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女性嘴里的讚美,有各种意含。有真心觉得厉害而感到佩服的;也有想透过讚美获得对方好感的;更有附和对方想法而顺口称讚的。
「课长真的很厉害耶。」
另外,还有这种言下之意是「虽然很厉害但我办不到」,隐含着不耐烦的称讚。
「没有啦。」
江口朱美顺势接受了这声「厉害」。成为社会人近十年,她早已习惯这种反应。
对方是广本菜月,进入公司大约半年的年轻下属。看来是还不习惯朱美这种「做的事远超过公司规定」的人。
「没有啦。」
小事一桩——话未出口便吞了下去。如果工作得太卖力,有可能会让人认为「上司带头加班工作,就是在施压要下属也得免费加班」。她也不想勉强下属,再想想其他妥善的说法吧。
「反正我这星期日又不忙。」
这样应该算恰如其分吧。
——朱美并非想让自己获得什么好评。虽然在这年纪,已经有了不错的职称,但有更多同年纪的人在其他更大的企业里被委派更伟大的工作。
在这层意义上,原本想说的「小事一桩」倒是真心话。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份内事罢了。
「星期日上半天班」的确很麻烦。休假日只剩半天,也没有高额的假日津贴,更不会因此大受公司好评。只是必须有人去做而已。仅仅如此。
于是乎,这个星期日朱美便穿着套装去上班。手脚俐落地在上午完成了必须完成的工作,午餐也在公司旁的荞麦麵店简单吃完后,便直接坐上回程的电车,车上正好有空位,她就迅速地坐了下来。
她在电车里全都是滑手机来打发时间。不是玩游戏或用通讯软体聊天,主要是看网路电子报的新闻。
当年为了找工作而开始看网路新闻,养成习惯后就延续至今。反正既不会有什么损失,对工作也有加分的效果。而且,她也没有其他需要在这段时间完成的要事,当然没有理由放弃这习惯的理由。
星期天的新闻会有比较多的专栏或书评,比平日的内容轻鬆了一点。快速阅读新闻的朱美手指突然停在某篇访问上。心里的冲击好比被雷打中般剧烈。
令朱美惊愕的是每周会专访活跃于各领域女性的报导。这系列採访其实很普通,但重点是在于此次受访的人物:「历史学家 平内宪子」。採访照片是在黑板前讲课的女性身影。既阳光又美丽,知性的气质也符合她的头衔。
朱美认识这位女性。过去她们的人生曾有所交集。
她整个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不像「当时」那样戴着眼镜,气质优雅出众。然而,她并非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朱美很清楚这位女性绝对就是「那个」宪子。
朱美读着文章,现在的她是着名大学的副教授,也活跃于电视节目中,担任解说员。更因流畅清晰的口条,简单扼要的说明而大受欢迎。几乎不看电视的朱美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记事的最后,有着如此的总结。
——在电视的历史节目中,由老学者当任解说员可说是「常规」,但她在这股风潮中,也泰然自若地接下挑战。「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的一生可说是极为短暂。无论年轻或年长,在人类的历史面前并无太大差异。希望今后我也能将历史的有趣之处传达给更多人。」
记忆复甦,历历在目。朱美回想起与她共处时的记忆。曾以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态度生活着的朱美,和现在感觉完全不同的她,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里一起度过的时光——
——当时,朱美全都用iPod来打发时间。不管是在上学的电车中,或是在学校的休息时间里,朱美都一直在听音乐。听的是激烈吵闹的歌曲。
喜欢音乐当然是无庸置疑,但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闪避无聊的话题。
帅气的偶像、笑话和流行的衣服。同学们的话题时常换来变去。一言以蔽之,就是什么都可以聊,重要的是「和同学一起聊天」这件事。强调自己懂得察言观色,融入于班上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过,这一点反倒让朱美不开心。光是重视「跟大家一起」、「跟大家一样」,为此即使不喜欢的东西也会说喜欢,甚至避开喜欢的东西。对此感到厌烦的朱美一直散发出「你们别来跟我说话」的气场,用音乐建了一道墙来隔离周遭的人。
离家升上高中已经过了一个月。虽然和同学不太交谈,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算大家都不跟她说话,也完全没问题。
