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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吕木弦进入位于F县Y市河岸的老人安养院。他来採访石森壬生,以了解目隐村的风俗习惯。他原先一直在调查凑玄温泉的历史,这阵子却对往昔存在于山中的奇特村落萌生兴趣。
安养院员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石森壬生过来。她还没出现失智症的徵兆,但每次都会忘记沟吕木的名字。连安养院员工的名字、同住安养院的熟人名字,她也记不得。据说她不是健忘,而是童年时发生过意外。小时候,一场土石流吞噬她家,她被活埋在土里一段时间,后来就记不住人名。她的双亲在那场灾祸中过世。
值得庆幸的是,除人名以外,石森壬生的记忆力很正常。她说话夹带大量方言,沟吕木必须耐着性子一句句解读,才慢慢对过去在目隐村进行的仪式及信仰有进一步的了解。目隐村以前常接待朝廷的使者,执行能够削弱敌国力量的仪式来换取金钱。这样的历史甚至延续到近代。
石森壬生的身份不足以直接参与祈祷仪式,并不清楚具体进行的步骤,但深植于日常生活中的风俗,她依然能够侃侃而谈,从中也能窥见几分信仰的内涵。
举个例子,目隐村会替死者挂上铃铛。将线穿过合十的双手,再繫上铃铛。铃铛的功用在于,当亡者爬起来时会发出铃声,其他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对目隐村的居民来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或许并不那么径渭分明。
询问石森壬生是否能将目隐村凭弔死者的方式写进书里,她同意了,只是每次提到铃铛,她的表情就会变得僵硬,一副很紧张的模样。沟吕木暗忖,她会对铃声这么敏感,原因可能就出在目隐村的这项风俗习惯。
「目隐村曾有死者复生吗?」
沟吕木半开玩笑地问。石森壬生没有笑,沉默好一会,兀自静静眺望窗外潺潺流动的小河。后来,以不写进书里为交换条件,她开始诉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二战结束那一年,石森壬生二十岁,已跟村里的男子结婚,却迟迟没生下孩子。由于记不住人名,被误以为是个笨女人,丈夫和公婆都对她十分冷淡。夫家务农,于是她过着帮忙农耕的生活。
村子正中央有几幢大宅,住着祈祷师一族,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服侍祈祷师而存在。在大宅的土地範围内有一座神社,每个月有几次会燃起篝火,身穿白衣的人会捧着稻穗和酒进行祈祷。
根据石森壬生从大人口中听来的内容,目隐村在太平洋战争前比较富裕,开战后就迅速没落。原因并非直接遭到战争的残害,想来是太平洋战争开打前的那次祈祷仪式失败的缘故。连他们信奉的山神,也没办法扭转大时代的潮流。
沟吕木想起当地老人说过的话: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有一群军人前往应该是目隐村所在的山上。石森提到的失败祈祷仪式,该不会就是那一次吧?
二战结束的那一年秋季,婆婆交给二十岁的石森壬生一项任务。村外的杂木林深处,建有一座土藏〔注3〕,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婆婆希望她去照顾那个女人。具体来说,就是一天送一次饭,帮她擦拭身体,处理排泄物。对石森壬生而言,丈夫和公婆的话如同圣旨,无法拒绝。
隔天,婆婆带她去土藏见那个女人。儘管是大白天,杂木林里依旧昏暗,雾气瀰漫。半路上挂着注连绳,一穿过去,就听不见虫鸣。土藏出现在眼前时,婆婆停下脚步,叫她自己过去。
土藏看起来很坚固,厚重的门板外侧还上了门闩。她拿掉门闩,走进里头,只见五斗柜、书桌等各种家具及器具杂乱摆放着,再里面则有一道格状木栅栏隔出空间,换句话说,就是监牢。
栅栏的另一侧,一个年纪与石森壬生差不多的女人端正跪坐着。她见过那个女人,是祈祷师的女儿,每次举行祈祷仪式时,必定站在中央。那个女人美丽极了,双眼饱含力量,瞳仁好似闪耀着金灿的光辉。
石森壬生战战兢兢地打招呼,女人神色自若地回应。
「谢谢你过来,以后就麻烦你了。」
女人点头致意,石森壬生鬆了一口气。
女人伸手握住木製栅栏,面露难色地继续道:
「家里的人都说我疯了。这叫私宅监禁,就是将精神病患关在仓库或另一幢小屋里。」
格状栅栏和土藏里的墙壁上贴满数不清的符咒,除了文字,上头还画着祈祷仪式会用到的、代表眼睛的花纹。石森壬生不知道这些文字隐含什么意义,好奇地盯着瞧,女人便开口说明:
「那些符咒上写着他们的愿望,『希望发狂的人恢複正常』。」
从那天起,石森壬生开始独自造访土藏。她会先去村庄中央的大宅拿要给女人的餐点,再送去土藏。土藏旁有一口井,她从那里打水,帮女人擦拭身体。女人的排泄物都装在监牢里的瓮中,石森壬生只需帮忙清理。
即使后来两人不时会交谈,石森壬生仍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被关在这座牢里。女人并无任何不寻常之处,知道许多石森壬生不晓得的知识,也能够流利背诵古书里的长诗,并解释其中含意给石森壬生听。女人的容貌美到令人叹息,脱去衣裳擦拭身体时,婀娜的身姿简直像从神话中走出的人物。
两人日渐熟悉,石森壬生会对女人倾吐烦恼。那阵子每次出了差错,丈夫或公婆都毫不留情地嘲笑石森壬生,对她大吼。
「这点小事我能帮你。下次来土藏时,你準备一些供品。」
女人指定的供品有米、酒、盐和鸡头。石森壬生知道过去她在祈祷仪式中都位居中央,暗想她应该是要进行简易的祈祷。
「鸡头要先把眼睛弄烂。奉上供品给山中尊者时,这是规矩。」
山中尊者,指的就是山神。那个女人是巫女,据说她能够与山神交谈。
石森壬生听到村里有熟识的人家要杀鸡,连忙去要来鸡头,按照女人的指示把眼睛弄烂,再端到土藏。
「今晚我就会把这些供品献给山中尊者,完成祈祷仪式。」
监牢里有一张木製矮桌,和可供书写的纸笔。女人将纸张铺在矮桌,再摆上供品,恭谨地低下头。
村里举行仪式时都是在气派的神社奉上供品,在小小的土藏里也可以吗?
