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后,俊之在旅馆员工专用的準备室中换下作务衣,穿回自己的衣服。正要从后门离开时,迎面遇上同事原花子。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她刚要进门,俊之停下脚步。
「啊,原小姐,能佔用你一点时间吗?」
俊之掏出手机,找出顾客名簿那张照片,就是写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富田咏子的那一页。他很在意那三人,他们应该是在听了恐怖故事的隔天退房。当天俊之休假,没能亲眼看到三人离开的情况。
「你记得这几个人吗?」
原花子看向手机萤幕。
「这不是我们旅馆的顾客名簿吗?」
「对。」
「你赶快删掉。」
「为什么?」
「这算是个资,不能擅自拍照。要是老闆娘知道,她会发火喔。」
俊之吓一大跳,没想到这个行为严重到会惹老闆娘生气。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删。」
最后,根本没问清楚原花子记不记得那三人。
「你在资讯管理上要多注意一点。那先掰喽,明天见。」
俊之向她低头行礼,从后门离开。
天空已彻底变暗,路灯的光晕旁,一片白雪缓缓飘降。俊之冷得发抖,走到自行车停车场牵出自己的车。他没準备雪天需要的配件,得在雪势转大前赶紧回家。
俊之套上保暖用的手套,单脚跨过自行车,俐落骑过凑玄温泉的温泉街。这一区有小河流经,风味犹存的木造建筑栋栋相连,土产店门口挂的灯笼与路灯的光线错落映照河面,无数亮点宛如缤纷璀璨的宝石。沿着河岸往来的人们,看起来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偶。
乳白色的水蒸气从设有泡脚池的凉亭及马路两侧的水沟团团冒出,又逐渐飘散在风中。整条马路笼罩在朦胧水气里,俊之骑车时小心翼翼地避免撞到行人。
彷彿穿过一条白茫茫的隧道。每次一骑进水雾中,视线所及全是白色,等脱离之后,温泉街的景色又在眼前展开。就这样反反覆复不晓得几次,俊之冲进雾气后,与一道熟悉的人影擦身而过。
那名男子的身形十分纤瘦。
对方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俊之以眼角余光确认对方的模样后,猛然剎车,可是自行车没马上停下,直到滑出雾气才终于静止。
应该是看错了吧?儘管理智上明白不可能,但伫立在雾气中的那道人影,很像过世的渡边秀明。
八成是把体型和站姿相似的人看成渡边了。俊之依然跨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凝望着方才穿过的那片雾气。原本一大团滞留在马路上的白色雾气,慢慢向四周散开,后方只有马路不停往远处延伸,一个人影也没有。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渡边的声音浮现脑海。是他在旅馆大厅讲恐怖故事时说过的那句话。
得知他的死讯前,俊之根本把SHIRAISAN那女人的恐怖故事忘得一乾二净。然而,如今他真的死了,那个故事顿时让人一阵毛骨悚然。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这句话忽然感觉很真实。
俊之奋力踩着自行车踏板,决定儘快离开。温泉街位在山麓的平原地带,骑过这条观光街道后,他沿着车流量较大的马路前进。俊之家所在的住宅区位于高地上,待会开始爬坡,他就得下来推脚踏车。
由于骑得比平常快,俊之有点喘,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坡道上有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摆着长椅和自动贩卖机供人休憩。俊之决定停车调整呼吸。雪花纷飞,但还不到会弄湿身体的程度。
俊之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果汁,低头望向山麓温泉街的亮光,休息一下。高中时代的朋友在LINE上传了讯息,不是什么急事,他打算晚点再回。
盯着手机萤幕,俊之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在旅馆大厅听渡边秀明讲恐怖故事的三位客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会在Facebook或其他社群软体上提到那一晚的事吗?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刚才撞见神似渡边的人影带来的战慄还残留在身上,只要看到三人的发文,确认他们依然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一定就能将渡边离世造成的阴霾通通赶跑。
俊之用手指轻点手机萤幕,打开Facebook的应用程式。记得他们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先搜寻加藤香奈的名字,出现好几个热门账号,在里面找到一张眼熟的大头贴,肯定就是她。轻点一下,打开她的账号页面。
在加藤香奈的名字旁边,出现「缅怀」两个字。
「咦?」
俊之忍不住惊呼,往下浏览她的发文。从留言可知加藤香奈在几天前过世了。她的亲朋好友纷纷留下「R.I.P」、「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类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听渡边讲故事的人,有一个死了。渡边死了,她也死了。这是巧合吗?一定是巧合。毕竟渡边跟她之间几乎毫无交集,只是在凑寿馆大厅讲了几句话而已。
另外两个人呢?俊之正要搜寻他们的账号时,身旁自动贩卖机发出的亮光蓦地变暗。不仅是贩卖机,路灯也暗了下来,似乎只有他周遭的阴影变得深浓。难道是这一带的电力供给不稳定,路灯才忽然变暗吗?还是心理作用?
