的白髮相当稀疏,瘦瘦高高的身材让人联想到枯树枝。他的表情宛如泪中带着苦笑,不过好像天生就是这副长相。他看起来虽然很亲切,但整个人有种穷酸的感觉,少了几分身为村长该有的威严。
「我叫北三东五,是龙墓村的村长。哎呀,你本人比照片上漂亮多啦。欢迎你到龙墓村来。」
虽然只是暂时的村民,但北三村长似乎对于留子的到来非常高兴,只看了她一眼就开心地眯起眼睛。村长好像有个二十几岁的儿子,名叫东六,但此刻被派往战场,音信全无。
村民都很亲切。在粮食供应吃紧的状况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食物,让留子吃个饱。众人纷纷来到家中看她,也不忘关心她需要什么、缺少什么、有没有什么烦恼。
从未谋面的远亲夫妇也一样,他们对待留子的态度甚至比她亲生父母更温柔。
也因为有这些村民的关怀,让离乡背井的留子在这个阴郁偏僻的深山聚落不至于感到太孤单。一开始觉得什么事都有人料理好有点过意不去,留子便对远亲夫妇说自己也可以帮忙做家事,但他们却说留子什么事都不必做,连舀水也没让她动手。留子每天就只是跟其他孩子玩,回到家就有好吃的饭菜、温暖的被子等着她。像父母一样待她的远亲夫妇从来没骂过留子一句,反倒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让留子很不好意思。当时普遍缺乏物资,留子的生活中却从来没缺少过什么。这大概就是活在大自然恩赐中的人会有的温情吧,是都市居民没有的特质。
「留子妹妹,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唷。」
有个身材矮小的男生站在玄关前,身高跟十岁的留子差不多,但听说他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
「哎呀,茶太郎,你还是那么体贴呢。」
听到伯母这么说,茶太郎脸上露出天真却带点腼腆的笑容。他的双眼有如孩子般澄澈,眼神却飘忽不定。
「他的身体虽然是大人,心境却停留在小孩子。」
伯母偷偷告诉留子。孩子们都叫他「茶茶哥」,跟他很亲近。
「谢谢你,茶茶哥。」
留子对他行个礼,他一脸开心地跑走。
「他是个很单纯,心地又善良的大哥哥,留子也跟他一起玩吧。」
「嗯,我会的。」
「不过啊,千万不可以跟茶太郎去河里玩哦。」
伯母先前柔和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河里?」
「就是天龙川啊。这孩子啊,大家都跟他说很危险,他还是一个人跑到河里捕鱼。你听好了,留子,这里是上游,不但水流很急,河里还有很多大石头,万一溺水就没救了,所以没有大人跟着绝对不可以进到河里。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的,我知道了。」
留子用力点点头,还跟伯母勾勾手指约定。其实她本来对游泳就没什么信心,就算跟大人一起,大概也不敢走进水流湍急的河里,所以也没必要跟伯母特别约定。
村子外的广大森林里,静静伫立着一座神社。穿过神社的鸟居后是一条短短的参拜道,一路上到处都有外型像龙的小石像以不规则的间距排放。参拜道中途靠右侧有一小片广场,沿着参拜道走到尽头则是小巧简朴的正殿,这里用来充当教室,是孩子们此刻的学校。由于学生人数不多,即便是小小的建筑物也很够用。留子是这群孩子里面年纪最大的。村长和几个有教学经验的老人家轮流教孩子读写及算术,他们连在这里都对留子特别好,其他孩子有时候会被敲头、打屁股,唯有留子一人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然而,这样亲切和善的态度反而有种见外的感觉,让留子认为因为自己是外人才受到特殊的对待,这种时候她就会有几分落寞。
「姐姐,教我丢沙包。」
「哇,美代,你的沙包好漂亮哦。」
美代带了两个看起来是妈妈做给她的沙包。这个小女孩比留子小五岁,今年才五岁。她留着西瓜皮短髮,两颊红通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宛如橡果,可爱极了。打从留子第一天来到龙墓村,美代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黏着她。这个活泼的小女孩成天都在留子身边跑来跑去。
「来,借我试试看。」
留子接过沙包之后,用单手开始抛掷。
「哇!好厉害!」
美代的一双大眼睛紧盯着空中的沙包。
「我也要玩!」
她从留子手中拿回沙包,技术却不怎么高明,一丢出去就掉在地上。
「不可以同时把两个沙包都丢出去唷,先抛一个等到在最高点时再抛另一个。」
留子捡起地上的沙包,示範一次。美代一脸认真盯着轮流画出抛物线的两个沙包,不过这对五岁的孩子来说或许还是难了点。
「怎么样?稍微适应这个村子了吗?」
留子跟美代玩了将近一小时后,突然有个皮肤白皙的男孩开口问道。他叫做花冈健一,跟留子同年,不过留子比他早出生两个月左右。健一随身都带着剑球(注8),而且很会玩,留子看过他在其他孩子面前表演过好几次。只见他甩着红色木球在空中反覆转动几次,球最后稳稳落在剑头上,很有两下子。
