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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当时十岁的沟吕木弦住在近畿地区的乡下,他家后面就是山,庭院环绕在杂木林之中。某个炎炎夏日,沟吕木独自在院子里玩球时,忽然察觉杂木林深处有道目光。
「是谁?」
他出声询问后,茂盛的草木被拨开,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出来。杂木林另一头就是山,少年似乎是从山上下来,脸庞黝黑,不知是日晒还是弄髒的,只有眼白的部分亮晃晃,身上衣物破烂不堪,还有几个大洞。少年兴味盎然地盯着沟吕木手中的球。
「你要一起玩吗?」
少年没回话,但约莫明白他的意思,讶异地点头。那天,他和少年一直玩到晚饭时间。
夕阳染红天空之际,沟吕木的母亲走出来呼喊「差不多该回家喽」。他应了声,再回头一看,少年已消失蹤影。杂木林的树枝左右摆荡,沟吕木明白少年是察觉到他母亲来了,于是慌忙离开。
晚餐时,沟吕木向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说「那大概是山上人家的小孩」,又说日本从以前就有一群人静悄悄地在山里生活,他们四处游荡,靠狩猎及採集为生,偶尔会下山到村里来兜售竹製器具。二次大战结束后,由于彻底推动全国户口登记的缘故,越来越难看到他们,彷彿逐渐消声匿迹。跟沟吕木一起玩的少年,或许是硕果仅存的山地居民后代。虽然对方也可能只是普通的跷家少年,但父亲当时的那番话,决定了沟吕木未来的人生道路。
一九六○年代,沟吕木在读大学时发表了研究山地居民的论文,并对土着的信仰及婚丧喜庆的仪式深感兴趣,走访全国各地,四处调查。之后虽然结婚,但并无子女。
沟吕木在五十五岁左右辞去大学教职,搬到妻子的老家,专心写书。妻子的老家位在F县Y市,附近有座凑玄温泉,正好适合养老。
他才搬去没多久,便与邻居小朋友打成一片,不仅会邀请他们来家里玩,还任由他们翻阅书架上的各种书籍。沟吕木的书架上不光摆着学术书籍,也有收录各种妖怪图像的画册之类孩童会有兴趣的书本。他的妻子十分欢迎小朋友来访,经常端出点心招待大家。
写书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沟吕木把注意力转向研究当地的历史。契机是一场与凑玄温泉最古老的那家旅馆主人的谈话。
「我们家的旅馆从二战前就开始营业,听说以前常有国家级的重要人士来住。」
根据他的说法,明治、大正,甚至更早以前,就不时有一批达官贵人来凑玄温泉度假。过去常有日本的显要人士来这个温泉乡?沟吕木十分吃惊,同时也不禁疑惑,那些高官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这里?凑玄温泉的水质确实出色,但日本有更多出名的温泉乡,不晓得是基于什么理由,他们才千里迢迢来到距离东京极远的F县。沟吕木怀疑老闆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于是打算认真调查一番。
沟吕木勤快走访F县Y市的资料馆,寻找有关凑玄温泉周边土地的文献记载,并访问熟知往昔大小事的老人。老人已超过九十岁,但昭和初期的回忆彷彿历历在目。
「来了一群穿着军服的军人,大概二十多人。」
那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后的事,不清楚那些军人的位阶和所属单位。他们只住一晚,隔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当时他曾询问其中一名军人。
「我问他们要去哪里,那个阿兵哥偷偷告诉我,他们要去一个类似神社的地方祈愿。」
老人说他们进到凑玄温泉北方的辽阔山地。
访问完老人后,沟吕木查过地图,那些军人前往的区域并无神社或寺院。他又去资料馆碰碰运气,翻阅昭和初期的古老地图,发现凑玄温泉北方的山地有一座村子。
目隐村。
沟吕木第一次听说这座村子,那群军人想必就是经由温泉乡前往该地。只是,那村里有什么呢?