铃!传来一道类似铃声的声响。
俊之转头望向声源处,刚才推着车走上来的坡道,有个人蹲在那里。周遭很黑,要非常专心才能看出那是长发的女人。
铃!这时,不知道哪里又传来铃声。
渡边讲的那个恐怖故事,在俊之的脑海复甦。
原本蹲着的女人,缓缓站起身。她的长髮披散在脸孔上,朝俊之所在的位置前进。她起身时长发飘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不像现实中该有的情况。或许是这个缘故,俊之感觉置身梦里。那女人穿着和服,但不到传统礼服那么拘束的程度。一身白衣上还披着暗灰色外褂,脚上却什么也没穿。在寒冷的夜里赤脚出门实在不寻常。垂落的长髮遮掩了长相,不过依然能清楚感受到,有道目光穿透髮丝盯着俊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俊之跨上自行车,全力踩动踏板,朝反方向的上坡路段前进。虽然是要回家,速度却快不起来,只有体力不断消耗。他赶紧转进平常不会走的平坦小巷,希望把那女人远远甩在后头。他打定主意,一确定脱离危险,就要赶紧找人帮忙,说有可疑人士出没。如果打电话回家,母亲或许会开车来接他。
这一区没几幢民宅。道路一侧是护栏,能够饱览山麓风光,另一侧则是长满杂木林的斜坡。转进没有坡度的巷子后,踏板的转速也提升了,终于成功与那女人拉开距离。俊之一面骑,一面回头看后方。实在不该回头的。
没注意到路旁有一条沟,自行车的前轮掉到沟里,整辆车翻倒,把俊之的身体甩了出去。肩膀沉沉摔在路面的那一刻,他痛得差点没办法呼吸。仰倒在地上,他一时爬不起来,应该没摔到头,不过肩膀和后背都痛得要命。
铃!又响起一道铃声。
俊之忍着痛,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爬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女人站在稍远处。是刚刚那女人。明明骑车远远将她抛在后头,现在距离却更近了。那点时间足够她徒步移动这么大一段距离吗?俊之不禁怀疑女人是轻飘飘地飞过天际,才又降落此地。
她与俊之相隔大约十公尺,微弓着背,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前方下垂。红线从掌心相黏的双手垂落,底端系着铃铛。
仔细一瞧,那条红线贯穿女人的双手,像用木棒在左右手的掌心钻出一个孔,再将线穿过去。还来不及想到这样会很痛,俊之先被这诡异的认知吓坏了。
得赶快逃。他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力。不是刚刚跌倒摔疼了,而是太害怕眼前的女人,双腿彷彿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
那女人一直站在原地。
俊之只好用屁股着地的姿势慢慢后退,尽量离那女人远一点。希望能去附近的民宅求助,他瞄了一眼后方的情况,没看见任何民宅的灯光。
视线再次转向那女人时,情况发生变化。方才伫立原地、动也不动的女人,不知何时又靠近几步。铃铛不停摆荡,发出「铃」的清脆声响。她的长髮及衣服下摆也微微晃动,宛如在水底般缓慢、飘然,好似完全不受四周时间的流动束缚。
白色雪花在女人的周遭飞舞。距离缩短,她的长相隐约可辨。女人嘴角有一块青紫色的瘀血,像是常遭受殴打留下的伤痕,不过俊之更在意的是,她呼出的气息完全不会变白。俊之吐出的气息一接触到外界空气,立刻就会化为白色,但那女人的嘴巴周围丝毫没有那种白烟出现。不知道是她的体温低得吓人,还是她根本没在呼吸。
黑色长髮的缝隙里,露出她的双眼。
一条贯穿双手、系着铃铛的红线,嘴角的瘀青,虽然令人望而生畏,大脑却还能理解。赤脚在寒冬中外出,身穿和服蹲在路旁的举动也一样,儘管有点奇怪,却不算脱离现实世界的範畴。
然而,此刻看见的景象,超出俊之所能消化的程度。
那女人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离奇,显然绝非人类,俊之再也忍不住,从肺部深处发出惨叫。
2
脖子有种被勒住的压迫感,富田咏子醒转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确定并非在家里。自家是木造的独栋民宅,天花板由木板铺设而成,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单调的水泥天花板。床头灯柔和地照亮室内,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咏子原本躺在床上,一打算起身,脖子的肌肉就剧烈疼痛,简直像要裂开一样,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这时,她才注意到脖子上围着东西,似乎是避免脖子乱动的固定器。刚才会感到脖子被勒住,想必就是这玩意造成的。
咏子乖乖躺回去,靠转动视线来观察周遭的环境,发现这里应该是医院。她不明白自己怎会在医院,刚醒来脑袋还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来。
「富田小姐……」
年轻女性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那个人就出现在咏子的视线範围内。床脚旁有张椅子,她似乎一直坐在那里。
「太好了,你醒了。」
那个女生老是盯着地面,印象中名叫山村瑞纪,是香奈大学的朋友。香奈过世时,她在现场。她看着刚醒来的咏子,露出鬆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去找护士。」