「喂,江口同学。」
事实上并没那么顺利。想趁刚升上高中这段时间来吸引男生注意的某位女同学,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向她搭话。
「干嘛?」
朱美拿掉耳机,口气爱理不理地回道。
「江口同学很爱听音乐呢。」
但女同学的脸上仍堆着笑容。
「你在听什么?告诉我吧!」
既然对方这么说,朱美便告诉她。这是美国某个乐团的首张专辑。团员全都戴着诡异的面具,统一穿着连身工作服,音乐则是由轰隆作响的吉他及主唱的尖叫贯穿——
「西洋音乐啊?我不太了解。」
女同学一听到是海外乐团就兴趣缺缺。朱美想也知道,对方对后头的内容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不了解的话,可以不用假装在听我说话。」
因为觉得火大,而故意让对方听到自己关上心门的声音。女同学先是一脸僵硬,最后才「哈哈」几声,识趣地离开。
朱美默默又戴上耳机。想聊天也只是白费力气。谁叫大家只对感兴趣的事物有兴趣,又不想去了解不熟悉的事物。反正不过就是感觉吧。哈哈——
经过「听什么歌事件」后,朱美在班上的立场也随之确立。她成了「听奇怪西洋音乐的恐怖女生」。正合朱美的意。
在那之后,朱美每天的例行公事是一个人度过休息时间,放学后便到校舍顶楼。虽然放学后也能立刻回家,但要是在归途或电车中遇到班上同学的话,便会被他们投以好奇的眼神,她觉得这样很烦,乾脆错开回家的时间。
顶楼上没半个人,可以度过还不坏的悠哉时光。虽然夏天可能会很热,而冬天或许很冷,但到了那时再说吧。
朱美享受一个人的时光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有一个人径自闯了进来。
那一天下着小雨。不用说,学校顶楼当然没有屋顶,于是朱美在楼梯口的屋檐下躲雨。虽然只要进到校舍里就好,但不知怎么地她就想待在外头,就像是一种逞强吧。
当她如同往常般听音乐时,楼梯口的门打开了。她好奇地回头,那里站着一名女学生。
个子娇小,戴副眼镜,髮型算是短髮。整个人感觉唯唯诺诺的。从名牌颜色来看跟朱美一样同属一年级生,姓平内。
平内同学瞄了下朱美后低下头,一直重複这动作。感觉很妙。
「有事吗?」
朱美拿掉一只耳机问道。平内同学吓了一大跳。
既然那么胆小,应该会逃走吧。朱美这么想,但平内同学却有莫名的耐性。扭扭捏捏半晌后,微微深吸口气。
「我有事上来顶楼。」
接着她又说起话来。
「啊。」
朱美自个儿也不好说,但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要紧事?况且还下着雨。虽感到谜团重重,但她还是先靠边站,注意着尽量不让自己淋到雨,一边空出通道。
平内同学走到顶楼后,发现外头正在下雨而大吃一惊,又回到了屋檐下。
屋檐不是很宽,平内一走回来,两人就只能并肩而立。
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但又没有特别该搭话的理由,也没有话题。朱美下定决心不去在意,打算重新戴上耳机。
「那个……」
这时平内同学突然向她搭话。
「什么?」
朱美困惑地应道,平内同学小心翼翼又很紧张地看向她。符合校规的裙长、打得规规矩矩的领带,与其说像是模範生不如说是朴素;与其用乖乖牌来形容还不如说是朴素。总而言之,就是很朴素的一个人。
「我叫做平内宪子。」
平内同学自我介绍了起来。这令朱美更加一头雾水了。突然冒出来的朴素少女为什么要对朱美自我介绍,根本没道理。
「请多指教。」
平内宪子鞠躬说。她的胸前有个东西在摇晃。插在胸前口袋的笔尾上挂着铃铛。声音很小听不到铃声,这铃铛跟她这人氛围挺像的——
『——出口在左侧。』
车内广播将朱美从回忆拉回到现实。看了下车内的标示萤幕,已到了离自宅最近的一站。
——她早已忘得一乾二净,许久没想起那时候的事了。
电车到站停了下来。朱美将手机收进托特包,拉上拉链后站起来。
走到月台,通过剪票口,走出车站。这段期间她脑中全想着过去的事。或许听听音乐能转换心情,但朱美身上已经不会带着iPod之类的东西。手机又没插上耳机,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听音乐了。
于是她心不在焉地踏上归途。那些回想起来也没用的回忆一一苏醒。总是在回顾后悔也无济于事的失败,胸口也随之感到苦闷。
喝酒吧。朱美决定喝酒解闷。若一直这样下去会影响到明天的心情。
她绕去葯妆店,买了一堆烧酎调酒和零食。朱美平常没有在家里喝酒的习惯,牌子也是随便乱选一通。请店员将这些东西装入塑胶袋后,她便直接整袋放入托特包里。虽然也可以不用拿袋子,但之后拿来当作家里的垃圾袋使用也不错。
