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才出高圆寺车站走没多久,畑山彰子便察觉到了。
又来了……
一阵冷颤窜过身体。附近人影全无,这是一条路灯稀少的路,也不见能及时上门求助的民宅,她不禁加快了脚步。本想拔腿狂奔,又怕这么一来反而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自己踩在柏油路面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亮。她感觉得到在这脚步声之间,叠着另一阵低微的声响。她脚步加快,那声音的节奏也加快;她放慢速度,「对方」的节奏也同样跟着慢下来。
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已是两周前的事了。和今天一样,那是个多云而不见星月的夜晚。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脚步声的回声,但当她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想买罐装果汁时,应该是回声的声音却不自然地慢了一拍。她一回头,看见一个黑影迅速闪进停在路旁的车子后方。
她心头髮毛──我被跟蹤了。
她放弃买果汁,匆匆迈开脚步,又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她。这次她没有回头的勇气,在心脏几乎被恐怖与焦虑胀破之中回到了公寓大楼,走进大楼玄关的玻璃门之后才敢回头看,昏暗的路上不见人影。
然而她一回到房间,电话便响了。听筒那一头传来的声音让她顿时全身僵冷。
「欢迎回家。」
只讲了这么一句便挂断了。她只知道是个男人,却认不出是谁。那是个低沉、含混的声音。
之后异样也接二连三发生。有天晚上彰子一回到家,看到门把上挂着一个纸袋,里面是着名日式餐厅的便当,以及一张写着「欢迎妳回来」的字条。她当然不敢碰那个便当,连纸条一起扔了。又有一次,她收到一封邮寄来的信,里面装了照片,拍的是彰子通勤的模样,以及在店里招呼客人的情景,她也把这些丢掉了。
三天前,信箱里有一张纸,上面有打字输出的文句。彰子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大楼管理委员会的通知单,因为内文的开头很像,但继续看没多久,她吓得脸色都白了。纸上是这样写的:
「……最近垃圾分类做得不够彻底的人越来越多。关于这方面,五○三室的畑山彰子小姐的垃圾分类做得非常好,连乾电池也依规定分开处理。我就是喜欢妳这一点。」
到底是谁搞的鬼,她完全没头绪,第二天她便前往附近的警察局,然而受理警察的态度显然看不出任何关心。
「妳说妳觉得很不舒服,我是可以理解啦,可是如果只有这样,我们警察也没办法啊。」警察一脸随时都会打起呵欠来的表情说道。
「可是有人跟蹤我,还偷拍照片寄过来;还有,他还翻我的垃圾,这样不是犯法的吗?」
「算不上吧。如果这样叫犯法,那私家侦探做的事全都犯法了。再说,妳受到什么伤害?如果是犯法,就得请妳提出伤害证明了。」
「我受到精神上的伤害,最近连上班路上都很紧张,工作的时候也一直怕有人在偷看,完全无法专心工作。这样不算伤害吗?」
即使如此,警察仍一脸无趣地露出苦笑。
「精神方面的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伤害,毕竟每个人对事物的感觉都不同啊。」
「可是像离婚之类的,不是可以因为精神上的受苦而得到赡养费吗?」
「那是民事案件。来跟我们警察吵这个,我们也很烦吶。」连用词都不客气起来了,「反正,等到妳受到肉体上的痛苦或是遇到危险再来。现在这样,实在很难立案。」
「我觉得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了!这样警察也不肯帮忙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警察不耐烦地说:「每个人对自己是否受到威胁的认知都不一样。拿这种情况来报案的人很多,可是明明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我们又能怎样?妳有证据可以证明缠着妳的那个人会加害于妳吗?」