留子虽然跟他同年,却因为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而没有主动跟他交谈。面对其他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即便是男生也觉得像弟弟一样,能够毫无顾忌地接触,因此留子会一起玩的全是像美代这样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可能健一的心态也跟留子一样,毕竟两人差不多都快进入青春期了。不过,他似乎一直在找寻机会跟留子交谈。
「啊,嗯!来到这个村子很开心,大家都对我很好。」
「是吗?那就好。大家都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从东京那种大都市来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他说话的同时还不停玩着剑球,反覆用木皿接着球。
「没这回事。这里跟东京很不一样,到处绿油油的,空气清新,饭也特别好吃。还有森林、小河,很多地方可以玩呢。还看得到小虫子跟动物。」
留子把她喜欢这个村子的地方一一列出来。比起残破的东京,在村里的生活舒服多了。东京饱受绝望与疲惫的蹂躏,不少人失去了心爱的家人、朋友或情人,加上联军即将攻击日本本土的耳语甚嚣尘上,整个城市瀰漫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大家似乎都为了拚命活下去而失去自我,没有余力去怜惜留子这些孩子,所以她几乎快想不起来,之前有大人这样亲切对待自己是什么时候的事。离开父母身边固然有些寂寞,但她开始觉得一直留在这个村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留子看看美代,她正认真练习丢沙包,但仍旧每丢一次就掉在地上一次,完全看不出任何进步,不过她还是一个劲地练着。留子跟健一看着她这副模样,露出苦笑。
「健一是独生子吗?」
「嗯,是啊。不过好像很少人会叫我「健一」耶,好难为情。」
健一说着,边搔搔自己的五分头。单眼皮加上直挺挺的鼻子,脸部皮肤白皙,线条纤细,但还是很有男子气概。留子看着他的笑容,不由得心跳加速。
「不然村子里其他人都怎么叫你?」
「都叫他『健仔』。」
美代帮健一回答。
「你专心练习丢沙包啦。」
健一摸摸她的头,把她的头髮拨乱。美代把腮帮子鼓得像气球一样,两人就像感情很好的兄妹。不一会儿,美代又埋头练习抛接沙包。
留子跟健一在神社广场上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树根上坐下来,留子欣赏着健一玩剑球的精湛技术。剑球一上一下抛接的节奏就像呼吸一样,留子即便会抛沙包也没办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东京的人都会这样规规矩矩叫人家名字吗?」
「呃……也不是啦。你不要觉得我装模作样,只是第一次碰面却又有点亲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留子耸了耸肩。
「我不觉得你装模作样呀。你高兴怎样叫我都可以,以后我就叫你小留。」
其实留子在东京的朋友也这样叫她,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她猜以后不论到哪里,大家都会用这个小名叫她吧。
「既然这样,忽然要换个叫法也怪怪的,我一样叫你健一吧。」
「健一啊,好像有点正经,但听起来也不错啦。」
「你长得很清秀,将来可以当演员耶,就像高田稔。我妈妈最喜欢他。」
留子曾看过这位演员出现在妈妈珍藏的电影杂誌里。
「我不认识什么叫高田稔的演员,不过我猜他应该跟我一样长得很帅吧。」
「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帅的!」
两人说完大笑。才交谈几分钟就好像认识很久,小孩子就是这样。
毕竟是在战争期间,不断有些让人难过的事传来,但留子自从疏散到这个村子之后,变得比较常笑了,尤其这一天更是露出幸福的笑容。留子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健一吸引。凉风吹过林间,时序来到九月,感觉夏天也将接近尾声。一抬头,浓密的枝叶成了屋顶,只能隐约看到一小部分天空。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洒落在地上形成点点光影。
「欸,我去把沙包藏起来!」
美代突然对两人说。
「你要藏在哪里啊?」
「嘿嘿,我有个秘密基地。」
美代得意洋洋地说。
「美代,跟哥哥说你的秘密基地在哪里。」
「秘密怎么可以说!」
「什么嘛,你这个小气鬼。」
健一故意鼓起腮帮子。
「健仔要娶我当新娘的话我就告诉你。」
「这个交换条件太超过了吧。」
