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川站 Shinagawa

诗穗一行人跟美代婆婆她们分开后就从五反田站搭上山手线，在品川站下车后从高轮口出站。从站前的第一京滨公路往川崎的方向南下，会看到横跨在京滨东北线、山手线，以及新干线等多条路线上方的八山桥。

「沉睡在海底的哥吉拉因为水爆实验醒来后，边喷火边登上陆地，这里就是它第一次登陆东京的地点。」

雾村老大告诉诗穗。不过哥吉拉第一集是六十年前的电影，不仅诗穗，就连此刻卖弄知识的雾村老大也没看过。但哥吉拉这个名字就连诗穗也知道，一讲到日本的怪兽，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哥吉拉，雾村老大跟米奇米奇似乎也有同感，总之哥吉拉就跟哆啦A梦或是鲁邦三世（注43）一样，都是跨越世代受到众人喜爱的角色。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一座桥，竟然也有这样的历史。

「主教到e6。」

「皇后到g3。」

一搭上山手线，米奇米奇跟健三就一直以口头对奕西洋棋。健三据说很擅长将棋、西洋棋这类战略游戏，能用口头对奕表示他的棋艺精湛。

「哦，居然走这一步？看来是个劲敌唷。」

米奇米奇佩服地点点头。

「大叔也比我想像中有两下子哦，很久没遇到这么强的对手了。」

「不要叫我大叔啦，鲍基。」

「那要怎么叫你？」

「叫我公爵就行了。」

「公爵，这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健三把手伸进松垮垮的风衣口袋里说道。

「这是鲍嘉在《北非谍影》里的台词对吧？」

「公爵」是米奇米奇在执事咖啡厅里用的名字。诗穗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取个像是凯萨琳还是派翠西亚之类的名字呢？

「好，公爵。士兵到f5，将军。」

「厉害唷，鲍基。城堡到a7。」

这两个人无论是年龄或身高差距都很大，就像父子俩，但从刚才就并肩走着，形影不离。米奇米奇是推理作家，健三则是亨弗莱，鲍嘉，两人在「幻想变身性格」这方面说不定一拍即合。在一旁看着这光景的诗穗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京急线的平交道栅栏放了下来，等了好久，总算穿越过去到了八山大道上，路边有屋形胎（注44）的搭乘码头，运河上还有船只看来很无趣地凈凈沉沉。四周多半是老旧的木造建筑，转过头看看品川站的方向，品川Intercity这栋现代大楼耸立在车站后方，俯瞰着老街。东京有不少地方看得到这类落差很大的街景，感觉很有意思。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来到品川浦公园，说是公园倒更像空地，园内有一座外型像鲸鱼头的纪念碑从地面冒出来，据说江户时代有不小心闯进品川海岸的鲸鱼被附近的渔夫抓到，公园旁边利田神社的庭院里也留有供奉鲸鱼的鲸鱼冢。

「这里好像是鲸鱼迷路受困的地方。过去这一带渔业兴盛，很多船只来来往往，现在已经全部填起来，变成天王洲岛还有品川码头，看不出过去的景象了。」

雾村老大望着鲸鱼纪念碑说道。

大概是错觉吧，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感觉到二月的冷冽空气中，除了宾士在马路上的汽车所排放的废气外，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海水的味道。

接下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大马路上，四周儘是工厂、大楼，景象看起来单调乏味，稍远的地方则有以天王洲岛为中心的建筑群。一行人的目的地，也就是史料馆，就在那条路上。金属门牌上刻着「废村史料馆」跟经营的财团法人名称，门牌本身并不大，似乎很多人经过时根本没发现。名称虽然叫史料馆，实际上只是个三层楼高的小型办公室建筑。入口挂了一张「失落的萨满教特展」的海报，上面还贴着「展示中」的贴纸，不过似乎没什么人进出，入口空空的。

「这个地点好像不会有什么人潮，就史料馆来说感觉挑错地方了。」

米奇米奇环顾四周说道。的确，这附近没有店家，只有来往的车辆，几乎没有行人通过。因为距离车站还有一小段路，也称不上交通方便。

「比起展示，这里更主要的是史料的纪录跟保存吧。」

海报的设计看起来也给人一种学院派的感觉，硬邦邦的，诗穗也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她压根不会想来这种地方。海报上有一张小小的照片，就是前几天拜访过的今村亚美教授，特展期间好像也安排了她的演讲。