「可以,山中尊者会派遣使者过来。有一位类似船长的使者会来取供品,再放到船上运回去。」
女人回答后,在纸上压出摺痕,仔细撕开,製作祭祀用的道具大币和纸垂。她又请石森壬生去捡一些红淡比的树枝,扎好玉串。
石森壬生不清楚那天晚上女人在监牢里进行何种祈祷仪式,只知道隔天起,丈夫和公婆不曾再嘲笑她。即使她又犯错,丈夫和公婆也只是看着她,露出略带畏怯的神情,随即背过身。要是以前,他们早就破口大骂,现在却像在她身后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连忙别开眼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石森壬生向土藏里的女人道谢。丈夫和公婆的态度产生变化,肯定是她进行仪式、山神接受祈愿的缘故。女人的力量如此强大,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石森壬生难以理解。
不经意地向熟识的村民打听那个女人的事,她发现很多人连土藏里住着一个女人都不晓得。她这才明白,住在村子中心的祈祷师们,多半是认为土藏里的女人让家族蒙羞,刻意隐瞒消息。他们不希望这件事传开,不过石森壬生仍从几个人口中听到关于土藏女人的传言。
据说,女人在太平洋战争快开打前的那场祈祷仪式中,负责向山神祈祷,不料调伏失败,诅咒反弹回她身上,害她发狂了。发狂,具体而言是指怎样的状态?石森壬生照料女人生活起居的同时,不免感到疑惑。在监牢里度日的女人,言行举止十分普通。
过了一年,有一阵子女人经常坐在监牢的矮桌前,认真地写东西。女人握着毛笔在纸张上挥舞,写得不顺时,就会把纸揉成一团。
石森壬生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一个恐怖故事。」
女人微笑回答。
某天,女人似乎十分满意完成的作品,从此不再提笔,矮桌上原本杂乱堆放的纸笔收拾得乾乾净净。女人对石森壬生说:
「你想听听我写的恐怖故事吗?」
石森壬生很怕听恐怖故事,可是她对女人怀有敬畏之心,愿意满足女人的任何要求。石森壬生同意后,两人隔着木製栅栏面对面跪坐。女人直视着石森壬生的眼睛,娓娓道来。
在草木蓊郁的山路上,男人在赶路。
忽然有铃声响起,他回过头,看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
情节逐渐展开,石森壬生像被吸进故事里般深深着迷。一方面是女人说故事的技巧高超,再来就是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股能迷惑听者的力量。最后,女人指着石森壬生,替故事作结。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石森壬生吓一大跳,女人见状,满意地眯起眼睛。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时,那张绝美容颜显得十分妖艳。
「我希望你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村民听。」
石森壬生没问理由。既然女人如此希望,石森壬生就会照办。但这时遇上一个难题,恐怖故事里的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石森壬生记不住她的名字。自从小时候被活埋在土石流中,记人名就难如登天。
「考虑到这一点,我写下来了,你只要照念就好。」
女人将摺叠的纸张从格状栅栏的缝隙递给石森壬生。摊开那张纸,石森壬生明白这就是女人埋首案前、煞费苦心完成的作品。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内容,全用毛笔一字一句写下,那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的名字,也写得一清二楚。如果照着这张纸念,应该做得到。石森壬生小心翼翼拿着这张纸回家。
起先,她把故事讲给丈夫听。
接着讲给公婆听。
然后是在田地玩耍的一群小朋友。
大概是村子的娱乐贫乏,女人创作的恐怖故事,让村民们都吓坏了,纷纷感到乐趣十足。
注3:在木造结构外覆上极厚的泥土白墙,具有防火、防盗功能的仓库。
2
春男在旅馆的客房中醒来,换好外出服就前往凑寿馆二楼的大宴会厅。那里供应早餐,住宿旅客找到座位坐下后,服务员会端着白饭和味噌汤等日式早餐过来。环顾四周,没见到山村瑞纪的身影。两人事先讲好,早餐时间可以各自行动。
吃完早餐,春男去泡了一会温泉。一楼尽头有座大澡堂,还有三温暖。凑玄温泉的水质黏稠滑溜,根据板子上的说明,具有舒缓神经痛、关节痛和四肢冰冷的功效。