山村瑞纪抛下这句话,便从咏子的视野中消失。她的脚步声出了病房,逐渐远去。咏子一试图起身,脖子就痛得要命,只好动也不动地躺着。
山村瑞纪带着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护士,另一个男生的黑眼圈很深,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他的五官与一起打工的朋友和人颇像,是和人的哥哥,铃木春男。三个人走到咏子看得见的位置。
看到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并肩站在一块,咏子的记忆顿时复甦。他们上门造访的情景,在凑玄温泉的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拿绳子绑出一个圈、套进脖子的瞬间,都一一浮现脑海。好像差点就死了,看来是他们救了自己,送到医院来。
护士询问咏子:你现在感觉如何?脖子会痛吗?手指或脚有办法动吗?她开口回答,发出的声音粗哑,喉咙好痛。
「请暂时安静休息。」
护士吩咐后,离开咏子的身旁。
咏子知道护士在病房角落跟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低声交谈。从零星听见的片段推测,她是在叮嘱两人避免提起会让咏子情绪激动的话题。护士走出病房后,铃木春男率先开口:
「我们有关瓦斯炉,大门也锁上了。」
「谢……谢谢……」
他把两张圆椅挪到床边,坐了下来。山村瑞纪也在另一张椅子坐下。
「富田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换洗衣物?」
她主动提议。大概是个性内向,她说话时完全没看向咏子。由于总是垂着目光,她纤长的睫毛格外显眼。
「拜託……你了……」
要麻烦才刚认识的人,咏子十分过意不去,可是附近没有其他亲朋好友。双亲已过世,有往来的亲戚又都住在乡下。
「不好……意思……」
咏子对两人深感抱歉,真的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了。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瞬间决定要上吊,但想死的念头最近似乎总在脑中萦绕。一方面是两个好友相继过世,另外还有其他理由。
从凑玄温泉回来以后,遇过好几次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令她深感困扰。像是家里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却出现别人的气息。在起居室消磨时间,走廊的地板忽然传来嘎吱声,彷彿有人在走动,声音由远而近。等她心惊胆颤地探头往走廊一瞧,却空无一人。
有一次,忽然感受到他人的目光。咏子在房里睡觉时,察觉有人盯着自己而醒过来。她望向房门口,发现拉门开了一条细缝,有个人影站在那边。那道影子悄声无息地注视着咏子,趁她惊慌不已时,又消失无蹤。
还有一次,屋里充斥着一股生鱼腐烂的臭味。开窗让空气流通后,臭味就消失了。不管翻查过几遍屋里,都找不出臭味的源头。
虽然并未造成实际的危害,可是诡异的现象接连发生,逐渐令咏子心力交瘁。不知不觉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逐渐模糊,搞不好会被拉往另一侧。得知香奈过世的消息,又收到和人的死讯,咏子隐约想过,自己可能也会死。
最后的致命一击,大概就是那个恐怖故事。如果在凑玄温泉听到的故事,是在散播真正的诅咒,她很快就会跟两个好友一样死去。死亡步步逼近的心理压力,沉重到让她几乎崩溃。
「富田小姐……」
铃木春男开口问:
「你现在可以说话吗?如果下次再谈比较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
「可……以……」
清了清喉咙,脖子周围的肌肉痛得像在发烧,咏子不禁皱起脸。冷静想想,脖子吊起来的时候也可能伤到颈椎,只受了点皮肉伤,简直是奇蹟。那一瞬间她觉得不如死掉算了,获救后却又认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
「呃,富田小姐……」
这次换山村瑞纪提问。
咏子的目光转向她,鼓励她继续说。
「请问SHIRAISAN是谁?」
听到她的话,咏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应该略过了才对啊。当时明明特别注意,没说出口。
她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富田小姐,昏迷之际,你喃喃说着『SHIRAISAN要来了』。」
铃木春男察觉咏子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虽然咏子不记得,但似乎是说溜嘴了。被救下来时,这两人肯定就陪在意识模糊的她身旁,才会听到这个名字。她在呓语时,吐出这个名字。
「对……不起……」
咏子不顾喉咙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被诅咒了……」
那女人去找过香奈,也去找过和人。
下一个可能就是我——咏子暗忖。
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都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也一样,无法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