「里面禁烟唷。」

进去之前诗穗抽走健三叼在嘴里的香烟，他不耐烦地咋了下舌，然后把巧克力烟收进口袋里。这家伙长大后可能是个很不守规矩的大人。

走进馆内一看，真的是看起来很严肃的史料馆，参观的游客除了诗穗一行人之外只有两位年长的男性。陈列柜里摆放了很多摊开的文献，大多数看起来都是历史悠久的史料，几乎都褪色了，墨水也变得很淡。龙墓村的展区在最里头，跟其他展区的陈列柜一样，放了一些摊开的文献，似乎也都年代久远。泛黄的纸张上有以墨水写的字或图，其中龙的图案应该是表示神龙吧，也有女巫用剪刀剪龙鬚的示意图，文献上还有模糊的文字写着「龙鬚剪」，似乎是县府指定的重要文化财，就连当年女巫兇杀案的报导也一併陈列出来。

「欢迎你们来。」

背后传来女性的声音，一转过头原来是今村亚美教授。

「前几天谢谢你帮忙，没想到今天你也在这里呢，还是一样那么漂亮。」

米奇米奇开心地打招呼，教授露出微笑，似乎很开心。

「我刚好有点事情就绕过来了，要讨论一下演讲当天的细节。对了，你们跟下山美代女士谈过了吗？」

「多亏你帮了大忙，让我们听到很多有帮助的往事，所以今天想来这边确认一下某件史料……」

「什么样的史料？」

「想看看历任村长的名单。」

史料几乎都放在陈列柜里，没办法取得。

「村长名单？那我去跟馆长拜託看看。」

「太好了！」

今村转身上了后方的楼梯，馆长的办公室好像就在楼上。等了一会儿之后今村就拿着钥匙下楼。

「我已经徵得馆长的同意了，你们可以自由阅览，要记录或拍照也没问题哦。」

今村用钥匙打开上锁的陈列柜，从里面拿出几件史料放到后面的桌上．雾村老大等人立刻凑过去看，其中一本小册子里刚好有他们正在寻找的名单。这本看起来相对比较新的册子上记载了在废村之前大约五十年的历任村长姓名，雾村老大把名字一一抄在笔记本上。因为不到二十个人，一下子就抄完了，只不过光是抄一些感觉很有古风的名字，却不觉得里头有什么解开钥匙之谜的线索。雾村老大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脸色不太好看。现场另外有其他像是当年龙墓村的地图和神龙的相关资料等等，这些就用数位相机拍下来。

「我之所以对龙墓村感兴趣，就是因为偶然发现这份资料。」

今村从陈旧的史料中拿出一本最厚的摊开。

「根据这份资料里的纪录，江户时代中叶还有以女孩子当做活祭品献给神龙的习俗。」

「活祭品是什么意思啊？」

诗穗小声问米奇米奇，他偷偷告诉诗穗：「就是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祭品啦。」诗穗吓得整个身子往后仰。今村接着又说：

「以前只要有一点疾病或天灾，就会直接影响整个村子的存亡，不像现在因为医疗、公共卫生、建筑还有农业技术很发达，不太会有这种状况。譬如现在可以很快治好的小感冒，以前可是会要人命呢！另外，连续下太久的雨会导致农作物歉收，引起饑荒，颱风一来就会把脆弱的房子吹走等等，村民随时都面临生命危险，生活也饱受大自然的威胁。为了安抚掌管大自然运作的神明、让袍不要生气，就要献上活生生的女性，而负责完成这项使命的就是女巫。女巫要奉献一辈子来侍奉神明，村民则要定期举行祭典祈求村子平安。不过，要是出现严重的饑荒或疾病这类重大灾难时，村民就会认为光是女巫的侍奉可能还不够。根据文献记载，某一年疾病肆虐整个龙墓村，有一半的村民都因此断送性命，所以他们就把活生生的人当做弓神明的粮食『献给神明。」