从葯妆店出来稍微走了一段后,托持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朱美从震动模式判断,应该是公司的电子邮件收到了新信件。
半晌后,又传来同样的震动模式。连续传了两封信来,或许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才对。
于是朱美停下来,正要打开托特包时,却发现拉链紧得拉不开。她用力拉开一看,原来是夹住塑胶袋了。似乎是她刚才将袋子连着拉链一起关上,真是太不小心了。
她拿起手机确认邮件。寄件人是bloody_dark_nightmare这类的地址,主旨是『好久不见,我是紫香乐暗奈。』,第二封则是『我是广本,不好意思寄错了。』
朱美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后,便直接把邮件删除。为了体谅对方,她没把信点开。但会将个人信件误寄到公司主管信箱里,表示对方没好好管理信件,下次得当面提醒她才行。真拿她没办法。
朱美将手机放回托特包里,拉上拉链。
「天!」
她顿时惊呼。拉链竟然关不起来,一直开到尾端。
先将拉链头拉回到还关得起来的部分,再小心地往前拉,果然还是关不起来。肯定是拉链坏了。所谓的祸不单行就是这么回事吧。
看来明天只好先带这包包上班,回家时再绕去买新的。虽然她还挺喜欢裤装搭配托特包的造型。
她走出一步后,又再度停下来。并不是紫香乐什么小姐又传讯息来。而是朱美髮现前方有一个招牌。
招牌上写着『维修专门店 猫庵』、『万物皆可维修』。无论是设计或品味感觉都经过专家设计,相当引人注目的招牌。不过,庵字翘起来的部分设计成猫尾巴,倒是很刻意。
先不管这个,如果真是什么都能修理就实在是谢天谢地了。不用特地买新包就能解决,更何况只是拉链坏掉就得换一个新包也太浪费了。
猫庵这个建筑物的外观设计,典雅又大方。店头有橱窗,摆了各种衣服和小东西。应该是为了展现这家店的「维修」技术。
稍微看了下橱窗里的东西,她对手工艺的东西不了解,无法妄下评断,但看起来每样都做得很棒,修拉链应该不是难事。
「打扰了。」
打开门,朱美边出声招呼边进入店内。
店里有吧台,两张四人座的桌子,装潢宛如咖啡店的风格。还有一把红色和伞摆放得像架在吧台上方,整体概念倒像是日式吃茶店。由于店名是「维修专门店」,还以为店内装潢会像小木偶爷爷的工房一样,朱美不禁有点意外。
吧台上有只猫。有着茶色底的毛与黑色虎斑。猫咪横躺着看向朱美。应该是吉祥物吧。毕竟收钱让客人与猫咪玩耍的猫咪咖啡店也愈来愈普及,的确是个不赖的经营策略。
朱美和猫咪四眼相对。猫有着橘色——应该更像是橘红色的瞳孔。若举一个最相近的例子,应该是夕阳吧。会让见到这双眼眸的人感伤或寂寞的颜色。
「欢迎光临。」
吧台深处的门开启,一名青年进到吧台中。年纪约莫二十几岁,端正的五官与瘦长的体型,就算说是年轻的人气演员也说得通,看起来就很受女孩子欢迎。然而,瞳孔深处湛放的光芒却能感受到他不只是个花瓶帅哥。不知道该用难以掌控来形容呢,还是该用老成来形容才好,总之,气质相当不可思议。
「店长,请您好好接待客人啊。」
青年这样对猫咪说。应该是为了客人能毫无顾虑地和猫咪肢体接触才会这么说吧。那么自己就恭敬不如从命,去和那个应该是店长的猫咪玩一下——
「这是什么话。若老夫去接待客人,小鬼不就没工作了吗?这叫工作分享。」
于是店长嘴硬地反驳说。朱美瞠目结舌。猫咪竟然说话了。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从猫嘴听到「工作分享」这个单字。
「我的工作多到一个头两个大了,替我分担一些也不为过吧。」
青年毫不在乎地和店长继续谈话。这对他或许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请坐。」
青年笑容可掬地请一脸狼狈的朱美入坐。原来他的笑容也如此迷人。但朱美可不会就这样上当。
「为什么猫会说话?」
这问题听来滑稽,但她也只能这么问。
「你这问题还真奇怪。」
店长从吧台跳下来,站在地面上。
「谁规定猫不能说话。人类可以说话,猫却无法说话,哪有这种道理。」
没错,店长是站着的。用两只后脚站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简直是小学生爱说的歪理呢。一副『为什么不能做坏事?那些大人物不也做坏事?』的样子,完全就是狡辩。」
青年指出猫咪逻辑的问题点。虽然朱美觉得是猫咪用两只脚站才违反物理逻辑,但青年似乎没有要吐槽这点的意思。
「够了,住嘴。别挑人话柄。」
猫咪愤愤地踏脚闹脾气,全身举手投足都不像只猫。不,这反而是他的可爱之处吧。
「总而言之,你先坐吧。身为庵主,老夫不希望客人站着。」
店长抬头看着朱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