眼看彰子答不出来,那名警察笑着补上一句:
「哎,不必那么担心啦!反正一定是有人对妳有意思,想引起妳的注意啦!换个角度去想,这样不是很幸福吗?妳长得不错,就当作是美人税之类的如何?对对对,美人税啦,美人税。」
那警察似乎很满意美人税这个词,重複了好几次。
既然警察不可靠,只好靠自己保护自己了。但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也无法可想,她唯一想得到的对策,就是先不要无谓地刺激对方,自己也不要太钻牛角尖。
然而这样根本不是什么对策,对方的行为也一天天变本加厉。像今晚的跟蹤就是,感觉对方比之前更大胆,简直像是已经豁出去,被发现也不怕。对付这种人,就算彰子现在突然转身朝他冲过去,他会有什么反应?质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做也只是正中下怀吧。
明明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我们又能怎样?……
警察不负责任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等到发生什么事就太迟了,而且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一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
但她又想不出防範之道。听着看不见的敌人的脚步声,彰子在惊惧之中拚命压抑想飞奔的冲动,继续走在回公寓大楼的路上。
※※※
「妳怎么了?很没精神呢。」
听到有人搭话,彰子回过神来。她又在发獃了。刚才佔据脑海的,不用说,就是那个不肯露面的「对方」。
偏头看着她的新海美冬一脸担心。她和彰子同年,却有时看来非常成熟,有时又像少女般纯真。现在应该算是后者。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妳最近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烦恼?」
「算是……烦恼吧。」彰子硬挤出笑容。因为职业需要,笑容对她而言并非难事,但即使如此,仍觉得脸颊有些僵硬。她觉得自己可能快撑不下去了。
「如果妳愿意,随时可以找我聊聊。虽然我可能只能当听众,什么忙都帮不上。」美冬说着微微一笑,回到她所负责的花式戒指的柜位。彰子负责的则是结婚戒指,柜位在这家店内最深处。
「华屋」是银座的老字号珠宝店,整栋三层建筑全是店铺,一楼贩卖化妆杂货与一般饰品,二楼则是高级生活用品,而陈售高价珠宝与贵重金属的三楼才是「华屋」的重点楼层。
这一个月来,店里的营业额低迷不振,原因显而易见,就是地下铁沙林事件。在无法预料何时会成为恐怖分子的牺牲品的状况之下,人们理所当然地会认为没有要事最好避免到东京都心。再加上每当发生牺牲者众多的事件之后,社会的自省气氛浓厚,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象徵极尽奢华的珠宝业。坂神大地震之后也是如此。
说到坂神大地震,记得她好像也是当时的受难者。──彰子望着新海美冬的背影,想起了这件事。
美冬是在地震过后不久进入「华屋」的。详细经过彰子并不清楚,美冬最初是在一楼的卖场,但两星期后便调到三楼。若非特殊情况,店里是不会做这种调动的,因此当时大家都非常惊讶。然而,两个多月之后的现在,就彰子所知,没有任何人对于她调派到三楼有异议,美冬不仅对珠宝饰品知之甚详,待客技巧更是高明,同时语言能力强,即使有外国客人来也不怕,难怪她能够在如此不景气的时代中获得聘用。
听说美冬在地震中失去了双亲,但她身上却看不出那种忧伤,她本人也从未提起。彰子觉得她相当与众不同,一定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尤其在得知她与自己同年时,更是觉得相形见绌。
她蓦地想到,美冬也许可以给她一些建议。
「华屋」营业到晚间八点,接着进行约三十分钟的检讨会后,店员便可以下班。员工休息室里,换好衣服的彰子叫住新海美冬。
「美冬,等一下妳有没有空,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好呀。」美冬笑盈盈地点头。
