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The Return of The King
〔*注:出自于英国作家、牛津大学教授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创作的长篇奇幻小说《魔戒》的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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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当东边刚泛起鱼肚白时,我们已离开野营地。马车搭载着我和小说家,以及新的同行者艾斯梅,再次行驶于荒野之上。不久,朝阳撕碎地面上的黑暗,随之,广阔的冷布兰德荒原的全貌便呈现在我们眼前。隆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至天边,在朝阳的照射之下,宛若一个巨型的美术素材一般,构造出富有诗意的光影。
然而,在穿过荒野期间,我们全都沉默不语。恐怕,我们各自心中都怀揣着深不见底的感情吧。艾斯梅自然是在担忧着她父亲。贝蒂或许正因昨晚的对话,而回忆起已经故去的好友。
我心想,或许我在昨晚那会儿,本该打断贝蒂的话吧?我应该早已隐隐察觉到她背负着某种悲伤的过去,而且在此次工作中,我根本没必要去特地挖掘她的那段过去。
儘管如此,为何我并未阻止她?
我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那份答案,我早已隐隐知晓。
那一定是因为,我比自己想像中更在意贝蒂珞恩・佛勒斯塔这个人吧。要而言之,我开始为她所吸引了。大概,比起她的女性魅力,我更为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在行驶了约一小时后,我们终于驶出荒野地带,再次进入白云衫林。我稍稍降低车速,有部分原因是进入了『獠牙野兽』的栖息地,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没有道路的森林中驾车行驶相当困难。
不久,透过树木间的间隙,我们望见目的地处的壮观山水。
『伊维尔修』,在原住民的语言中,意为『魔森』。山岳正如其名,从山脚的原野起都是一片葱郁的针叶林。枝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使得林中光线昏暗。然而,越是接近山顶,树木也越是稀疏。在空中能望见数座光秃秃的山岭耸立于那儿。
伊维尔修山岳地带。
那柄「天剑」高耸入云,直指天际。
「到目的地了。」我对车厢里说。
「嗯。」
小说家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紧张。我回头望去,发现她的双眼正注视着透过枝叶间隙能望见的山脉中腹,如同在那里探寻着她心神嚮往的神秘小镇───埃塔赫伊的些许情报一般。
在临近大陡坡时,我停下马车。这一带与周围不同,树木都已被伐去,裸露出红褐色的大地。很明显,此处曾经被人开垦过。在我们的眼前,山体斜坡上有个漆黑的洞口。
「此处是……?」贝蒂问道。
「以前有跟你说过吧。以前在这附近开採出过少量黄金。」我答道。
「原来如此,此处是矿山遗址么。」小说家点点头,环视四周,「我记得,你们五年前曾被赶出过此处。」
我朝她点头,以作回覆,接着也开始扫视周围。
周围的环境跟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造访这里时比起来,荒废了许多。这倒也是自然的。在煤矿的旁边,大概是撤退时被破坏掉的矿工小屋的木材,已彻底腐败。地面上到处散落着被丢掉的木箱,或是折弯的镐子。
这相当颓败的风景,会令人回想起此处曾经的热闹。
我驾车在昏暗的煤矿中前进了一小段路程后,从驾座上下来。接着,我取掉把马匹和马车连在一起的靳,放它自由。毕竟如果一直把它跟马车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丢在这里,那么有可能在我们登山期间,它就变成『獠牙野兽们』的腹中美餐了。
马车里的食粮,几乎都已丢在昨晚过夜的野营地了。因此,回去时可能得稍微赶点路了,不过这样一来,姑且是不用担心马车会被野兽们毁坏掉了。
她们也走下车厢,开始做登山的準备。贝蒂换上了靴底加有铁板的安全靴,这大概是她事先準备的吧。
「不过。」小说家边做準备,边说,「虽然这话由我来讲有点怪,但曾经居然还有人会来如此偏僻之地啊。」
贝蒂注视着堆在煤矿角落里用来装煤炭的木箱。在木箱中仍装着煤炭。
我冷哼了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金这玩意儿,就是有这么动人心吧。」
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全都是多亏了慾望。是慾望驱使人类开垦大地,建造城镇,奔跑于大陆之上,开创了时代。但是───
「但把风险和回报放在天秤上,在天秤从倾向回报,转为倾向风险时,这座煤矿也就可以退休了。」
在煤矿中,有内部煤油全都气化掉的煤油灯,以及未使用的雷管,甚至还有一堆引线。或许是由于『獠牙野兽』频频出现,最终矿工们抛下这一切,选择直接逃走了吧。