留子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虽然只有五岁,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留子自己也是个女生。想到这里,她有那么一瞬间,虽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她的确有点嫉妒美代。美代对着两人吐舌头扮鬼脸之后就朝神社外头跑了出去。她的秘密基地可能就在林子里吧。五岁小孩的行动範围有限,一定就在附近。
这时,留子的手指突然碰到健一的手指。虽然迅速移开了,但两人之间有股尴尬的气氛,彼此的交谈中断了好一会儿。健一大概也很紧张,原先玩得很流畅的剑球似乎开始出现失误,没能顺利把球接到木皿上。最后他受不了就把剑球收进口袋里。
「欸,我问你哦,村子里的人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好啊?」
留子再也耐不住沉默便先开口。健一似乎也因此鬆了一口气。
「一定是因为你很可爱呀,像高桥爷爷一看到你就说『好像娃娃哦』,可是……」
健一的脸色稍微暗了下来。
「可是什么?」
「老实说,村民对你的态度让我也吓了一跳。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是平常没那么和蔼可亲啊。譬如大家明显看不起茶茶哥,以往也不太接受外来的人,尤其对来自大都市的人更是冷淡。」
「这样啊……」
无论有什么内情,接受了别人的好意跟亲切就该打从心里感谢对方,留子对包括亲戚在内的村民都抱着这样的心情。
「我猜一定是你长得特别漂亮的关係啦。」
「才没有。」
「你有喜欢的人吗?」
健一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怎、怎么可能有嘛!」
「说、说得也是哦。我们还是小孩子嘛。」
一张脸涨得通红的健一突然站起身,拍拍沾到泥土的屁股。他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补钉,粗陋得很。留子对于只有自己穿漂亮衣服感到有些歉疚。
「该回去了。」
「嗯。」
留子跟健一併肩走在短短的参拜道上。光是走在他身边都可以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是留子前所未有的感受。步道两旁以不规则的间距摆放着龙形石像,高度大概只到孩子的膝盖左右。仔细一看,除了参拜道两侧,庭院里也散布着好几尊石像。可能因为年代久远,石像的五官、鬍鬚、獠牙等轮廓已经磨损而变得模糊,上面还长满青苔。
「这里供奉的是龙吧?」
「是啊。我爷爷说,是这个村子从以前流传下来的特殊信仰。」
健一的妈妈跟奶奶都因病过世,爸爸又被徵召上战场,现在家里只有他跟爷爷两个人。
「什么样的信仰啊?」
「我们相信山里住着神龙,如果不爱护大自然袍就会生气。神龙一生气,天地就会出现异象,是很严重的事。」
「好恐怖哦。正殿里放的那把长剪刀也跟神龙有关吗?」
留子他们平常把神社的正殿拿来当教室用。正殿角落有一个玻璃柜,里头放着一把看起来沉甸甸的长剪刀,似乎是很神圣的物品,玻璃柜周围还用祭典用的麻绳缠绕着。剪刀的刀刃跟刀柄磨得很亮,甚至还能拿来当镜子。金属握柄跟指孔上都刻有看似曼陀罗花的複杂花纹。大人严厉提醒孩子,千万不能靠近剪刀。
「绝对不可以乱碰哦。那把剪刀是神龙用来修剪鬍鬚的,叫做龙鬚剪。村长说那还是静冈县的重要文化财。」
「修剪鬍鬚?」
「对呀。神龙的鬍鬚也会变长,要用那把剪刀修剪,就跟剪头髮差不多。」
健一用手指摆出剪刀修剪的动作。话虽如此,就连小学五年级的留子也知道世界上并没有龙。这只是一项祭祀用具吧。
「虽然惹神龙生气会很可怕,但如果好好保护大自然、祭祀神龙的话,袍就会实现你的愿望哦。」
健一的语气中充满热忱。虔诚的村民对于神龙都热切景仰。对靠山维生的他们来说,会认为山中有神龙也是很正常的事。崇拜神龙、侍奉神龙,这就是他们对山林表达感谢的方式。就跟东京土生土长的留子会在饭前合掌是相同的道理。留子想像神龙用那把剪刀修剪鬍鬚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好可爱。
「之前军队来徵收铁製品,东五伯伯拚死也要守住那把剪刀。」
东五伯伯就是龙墓村的村长。
「连这么神圣的东西都想拿走……这场战争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留子想起那把连握柄都是金属材质的剪刀,叹了口气。
听说这座神社是健一的祖先为了平息神龙的怒气而打造的,至今仍由村民打扫、维护。神社的建筑虽然老旧,但地板、柱子都擦得乾乾净净,参拜道上连小石头跟灰尘都看不到,四周的树木也修剪得很整齐。
另外,正殿里收放龙鬚剪的玻璃柜旁边还有个书架,架上有好几本记载龙墓村历史的古书,甚至还有江户时代(注9)写成的。听说偶尔会有一些研究乡土史的学者来到这里。留子也看过书的内容,几乎都跟神龙有关。
「只要爱惜大自然就能让大家愿望成真吗?好棒哦。那你想跟神龙许什么愿呢?」
留子期待他的回答是让两个人的感情更好。不过,留子跟健一都还只是小学生。
「我希望神龙能发威,把敌军击溃,这样子我爸爸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