中央路上的一家蛋糕店二楼是咖啡厅,靠窗的座位空着,她们俩面对面坐下。彰子点了咖啡,美冬则是点了皇家奶茶。
「今天也好惨喔,客人因为沙林事件不上门,这我能理解,可是连来看婚戒的人都变少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彰子试着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头。
「听说是因为今年流年不好,很多人延到明年才结婚。我看电视上说的。」
「哦,这样啊。不过也有道理啦。」彰子差点没提起地震,幸好及时把话吞了回去。
饮料送来后,她开始说起那件事。美冬一脸严肃地听,听着听着似乎很难受,嘴角渐渐扭曲。也许这种事连听都令人感到不愉快。
「妳完全想不出来可能是谁吗?」听完之后美冬问。
「就是因为想不出来才觉得可怕呀!要是知道是谁,也许还能想办法对付。」她喝了口咖啡,却一点都不觉得好喝。
美冬的手指仍停在茶杯杯耳上,像在深思似地望着斜下方。她头一低更突显睫毛的纤长,与她那双杏眼完美搭配,宛如服装杂誌的模特儿。她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份工作呢?彰子思索起与自己的烦恼全然无关的事。
美冬抬起头来说:「真吓人。」
「可不是吗!真不敢相信有人会做那种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美冬朝四周望了望,脸稍微靠过来说道:「其实我最近也遇到类似的情况。」
「咦!」意想不到的表白,彰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
美冬缓缓眨了一下眼。
「大概是一个礼拜前吧,我回到家发现门上夹了一张纸,还以为又是来拉保险的名片,拿起来一看,上面写了字。」
「写什么?」
「『欢迎回来。今天妳也卖出了许多与妳一样美丽的宝石。』」
「咦咦……」彰子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才说:「怎么会这样……。还有什么异状吗?」
「有好几通无声电话打来,不过垃圾袋有没有被翻过就不知道了。」
「这是怎么回事?跟纠缠我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可是为什么是找上我和畑山小姐?」
「我也不知道。」彰子双手握住咖啡杯,「可是妳觉得这是偶然吗?两个人在同一时期,遇到同样令人噁心的事?」
「说的也是。」美冬偏着头。
虽然找不到解答,但得知受折磨的不单是自己,彰子多少觉得心情轻鬆了些。
「喏,要是嫌犯是同一个人,被盯上的会只有我们两个吗?」
彰子立刻明白了美冬的意思。
「妳是说,其他人可能也遇到了?」
「嗯。不过,这种事很难向别人开口吧?所以我在想,大家会不会都闷在心里烦恼?」
很有可能。因为自己就是这样,她很了解这种心情。
「我明天跟大家问问看。」彰子点点头。
「华屋」三楼除了彰子和美冬,还有三名女店员。第二天,彰子趁着没有客人的时候,问她们最近是否有被不明男子纠缠的状况。
令人讶异的是,这三人都各自遇上了一些诡异的情况。一个是收到上班途中的照片,一个是为无声电话所苦,最后一个和美冬一样,门上夹了纸条。
她们做出了结论:一定是同一号人物。究竟是谁搞的鬼?连同美冬,五个人讨论了一番,却完全没头绪。
有了同伴虽然让彰子觉得好过一点,但另一方面也有了新的不安──其他四人受到的骚扰与自己相比,程度有着明显的差异。她不认为这是她神经过敏。
彰子在下班回家途中买了男用内裤、杂物和消耗品等等,当天晚上倒垃圾时便将这些混在垃圾里,希望「对方」翻过垃圾袋后,会以为有男人来过她房间。
2
扫视店内一圈,樱木暗暗叹气。花式戒指的柜位有两对年轻男女,但怎么看都只是来逛逛而已,就算买,也是三万圆左右的便宜货吧。新海美冬正频频向其中一对穿着稍微称头一点的男女推销新商品,但有兴趣的只有女方,男的则是一脸巴不得立刻逃离现场的表情。樱木判断他们不会买。
至于结婚戒指柜位这边,畑山彰子正拿几款戒指让一对三十来岁的男女看。他觉得这一柜还勉强可以期待,因为没有多少客人会没事来逛街试婚戒,而且一看就知道男子在一身行头上花了不少钱,樱木认为他一定是为了来「华屋」而特别打扮的,再来就看畑山彰子能卖出什么价位的东西了。那女孩心太软,正老实地向客人介绍便宜的商品。客人似乎正在犹豫,樱木想或许自己最好过去看看状况。