「就如同老兵遗梦*么……嗯?那是?」贝蒂似乎从那中间发现什么,喃喃了一句。〔*注:出自1689年日语俳句「夏草や、兵どもが梦の迹」,国内有翻译是「萋萋夏草,强兵遗梦」「夏日草凄凉,功名昨日古战场,一枕黄粱梦」「往日兵燹之地,今朝绿草如茵」等等,似乎跟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些联繫。〕
她走向那一块,然后蹲下,开始挑选起什么。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她。
贝蒂转过头来,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
「───只是想着做点準备,好防备后面来的人而已。」
「?」
她无视掉一脸疑惑的我,往帆布制的小背包里塞入些什么东西。
「……随你怎么整,但行李过多,可是会变成登山途中的累赘的。」
我感觉那些最终会变成我的行李,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有,贝蒂,那玩意儿还是放在这里比较好。」
我看向站起身来的她的脚边。在那里的,是那个皮革制旅行包。听到我的话,她犹豫了一瞬。
「诶?可是……」
「那是比你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吧。」我这句话并不是在嘲讽她,「有一说一,比起带着它进这座山,还不如放在马车里,那样更安全些。」
她最终似放弃了般,轻轻地把那旅行包放在车厢里。
在做完一系列準备后,我们走出煤矿,再次仰望眼前的山峰。
我仅佩戴着一柄铁剑,向两名护卫对象确认道:「都準备好了吧?」
「嗯。」贝蒂点点头,看她旁边的少女,「先去找艾斯梅的父亲吧。」
我也对此表示同意。因为我觉得,那件事最终有可能会跟不死怪物的住处,也就是跟埃塔赫伊的废墟联繫在一起。
贝蒂在用外语跟艾斯梅聊了几句后,对我说:「她好像对此处也有印象。她或许能为我们带下路,去他们遭到袭击的地方。」
我看向艾斯梅,她眼神坚定,轻轻地朝我点了下头。儘管上次造访这里是在五年前,但我也还记得些许地形。粗略的路径由我来补正即可。
「护卫便全交给你了,索多。」贝蒂说。
「嗯,了解。」我用右手轻轻握住腰上铁剑的剑柄,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终于开始踏入魔山之中。
◆
在这座山中,自然并无能称为山路的美好事物。我们从煤矿旁的林子进山,艰难地爬着没有路的山。坡道走起来相当累人。尤其是贝蒂,她的体力似乎相当糟糕。她基本上都是用手抓着树榦,边藉此支撑着身体,边抓向下一个树榦的,爬得无比吃力。
「你没事吧?」
我边负责殿后,边朝眼前的女子问道。
「哈啊,哈啊……当然没事……这种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看来她都累得咬牙切齿了。现在连十分之一的路程都还不到,真教人担忧后面的路她究竟坚持不坚持得下去。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艾斯梅则是以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某种执念般的气势,气喘吁吁地默默爬着山。她应该非常担忧她父亲吧。也许,贝蒂之所以没有叫苦,正是因为有她在。
然而,嚮导艾斯梅却前进得过快。她若是走得太前,最终会脱离我的护卫範围的。
「贝蒂,你让她走慢点。」
「Esme,attends-moi!艾斯梅,等等我们!」
听到贝蒂的话后,艾斯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在她的眼中,残留着些许的泪水。我追上她,用右手轻轻地拍了下她的小脑袋。
我无法轻率地说出「放心吧」三字。于是,为了尽量减轻她的不安,我对她露出一丝微笑。艾斯梅见此,似道歉般,轻轻地低下了头。
接着,她放缓了步伐,再次开始爬山。
贝蒂跟在她身后,同时如同耳语般小声说:「……真意外呢。」
「意外什么?」
「你也能那样笑啦。」
我自嘲地哼了一声。
「你难不成觉得,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我板着脸这么说后,她似觉得好笑般,小声笑了起来。
「现在不那么觉得啦。」
虽然我很在意「现在」两字,但从她的语调来看,这似乎是真心话,于是我选择不再继续深究。
在那之后的将近两小时里,我们几乎一言不发,默默地爬着山道。途中,我们曾数次发现『獠牙野兽』的足迹。每次我们都会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周围。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并未直接遇上过它们。
当抵达坡道变缓,类似台地的场所时,我们稍作小憩。毕竟就连艾斯梅都露出了疲惫之色,更重要的是,贝蒂已经到接近极限了。我体力倒还充足,但精神方面却有些感到疲惫了。周边针叶树的树榦遮蔽了视野,斜坡限制了我的行动範围,而且护卫对象还是俩人。压根就不清楚『獠牙野兽』会从何处扑出,因此我时刻不能放鬆警惕。
贝蒂在一旁的树桩上坐下,边喝着水壶里的水,边用衣袖擦拭着汗水。
