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注:出自于《追忆似水年华》(又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是20世纪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创作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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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破碎的声音将我从梦乡中唤醒。
阳光已是从西边的窗户射入房中,看来我今天也一个懒觉睡到了中午。我动作缓慢地下床,脱掉睡衣,换上夹克衫。
楼下传来诃德淞夫人的怒骂声。我忍住打哈欠,走下楼梯,果不其然,诃德淞夫人正在后门前斥责着三名少年。
「真是不和平啊。」
听到我的话后,诃德淞夫人转过身来。她仅穿着一件宽鬆睡衣,披着云肩,从这来看,她似乎也是刚从午睡中被吵醒。或许是因为这事吧,她心情很是不好。
「你还真是悠閑呢,这么大一男子汉,居然一觉睡到中午。」
她的嘲讽使得我很不爽。要我说,她仅仅是睡着午觉就能拿到房租,她的生活要比我悠閑得多。
「又打碎窗户了吗?」我看向少年们,他们一齐点头。诃德淞夫人很不爽地冷哼道:「哼,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了!一群坏小孩总是在后面的空地里打球。我都刻意贴了张声明,要他们别在那玩,可毫无效果,真是烦人!」
「可我们不识字……」
其中一名少年战战兢兢地回道后,诃德淞夫人咽下了后面的斥责话语。
仔细观察,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用工厂工人们的工作服缝补製成的。能去学校受教育的孩子并不多。其大部分的主要原因,都是双亲的收入微薄。
我挠了挠头,大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道:「窗户钱我替你们出吧。你们几个,记住以后可别再去那片空地打球了,我的钱包也不是永远都不会瘪的。」
少年们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诃德淞夫人虽然有些不爽,但还是没有出声反对,似乎是接受了这事。在少年们低头道过歉,然后回去后,诃德淞夫人一脸狐疑地问我:「你最近似乎挺阔气的呢。你应该已经不是佣兵了吧?」
「……有拿到不少退职金。」我模稜两可地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诃德淞夫人兴緻缺缺地「哼~」了一声,忍住打哈欠说:「算了,只要你能付上房租,其他事怎样都好啦。」
我仅仅是苦笑了一声。就我个人而言,这份距离感非常好。
「啊,对了。」诃德淞夫人像是忽然想起某事般,拍了下手心,「我烤了比斯科蒂,就放在橱柜里,你自己去拿着吃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地享用了。」
「蜂蜜在餐桌上,可别吃太多了。」
「嗯,我知道。」
「要喝牛奶不?在地下仓库里,要喝的话就自己去取吧。哦对了,隔壁的维洁小姐送来点西式泡菜,你也拿去吃吧。」
「嗯,好的。」
「光吃比斯科蒂也太单调了呢。对了对了,屋里应该还有腌牛肉,你稍微等下。啊,把那个夹在麵包里也挺不错的呢。」
「不是,老闆娘,我才刚起来,吃不了那么多啦……」
「你说什么呢!男子汉就得多吃饭,然后勤快地多干活才行啊!你这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不是,我几时成你的孩子了啊。
我仅仅是在心中抱怨了一句,并未将之说出口。就算说出去了,也只会得到别的唠叨。
被诃德淞夫人不容分说的气势所震慑,我强行将摆在餐桌上的食物塞入胃里,然后似飞奔一般离开了住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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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无目的地一直朝着北方,走在沿岸的商业区内,一直走到沽拉诺淄大江的入江口。坐落于河川佔用地的巨大运动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棒球比赛,观战者们不断助威,场面好是不热闹。官方棒球大赛是去年才设立的,如今,已成为一项席捲尤纳利亚东部全域的狂热体育竞技项目。假若你每晚去酒馆,那么没有哪一天会听不到有关这一体育竞技项目的话题,例如什么某处的队伍获胜了,或者是哪只队伍的投手本事不行之类的。
我自己并不是一位热情的粉丝,但还是在入场口付了观战费,买了一杯不怎么冷的啤酒。然后坐在外场席,边慢饮着啤酒边观战比赛。最终一轮,蓝血队的四号选手打出富有戏剧性的满垒全垒打,最终蓝血队以14:12的比分,赢下了对手蛋垒俱乐部。周围顿时响起欢喜和悲伤的吼叫,而我则是皱着眉头,喝掉最后一口难喝的啤酒。
我离开运动场时,夕阳已渐渐西沉。我顺着归去的观战者人流,直接走向商业区的中心部。每去一家饮酒店,就会看到店内都已经满席,于是转身离去,寻找别家店子。但最后,哪家都未能触动我的心弦,于是我选择放弃,沿来时的路返回。
独立庆典的影响也已彻底散去,城中再度恢複了往日的各式各样的装扮。从街上各处都有传来熟悉的纵声大笑和骂声。这是伊库苏拉商业区常有的通奏响低音。庆典结束,来自诸外国的贵族及商人离去,城里的人们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了吧。
在主街上,我与许多行人擦肩而过,他们一个个的看上去都很幸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未涌现羡慕的情绪。我心中有的,是一种冰冷至奇妙的空虚感。
每穿过一个街区,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淡去一分。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一些离谱不现实的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幽灵,就此消失?