春男準备回房,全身暖烘烘地等电梯时,瞥见间宫幸太在玄关大厅讲电话。他没注意到春男,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地以手机通话。他的脸色惨白,彷彿快要吐了。
电梯快到时,结束通话的间宫注意到春男。
「铃木……」
一看到春男,他就以一副「这次绝对要逮住你」的气势冲过来。
「方便借我几分钟吗?我有话要说。」
「怎么了?」
间宫失去昨天的从容,神色中透着不安。
「死了……」
「咦?」
「昨天我採访的青年死了。刚才警方打电话通知我。」
两人在沙发坐下。根据间宫的说法,过世的青年名叫森川俊之,在凑寿馆工作。间宫昨天去他家进行採访,晚上他就心脏衰竭过世,而且遗体的眼睛也爆裂了。发现遗体的是森川的母亲,她告诉警方白天一个叫间宫幸太的人来找过儿子,警方才会打电话给间宫,问一些例行性的问题。
春男暗忖,森川俊之应该也听过那个恐怖故事吧?
「双眼爆裂过世的,这是第四人了。」
间宫说道。
「不,是第五人。」
春男纠正,顺带告诉间宫,送酒给凑寿馆的酒类专卖店员工渡边秀明也过世了。遗体发现得晚,谣传他的脸被老鼠啃烂,但实际情况恐怕是他的眼球在死亡时爆裂了。
「渡边……」
间宫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
「森川提过这个名字,他说恐怖故事就是从这家伙口中听来的。」
「他还有说什么吗?」
「嗯,只要听完故事就会被诅咒。他全部告诉我了。」
「全部?」
「女人追赶男人,最后忽然用手指向听众。是名叫SHIRAISAN的女人的故事,没错吧?」
春男浑身一僵。来不及了,他已被牵扯进来。
「真可怜。」
春男看着间宫脱口而出。谁教他执意要调查,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他不要管这件事,就不会被诅咒。忧伤一闪而逝,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你恐怕也被诅咒了。」
「诅咒……你真的相信吗?不,可是……」
直到今天早上为止,间宫多半只会一笑置之,反驳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不可能发生。可是,森川俊之真的死了。
「诅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几个凑寿馆的员工站在走廊尽头交谈。顶着妹妹头、戴眼镜的女员工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差点腿软倒下,其他人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应该是森川俊之的死讯传到同事耳里了吧?春男没见过那名青年,但看到他们的反应,内心不免一阵苦涩。
山村瑞纪传LINE来时,春男已跟间宫分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说终于睡醒,在二楼吃早餐。昨天晚上在旅馆房门前道别时,她仍有点恍神,春男还担心她无法自行爬上床睡觉。春男下定决心,往后一口酒都不能让她沾。
春男透过LINE把从间宫口中得知的消息都告诉她。间宫已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还有,两人在大厅交换目前为止掌握到的所有资讯。
间宫说,昨天晚上与妻子冬美通话时,也把SHIRAISAN的故事告诉她了。这样一来,现阶段光是春男等人知道的範围内,受诅咒的就有四人。
不过,实际上可能有更多人听过SHIRAISAN的恐怖故事,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罢了。毕竟在今天早上之前,两人连有森川俊之这名青年都不知道。
上午十点左右,三人相互联繫后,在大厅会合。山村瑞纪搭电梯下来,维持一贯的低头姿势,分别向春男和间宫颔首致意。
「我听说了。」
从她面对间宫的态度看来,已不如昨天那么戒备。
「那就好。今天你愿意告诉我详情了吧?」
「昨天我们避开你,是希望你远离这件事,避免增加被诅咒的人数。既然事情已发生,大家就应该合作。」
间宫的车停在旅馆的停车场,是一辆白色小客车。春男和山村瑞纪并排坐在后座,间宫发动车子。
天空乌云低垂,环绕温泉乡的群山,山顶皆笼罩在云中,轮廓十分模糊。由于间宫事先在车上的导航系统输入目的地,预计三十分钟左右就能顺利抵达。
渡边秀明的老家位在古老民房林立的地区,庭院里种着松树,间宫将车子驶入围墙内。或许是听到汽车的声音,一名高大的男人从玄关走出来,向三人点头致意。他戴着眼镜,头髮梳理得很整齐,看起来性格严谨,约莫三十五岁左右。那是渡边秀明的哥哥,渡边龙司。昨天春男联繫过他,表明今天想来上香。
「我是昨天打电话过来的铃木。」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