今村用一副学者的口吻平淡地叙述着，但诗穗听得紧张到咽了口口水。

「把人当做食物吗？」

今村严肃地点点头。

「一旦陷入绝望的地步，任何人都会失去理智。根据这份古老文献的记载，当时村民把女孩子的肉活生生切割下来，献给神龙。」

她打开资料的某一页，指出内容。那是江户时代的文字，诗穗看不懂，不过她发现旁边那一页被撕掉了。

「我猜被撕掉的这一页可能是记录活祭仪式的绘图，很可惜这么珍贵的史料没有留下来，不知道是被谁撕掉的。另外，列为重要文化财的龙鬚剪也被村民弄丢了对吧？这些能了解历史的线索就是这样一一消失的。之所以成立这间史料馆，就是为了不要再像这样，让时代的记忆留下空白。」

听留子奶奶说，这些史料原先是放在神社正殿的书架上，就是他们当年当做教室使用的正殿，而龙鬚剪就放在旁边的玻璃柜里。那一页资料说不定是当年哪个孩子恶作剧撕掉的，也可能是茶太郎乾的好事。不过这么久以前的事，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了。对今村这种研究学者来说是重要的史料，但诗穗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今天一行人来到这里也只是为了要找寻解开钥匙之谜的线索。这样讲虽然对今村有些过意不去，但诗穗对萨满教一点兴趣也没有。

话说回来，就算流行病再严重，把女孩子肢解之后献给神龙的作法也真是太夸张。根据纪录，用来当做活祭品的女孩子年纪就跟诗穗差不多。诗穗试着想像自己遇到那种情境的样子，背脊不知不觉感到一阵凉。只能说那些人都疯了，做那种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嘛，以前的大人连这点都不懂吗？不，或许其实他们都懂，但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儿因为疾病或饑荒一个接着一个死掉，这种笔墨无法形容的悲痛不断地打击着村民，让他们陷入绝望，最后不得不仰赖活祭这种迷信。当家人跟财产莫名其妙陆续失去之后，人很难保持理性，尤其龙墓村这种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子或许更容易有这种状况。

「贡献活祭品给神明的习俗，到了现代还有吗？」

诗穗提心弔胆地发问。

「现在没有喽，只会出现在恐怖电影跟小说里啦。」

听到今村的回答后诗穗鬆了一口气。根据留子奶奶的说法，虽说龙墓村的村民在战争结束后变得很可怕，但她一开始疏散到那里时大家还很亲切，看来龙墓村里可怕的仪式也在江户时代就结束了。

诗穗一行人向今村道谢后就离开了史料馆。雾村老大直盯着刚刚记下的历任村长名单，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完全没头绪。」

他搔着头，把头髮弄得乱七八糟，一边猛摇头，似乎完全看不出端倪。诗穗也探过头去，看看雾村老大先前抄下的名字。

铃木馆三郎、犬养丰丸、垣根金治郎、北畑隆之介……

在废村前的五十年之内，有将近十五个人担任过村长，他们的名字都列在这里，但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钥匙上刻的那个「村长大人」。这份名单上的人应该全部都过世了，现在要找的话只能像北三东五那样，去问他们的小孩或孙子辈了吧。要先找出每个人住在哪里，然后才能去问，感觉是份苦差事。

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品川站。米奇米奇和健三就跟刚才来的时候一样，又开始口头对奕起西洋棋，两人感情真不错。雾村老大则翻开写有历任村长姓名的记事本，走在路上一边喃喃自语。

品川站高轮口前方有「爱普生品川水族馆」的招牌，去年诗穗的爸爸带她来过这个水族馆，能在市中心看到海豚表演让人觉得好厉害，诗穗决定偷偷把这里列入以后跟岚组神田约会的地点之一。

「你们看过海豚表演吗？」

诗穗指着看板问其他人。雾村老大一脸茫然抬头看着海豚外型的看板。

「没有耶。」

他摇摇头。

「这种表演就要看现场才有震撼力啦。」

「我去龙墓村看看好了。」

雾村老大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案发现场也是要亲眼看到最理想，说不定在现场能找到什么线索，是我们之前没发现到的……」