……这甚至不是感伤,而是一种类似于自杀心理的某种情绪。
忽然,我跟某人肩部撞了一下,不由得回头望去。然而,我已经区分不出,刚才跟我撞到的那人到底是谁。伊库苏拉的夜晚,无比热闹喧嚣,同时───这喧嚣也无比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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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将小说家平安护送回伊库苏拉,至今已过去两周。说句实话,这段时间我一直过得很怠惰。上午和中午在住宿处的自己房间里睡懒觉,中午过后外出,徘徊于街上,直到深夜。这两周每天都是如此。我会这样的要因之一是,我有了一笔不小的储蓄。
在旅途结束,回到伊库苏拉后的第二天,我的银行户口里收到了此次工作的报酬。看到存摺时,上面写着的金额吓得我瞳孔骤缩。那笔钱,够我过上半年的小奢侈生活了。
回到城镇后,我再未见过贝蒂。她此时应该正在对着打字机,记录着此次旅途的故事吧。或许,我再不会与她相见了也说不準。我和贝蒂之间的关係是护卫和委託人,仅此而已。一旦这份关係结束,那么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当然,此次旅途对我而言,的确有着超出工作的含义。我终于了结了身上长达十年,一直背负着的宿命。我再也没有梦见那一天,也再也没有在夜里,于被窝中被脑内怎么也甩不掉的念头所折磨。
取而代之───夜里我感受到的,是种如同世界与自己之间隔着一面透明墙壁般的诡异疏远感,以及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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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现在已经二十一时,然而咖啡店『绿之骑士』的店内仍亮着灯光。虽然门口挂着打烊的牌子,但店门并未锁。我轻轻地打开门走入店内,看到候正坐在吧台后面看书。
「呀~索多,是来喝杯夜间咖啡的吗?」
儘管我的造访很突然,然而候还是语气平和地说道。
我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其实我是出来喝酒的,但哪家店都吵得跟快沉了的客船一样,我就跑你这儿来了。」
「伊库苏拉的周五晚上,就跟下暴风雨时的大海一样啦。」
说罢,候合上书本,从吧台里取出磨豆机,开始磨咖啡豆,不一会儿便飘出香醇的咖啡豆芳香。
「不好意思了,明明你都已经打烊了。」
「你这话真客套。」候耸了耸肩。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了么。
我点燃香烟,吸上一口,边吐烟边说:「我能说句客套话,你就给我感恩戴德吧。」
「那你最好还是别说后面这句话。」
一如往常的还击,令我的心稍感温暖。
我忽然看向放在吧台上的书本。候刚刚就在读这本书。书名是《开拓者们》,着者名处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拿起那本书。
「这本书就那么有趣吗?」
「哈哈哈,封面有多脏就多么有趣。」
说着,候隔着吧台,将一杯腾着热气的咖啡放到我面前。
「的确挺破的。」
「这可是佛勒斯塔先生的出道作,不管反覆看多少遍,都觉得这本书有种奇妙的魅力。」
候的语气中开始夹杂起几分热情。虽然我倒也不是没有感到有些不耐烦,但最终还是选择先听听他怎么讲。
「故事、主题、文风始终如一,且水準很高,然而作品的开头和结尾却像是作者换了人一样。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作者在文章里注入的灵魂,前后存在着很大的变化。那为这部作品赋予了极高的深度。或许,这正是因为她在创作该作品时,正处于17岁这一成长期,才偶然引发的奇蹟。」
听着他这一如既往的热情解说,我默默地抿着咖啡,脑中反覆思考着「奇蹟」一词。
……若真是那样,那还是一个极具悲剧性质的奇蹟。
「我真羡慕你啊,索多。先生正以之前的旅行为参考,创作着新书吧?说不定,书中还会有以你为原型的人物登场呢。」
我耸了耸肩,说:「就算有,那大概也是一页就扑街的配角吧。」