「我们已经走了多远了呀。」
由于此地树木高耸,枝叶茂密,层层叠叠,使得阳光无法照及大地。我边查看太阳的高度,边尝试计算到现在走过的路程。
「从出发点到我们以前遇上那怪物的地方───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吧。」
贝蒂闻言,很是泄气地垂下了双肩。她深深地大叹了口气,说:「……哪怕是撒谎,也麻烦你能机灵点,讲句『马上就到了』啊。」
我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看来,她的体力已经恢複到,能把语调转换回平时的小说家语调了。
她把水壶递给坐在一旁的艾斯梅,并问她:「Est-ce que avoir reconnu ce quartier,Esme?你对这一块有印象吗,艾斯梅?」
艾斯梅在环视了一圈周围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贝蒂为了传达她的意思,对我说:「她对这一块似乎也有印象。」
我听后,也点点头:「嗯,路线没错。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艾斯梅跟那家伙遇上的地方,跟五年前我们遇上它的地方,好像是同一处。」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真亏你还记得路线。」贝蒂似钦佩般说。
听到这话,我有些无语地摇摇头:「喂喂,你雇我的最大理由就是那个吧。」
「话是这么讲……可讲得客气点,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记忆力有那么出色。」
我不禁乾笑一声。感觉也已有许久没听到过这家伙的讥讽了。我如同回敬她般,对着她坐着的树桩扬了扬下巴。
「说起来,你自己不也一样。作为一名小说家,观察能力不足不是相当致命的吗?」
贝蒂仅一瞬露出不解的神色,歪了歪头,然后注意到位于自己下方的反常之物,流露出懊悔之色。
我在她开口前,给出了答案:「五年前,我们也有像这样,在这里休息。那个树桩,是戈登那个混蛋想要凳子,于是把树砍掉后弄出来的。」
在这种远离人烟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会有树桩。贝蒂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忽般,咳嗽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
「不过,居然因为想要凳子,便把树给砍倒,博多因这人的心性,也真是相当地超出常轨啊。」
「相当?」我不禁嗤笑一声,「那家伙才没那么简单,他可是个究极大疯子。」
这时,贝蒂眼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以前便很在意,你和那位博多因究竟是何种关係?你们原本是同一公会里的同事吧?」
「用客套话来讲,咱俩是前同僚,现在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火。
「而实际上,他是我的天敌。」
我将这句话连同着烟雾一同,从口中吐出。焦油的苦味则仍残留在嘴里。贝蒂的眼中出现一丝好奇之色。
「哼~感觉你们之间存在有趣的轶事呢。」
「算是吧。只要无视掉无聊的核心内容,我跟那家伙之间的事,能聊到世界末日。」
「无聊的核心内容?」
「嗯。毕竟───」说到这里,我自虐一笑,「那家伙自始至终都只是想宰了我而已。」
贝蒂露出狐疑的神色。在她张嘴想要询问什么时,艾斯梅忽然站了起来。接着,她怯生生地抓住贝蒂的衣摆,指着山的上方。她似乎是想说:「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或许是看出了少女眼中的急切之意吧,贝蒂似安慰她般,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我把还剩很多的烟丢到脚下,用鞋底将之踩熄。
「好了,下次休息在两小时后。」我对她们俩人说,「换句话说,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都没得休息。做好準备了不?」
听到我这句补充,贝蒂在艾斯梅看不见之处,露出一丝阴郁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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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森林气息与过往的记忆产生了共鸣,触动着我的内心。这种触动非常轻微,彷彿朝雾化作露水,顺着绷紧的丝线滑落般。随着目的地越近,那种感觉也就越强烈。
我边攀登着山道,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不知何时,我的心跳开始有些紊乱。也许,随着这样向前迈步,我开始关注起那家伙───亚瑟・忒艾尔武。
「……真罕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