其他柜位的客人也不算少,但绝大多数都像在逛水族馆,只是从玻璃柜前走过而已;而对着陈列单品的玻璃柜看得出神的情侣就更不用指望了,因为柜里起码都是三百万圆起跳的精品。
不景气再加上坂神大地震和地下铁沙林事件,也难怪没有客人上门。
楼层经理滨中搭手扶梯上楼来,四方形的脸正堆着笑一边说着什么。他身后的中年男女,樱木倒是有印象,他们是生意急遽成长的折价商店的社长夫妇,社长老爷将肥胖的身躯塞进Burberry西装里,戴着金光闪闪的劳力士錶;夫人则是全身Hermes,不但体态差,化妆也土气十足。樱木每次都觉得他们身上的名牌在哭泣。
「欢迎欢迎。今天想找什么商品呢?」樱木走向社长夫妇,嘴里一边寒暄,投向两人的微笑比例是五比一,当然以夫人为重。
「没有特别想找什么,是滨中通知说你们进了好东西。」
「社长夫人很中意上次的项链。」滨中说。
「哦,黑珍珠的那条。」樱木点头,想起社长夫人戴起来一点都不配却极为满意的情景。
「不是说有很好的祖母绿吗?」腮红涂得奇丑无比的社长夫人,搓着鳕鱼子般的手指说。她手指上已经有钻戒和红宝石戒,都是在这里买的。
「我想您一定会喜欢的。」樱木对社长夫人堆笑。
一边目送滨中招呼两人进了贵宾室,樱木心想,让那些卖便宜货发了财的暴发户在这里撒野,真是做贱了「华屋」这块招牌。
传来「谢谢您的惠顾」的声音,循声一看,新海美冬正将印有商标的纸袋递给方才那对男女,这代表了估计他们不会掏钱的樱木判断错误。花式戒指虽然赚不了多钱,总比卖不出去好多了。
樱木看着新海美冬,心想让这女的进来真是挖到宝了。她突然从一楼卖场调过来的时候,樱木还持观望态度,后来发现她懂得如何抓住客人的心。她似乎曾在知名精品店工作,但未说明为何离职,他猜想可能是有什么致命的缺点吧,不过目前倒看不出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樱木对她的评价是远比畑山彰子有用。那个畑山彰子忙了半天,一枚戒指都没卖出去。
他正打算过去支援结婚戒指柜位的时候,注意到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印有「华屋」商标的纸袋,被放在钻石后冠的陈列柜下。他想大概是客人放的,但附近却不见像是物主的人。
樱木走过去,拿起纸袋。事件就发生在这时。
一阵刺鼻的异臭随着微微的漏气声飘散出来。
彰子知道自己工作不太专心,因为心头卡着那件事。她叫自己不要去想,但无论如何就是会在大脑某处冒出来。
男客问了她一句话。精神恍惚的彰子听漏了,便问了一声:「啊?」
「我说白金的……」
客人正说到这里,彰子的眼角余光看见樱木突然出现奇异的举动。她往樱木那边看去,只见他四肢着地,嘴一张一合,一只手挥动着。
他是怎么了?彰子才这么想的同时,闻到一股刺激性药品的味道,顿时感到呼吸困难,眼睛刺痛。
发生这种反应的不只是她,刚才还在比较两枚戒指的女客频频咳嗽,眼泪流了出来;揽着她的男客也按住喉咙,维持同样的姿势大喊出声:「是沙林毒气吗?」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顿时惊觉,似乎大家都闻到异臭了,现场惊声四起。
「快出去!」彰子面前的男客这么说,抓住同行女子便走向安全梯,其他的客人也跟在他们后面。
在贵宾室的滨中出来了。「怎么回事?」
彰子想解释,却喘不过气来,发不出声音。硬要说话,反而差点呛到。
「有毒气!」新海美冬冲过来彰子这边,动手将还在檯面上的戒指收回柜里,「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还有,救樱木先生!」她才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滨中似乎这时才搞清楚状况,大声说道:
「大家把商品收好,到下面避难!别忘了锁上柜子!」
在他下达指令之前,店员们早已开始行动了。因为客人不多,檯面上几乎没有商品。她们拿手帕捂住嘴,往安全梯方向移动,樱木也被她们带离现场。大概是有人启动了警报器,警铃大作。
看着滨中引导那对社长夫妇走出贵宾室前往安全梯,彰子拍了拍新海美冬的肩膀说:「快逃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