候一听,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先生可是很尊重现实感的───我可以跟你打赌,你说的那事绝对不会发生。」
他说这话时,似乎有着某种确信。我领会到他的那份确信是什么,不禁大叹口气。
「……你适合去当侦探啊,真是的。」
「图书馆咖啡店侦探么?不赖呢。」
候似听到有趣的事般笑道,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先生有在一旁见证了你的宿命吧。」
我并未说话,轻轻点头。候仍表情温和地继续说。
「我不会强迫你说出来。不过,如果说出来会让你稍微好受些,那我很愿意当你的听众。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你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总有一天,你得把那些事说与某人听,而且,跟我说的话,也不会出现蠢得不行的曲解,我也不会随意泄露给其他人。怎样?」
我稍稍苦笑了一声。
「那是你对我的关怀,还是单纯只是你自己的兴趣?」
「贤者和愚者的区别就在于,看破一件事后将不将其说破哦,索多。」
「嘲讽朋友是聪明人该乾的事吗?」
「有时也有例外。」候调皮地闭上一只眼,「更何况咱们谁跟谁啦。」
我轻哼嗤笑了一声,背靠在椅背上,掏出一根新烟,点上火,然后吐着烟雾,讲述起那些事。
那趟旅途的事、红衣主教的阴谋、戈登的复仇计画、埃塔赫伊的事、我出生长大于那座小镇的事,以及───挚爱灵药和佩里诺尔的事。
候一次都未打断我,一直默默地倾听着。在我抽完第三根烟,喝完一杯咖啡时,刚好也把事情都讲完了。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待那沉闷的氛围消散后,候开口说道。
「───现在,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事。」
「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向他投去怀疑的眼神,「你有猜到了多少?」
「我刚刚才掌握全部。只是说句实话,在从佛勒斯塔先生那儿听到那座叫埃塔赫伊的小镇的事时,我就隐隐有种直觉,那里就是你的故乡。当然,也有结合你以前告诉过我的你杀死了友人们的事。」
候和戈登很早以前起就知道,我拥有不死之身。不过,我也只是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并未提及过我自己的详细出身。因此,他俩只知道那个伊维尔俢的怪物原本是人类,跟我的故乡毁灭一事有关联。
正因如此,在贝蒂带来委託时,候才会坚决推荐她僱用我吧。
……这是为了让我能跟我背负着的宿命做个了结。
真是多管閑事瞎操心。
「不过,还真是奇怪啊。」候忽然手搭在下巴处,低头来了这么一句。
「哪里怪?」
「就是戈登啦。」候神情严肃地说,「按照你说的,只会觉得他在事前就已经掌握了各种情报。」
听他这么一说,虽然很后知后觉,但我也感到诧异。这么一想,确实很怪。
戈登这次的工作是「令莱昂皇帝无法再度复活」。换言之,一旦给皇帝注射挚爱灵药,用我的血就能彻底消灭掉他的肉体。但想做到这点,就得知道『挚爱灵药』附带的血液排序,也就是我的血液在排序中处于顶端一事。
也就是说……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戈登。
───可到底是谁告诉他的?
「关于戈登真正的委託人,也全都是谜。你有打听到什么不?」
「就算我去问,那家伙也不可能告诉我任何事吧。」
我摊了摊手,表示束手无策,放弃思考。现在去想那些也于事无补,一切都已是过往云烟。而且,脑力活可不是我专长的区域。
候似是领悟到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
「话说,你跟佛勒斯塔先生见过面了吗?」
我一脸疑惑歪了歪头:「你在说什么?」
「今天下午她来过店里啦。还从我这打听了你的住宿地址,所以我还以为她肯定有去见你。」
贝蒂找我?
「没见过,我下午去看棒球比赛了。」
「棒球?」候一脸傻眼,「工作日的白天去看棒球比赛?你过得还真优閑哈。」
我顿时不爽起来。奶奶的,白天诃德淞夫人也跟他说了同样的话。
「做什么事都是我的自由吧。」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