自此,沟吕木的兴趣从调查当地历史,转移至目隐村上。他查阅文献,四处搜集有关目隐村的资料,发现几件事。
目隐村以前虽然悄悄藏在山中,但二战后没多久,就因传染病导致村民全数过世,灭村了。通往村子的道路也因土石崩落阻断,如今很难到达。没办法开车过去,一定要徒步攀越山头。当时沟吕木生病,脚不方便,要造访已废村的目隐村更是难上加难。
得知石森壬生这位老婆婆的存在,是个偶然。沟吕木参加「乡土研究会」的一场聚会时,与过去在Y市小学执教的年长男子聊了起来,谈及最近热衷的事,才提起目隐村,对方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座村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对了,在我亲戚经营的旅馆工作的一位老婆婆,就是出身于那座村子。她家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我有印象。她名叫石森壬生,应该已高龄七十,目前住在Y市的老人安养院。」
听闻目隐村遭疫病侵袭灭村,但果然还是有几个人活下来,搬到山麓居住吗?沟吕木拜託对方帮忙与石森老婆婆牵个线。
那家老人安养院位于Y市的河边。沟吕木在柜檯说明来意后,获准进入。在宽敞的空间中有一处交谊厅,柜檯小姐请沟吕木在此等待。和煦的阳光斜射进窗户,不一会,安养院员工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过来。
这位老婆婆给人的印象十分冲突,像是一个孩童没经过长大成人的阶段就直接变老。她的头髮花白,好几处显得稀薄,脸上皱纹很深,然而,那双眼睛却清澈一如小女孩。
在安养院员工的陪同下,沟吕木自我介绍后,便马上切入主题,询问有关目隐村的事。石森壬生慢悠悠地回答。有时会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偶尔又因口音太重听不懂,沟吕木试着从前后脉络推敲,对话才顺利进行下去。
「太平洋战争快开打时,是不是有军人去过目隐村?」
「对,有军人来过。」
「您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吗?」
「来『条福』的。」
沟吕木问了好几遍,终于明白她是在说「调伏」。
「调伏」是佛教用语,意思是驾驭自己的身心,驱散恶念,扫除成佛得道路上的障碍,也可用来表示透过祈祷击败恶魔或仇敌。简单来说,调伏就是咒杀对方。
日本历史中,自古以来只要发生大动蕩,就会透过祈祷进行调伏。承平天庆之乱、元寇的叛乱及侵略,皆是着名的例子。为了稳定世局,朝廷会下令各地的神社和寺院进行调伏。交付给神社寺院的钱财与物资会留下纪录,上头描述祈祷师一连好几天诅咒敌人,希望削弱对方的力量。此外,不光是仰赖势力庞大的神社和寺院,朝廷也会商请密宗的寺院或土着信仰的神社进行调伏。
在目隐村,或许就深植着受国家委託调伏的密宗或土着信仰,这样一来,跟当年经过凑玄温泉的军人「要去祈愿」的说法对得上。那名军人所说的「祈愿」,应该就是祈祷的意思。
沟吕木询问石森壬生,村里长年信奉的是什么,以及与调伏有关的记忆。她回答村子的中央有一幢很大的宅邸,里面建有一座神社,经常有人摆放供品。石森壬生睁着那双小女孩似的眼睛,神情怀念地讲述,村里的大人焚火祈祷后,山神就会取走供品。
日本全国都有将山岳奉为神明祭拜的地区。神明的名称因地区而异,不过一般而言,山神都是女神。目隐村似乎也深植着这种山岳信仰。