雾村老大啪地一声把记事本合上，收进包包里。他好像因为找不到线索，决定改变调查方向。话说回来，唯一的提示就是健一留下的几个字——村长大人，这样的资讯实在少得可怜。不过，无论在多严苛的条件下都要拿出成果，这才是专业人士该有的样子。像学校老师说的什么「重点是努力的态度」、「认真的过程最重要」这种只顾理想不管现实的话，都是教育人士的玩笑话。没有伴随结果的努力根本填不饱肚子，大人的世界是很现实的。

「我跟你一起去。」

明天是星期天，只要一早出发的话，晚上应该回得来吧。

「我也一起去，这可是故事的重头戏呢。」

米奇米奇拍拍雾村老大的肩膀。

「鲍基你呢？」

「我要是不去怎么开始呢？」

就算你去了也是什么都没开始啦。

※

星期日。

诗穗等人从品川站搭乘一大早发车的东海道新干线光号列车，一行人坐在座椅可以转向的四人座上，目的地是滨松站。滨松市是米奇米奇的出身地，听说他在到东京念大学之前都住在滨松。诗穗在滨松也有亲戚，之前曾经来过好几次。

「我好久没回来滨鬆了。」

米奇米奇看着车窗外的富土山说道。今天天气晴朗，可以清楚看到山顶积雪的富士山，外国游客纷纷拿起数位相机对着窗外拍照。

「你爸妈都还好吗？」

「嗯。不过我跟我爸处得不好，应该说我们几乎是断绝关係了。」

米奇米奇先前轻鬆的表情罩上一层阴影。像诗穗这种小孩子是在父母的保护下生活，但长大之后亲子之间似乎也会出现各种不同的相处模式。

「这也难怪，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找份正当职业就算了，还在写没人要看的小说，我也很能体会你爸妈的心情啦。」

坐在诗穗旁边的雾村老大冷冷哼了一声。

「你少罗嗦，总有一天我会拿下一个重要的文学奖给大家瞧瞧。」

「这种事至少要等你正式当上职业作家再说吧？」

「就说我已经是职业作家了嘛！倒是雨，你才是无办公室……」

「停！再讲下去不就跟在山手线上没两样吗？」

一个说对方无办公室可归，一个说对方只是自称作家，接下来就是为了版税的抽成而争执，每次都是一样的戏码。好不容易有机会搭新干线，诗穗可不想再听那种幼稚的斗嘴了。旁边的健三一脸神清气爽，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这下子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大人。诗穗跟他眼神交会，看到他好像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小瓶子，扁扁的瓶子里装了褐色液体，瓶身标籤上有一排潇洒的罗马字母。他打开瓶盖，把瓶子凑到嘴边。

「欸，鲍基！你这个小学生在做什么呀？」

诗穗从健三手中把瓶子抢了过来。那是一只威士忌酒瓶，诗穗的爷爷很喜欢喝所以她认得。

「还给我啦，小学生也会口渴耶。」

「问题不在这里吧？你想喝威士忌再等十年吧。」

满二十岁才能喝酒，他现在十岁所以要再等十年。

「交给我保管吧，大人可不能放任小孩子喝酒不管。」

雾村老大一脸严肃，从诗穗手中接过瓶子。

「别这么老古板嘛，在瑞士十四岁就可以喝酒喽。」

「可是你也还没十四岁呀！」

「把十四岁四捨五入就是十岁了。」

「这是什么歪理！」

坐在旁边的雾村老大忽然没头没脑「咦？」了一声，然后静静地把鼻子凑到瓶口。

「里面装的是乌龙茶啦，大叔。」

健三从雾村老大手中抢回瓶子，一边说道。

「我说你啊，就跟拿巧克力冒充香烟一样，专搞这种让人混淆的事耶！」

「爱怎么喝是我的自由，我觉得乌龙茶这样暍才好暍。」

他豪饮似地含了一大口，接着咕噜一声吞下后再用手背擦擦嘴。

「不愧是鲍基，连喝起饮料都有模有样。」

米奇米奇弹着手指说。

「你也来一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