两人谈得起劲,转眼就过了一小时,安养院员工附耳提醒沟吕木,差不多该让石森壬生回去休息了。他向石森壬生道谢,取得改天再来进行访谈的许可。
谈完话,沟吕木起身準备离开时,交谊厅角落传来铃声。住在安养院的另一名老人正好走过,约莫是随身的东西系着铃铛。
「好可怕……」
石森壬生喃喃低语。始终一脸沉稳的她,此刻却像在恐惧什么,神情十分僵硬。
2
间宫幸太抽了口香烟,呼出的白烟在冷空气中缓缓上升。他那支香烟才抽了一半,就先塞进携带式烟灰缸里。心情平复后,他朝眼前的房屋走去。那是一栋气派的日式房屋。他在玄关前停下脚步,先确认过门牌,才按下门铃。毫无回应,可能没人在家。
「如果你要找富田小姐,她不在喔。」
背后响起一道话声。两个高中女生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转头望向他。她们似乎晓得这户人家的状况。
「应该不在吧?」
「嗯。」
两个高中女生互相确认了一下。
「她去哪里了吗?」
「富田小姐前几天被救护车载走。我妈看到她被搬上救护车。」
「是送去医院吗?为什么?」
「不知道耶……」
两位高中女生点头致意后,随即离去。
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几天来间宫都在调查这两名死者,想找与他们有往来的人问话,才会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他没能事先联繫对方,怀着会被赶出门的觉悟前来,却没料到她居然被救护车载走。
间宫离开她住处的门口,决定调查一下她被送到哪家医院。他根据住址筛选出附近的几家医院,再假借富田咏子亲戚的名义一一打电话询问。
那天下午,间宫从中央线某站下电车,转乘公车,往南来到一家大医院。他在柜檯询问富田咏子的病房号码时,接待的职员表情十分凝重。
「请问……你跟富田小姐是什么关係呢?」
柜檯人员询问。
「我是她的朋友,想来探病。」
「这样啊……」
柜檯人员神情沉重地拨打内线电话。明明只要告知病房号码就好,感觉不太对劲。一名护士很快出现,柜檯人员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护士看向间宫,脸色暗了下来。最后,护士领他到等候区的角落。
「她昨天晚上过世了。」
听到护士的话,间宫的脑袋一片空白。
先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然后是富田咏子。
看来,这一连串离奇的死亡仍是进行式。
「请问死因是……?」
「我们还没弄清楚。」
「她的遗体……眼睛怎么了吗?」
间宫一问,护士顿时倒抽一口气。
果然,富田咏子死时眼球也破裂了。
护士含糊带过,只说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原则,不能告诉家属以外的人详情。这不成问题,从护士刚才的反应就能确定。
谈话结束,护士低头离去。
间宫搔搔头,掏出记事本翻到某一页,上头列着许多名字,都是这几天调查获知的加藤香奈与铃木和人的家人、朋友,或在社群软体上有互动的人。他试着寄电子邮件或打电话联繫其中几人,却都找不到人。他也在社群软体上传讯息给目睹加藤香奈死亡的朋友,一样没有迴音。
富田咏子原本是最想访谈的对象,间宫在她名字的旁边画上一个×。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为什么死了?怎么想都不像巧合。交情要好的几个人在短短十天内,一个接一个死去。
间宫怀疑是病菌。他们该不会在哪里感染到兇猛的病菌吧?
三人的交集是在同一家书店打工,不过,他们的同事或客人都没人眼睛爆裂死亡。虽然也可能只是还没发生。
间宫推断,感染源在凑玄温泉的可能性很高。三人一起去凑玄温泉旅行回来后就相继死去,这不会是偶然。
隔天,间宫着手为远赴当地调查做準备,联繫名叫「凑寿馆」的旅馆订房。就是过世的三人当时投宿的旅馆。他们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照片,拍到旅馆的招牌,间宫才能确定目的地。
「真好,我也想去。」
冬美羡慕地说。深夜连续剧的剧本截稿日期迫在眉睫,她不得不放弃同行。
「不要去比较好,可能是传染病。」
间宫把从葯妆店採买回来的大量口罩、塑胶手套、消毒液和漱口水,全塞进行李箱。
「也对。这样我开始有些担心了,你小心点。」
「有什么事我会联络你。不过,万一真是病菌感染就麻烦了。到时可能得联繫相关研究单位。」
出发的準备就绪后,在离开东京的当天还有一些杂务必须先解决掉。他写完之前接下的地区性杂誌的报导文章,寄给合作的编辑。
隔天,将行李堆上车,间宫便朝F县Y市出发。他走高速公路一路北上。离开东京后,四周的建筑物变得十分稀疏,不久,视野里只剩下辽阔的山林。
「爸爸,还要多久才会到?」
开车时,间宫听见真央的话声,是从后座传来的。
他看了眼后照镜,女儿并不在车上。
那道声音,是从好几年前,一家三口回冬美老家时的记忆深处浮现的吧?那一天也是开车行经这条路,挡风玻璃外同样是这片景緻。对间宫来说,凑玄温泉充满回忆。毕竟妻子冬美的老家就在附近,以前常带着女儿真央,三人一起去走走。
「还要一阵子。你先闭上眼睛睡一下。作个梦,很快就会到喽。」
间宫边开车,边朝无人的后座说话。
3
富田咏子过世隔天,春男才得知她的死讯。医院打电话告知他此事。她自杀未遂送到医院时,春男曾拜託院方,万一有任何情况希望能联繫他。跟山村瑞纪会合后,两人一同前往医院,聆听护士的说明。护士表示死因是心脏衰竭,过世时眼睛受了伤,至于具体上是受了什么伤,护士没多解释。
一定是那个恐怖故事害的。富田咏子的遗体,跟加藤香奈与和人想必是同样的状态。
「我打算去一趟凑玄温泉。」
隔天,手机响起山村瑞纪的来电。
她说收到一封富田咏子寄的信。出事前就寄了,只是现在才送到。那是富田咏子亲笔写的信,详述之前突然上吊的理由与心路历程,希望两人得知避开诅咒的方法后能告诉她。除此之外,她有点担心告诉三人恐怖故事的那名男子。
「如果有更多人听到那个故事就糟了,我想去当地调查一下。」
山村瑞纪打算独自前往F县Y市。
「我可以一起去吗?」
春男也十分在意讲述恐怖故事的那名男子,他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故事?春男暗自期盼,如果循线找到故事的源头,说不定就能釐清弟弟真正的死因。
隔天早上,两人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出发,刚进F县就转乘民营铁道列车。一路上,春男跟山村瑞纪始终聊不起来,她神情黯淡,大半时间都低着头,春男不晓得该不该主动搭话。富田咏子去世才没几天,儘管没特别难过,却实在开心不起来,更别提两人尚未从加藤香奈与和人离世的伤痛中复原。
从电车窗户望出去,是萧索寂寥的群山。大概是阴天的缘故,景色显得灰暗又冷冽。风景看腻了,春男凝视着手錶。散发着沉稳银色光芒的指针式手錶,正是弟弟住处的那一支手錶。和人刚满二十岁时,春男送的礼物。既然主人不在了,春男决定拿来自己戴。手上戴着这支表,彷彿和人就陪在身旁。
中午,两人抵达凑玄温泉附近的车站。车站建筑挺新的,看来此地靠温泉这项观光资源收入颇丰。抱着装有换洗衣物的旅行袋穿过剪票口,一走出车站,站前广场就有一座泡脚池。那座外观像凉亭的泡脚池冒出大量水蒸气,一群目测是高中生的女孩脚泡在热水里聊天,频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起来不像观光客,一旁停着几辆应该是她们的脚踏车。
今晚投宿的温泉旅馆,需要从车站走一小段路。春男和山村瑞纪一起走,偶尔侧眼瞧瞧土产店卖些什么。小河沿着古老建筑的间隙,蜿蜒曲折地潺潺流动。还有一条石板路,两旁是成排的石灯笼。看到这幕景色,山村瑞纪蓦地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我在香奈的Facebook页面上看过。」
说完,她将右手覆在左腕的绷带上。
「她来过这里?」
「嗯。」
不光是加藤香奈,还有富田咏子,以及和人。他们曾一起站在此处,望着眼前这幕景色吧?三人当时聊了些什么?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就是相隔两个星期而已。去问一下土产店,说不定有员工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