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辘轳上有一个比人脸还大的大钵正转动着,赖江双手捏住钵的侧面,从上缘缓缓地往外侧推,她想做的是一个大盘子。
作品越大,越要慎重;然而若不鼓起勇气使力,黏土的形状并不会改变。既慎重又大胆,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
黏土在她手中开始失去平衡,她拚命以双手撑住。这时,有人从前方伸手过来辅助她,同时以精準的手法将变形崩塌的黏土形状加以修正。
一时之间,赖江有种是雅也过来帮她的错觉,因为之前他也像这样帮忙过好几次,然而在她眼前的是老师御船。御船确认辘轳上的黏土安定了,向赖江点个头便离开了。
雅也又不可能在这里。──赖江拿起毛巾,拭去额上的汗。
离开教室,没走几步,便听见背后有人喊「仓田女士」。一回头,一名似曾相识的男子笑着走近来,满脸胡碴,西装穿得有些邋遢,眼光却锐利无比……
「我是警视厅的加藤,之前在银座的画廊曾经与您有一面之缘。您还记得吗?」
「加藤先生……。哦。」他这么一说明,记忆便回来了。
「有些事想向您请教,不知道方不方便?」
「哦,可以啊。」
「不好意思。」
两人进入水天宫前车站内的一家饭店,大厅已摆出了圣诞树。他们在一楼的咖啡厅面对面坐下,赖江不禁陷入怀念的情绪中。她就是在这家饭店第一次遇到雅也的。
「那一位现在也还在上课吗?」
加藤开口一问,让赖江回过神来。「咦?」
「我是说那个酒瓶的作者。好像是水原先生是不是?听说他是个技师?」
「哦……」她没想到加藤竟然还记得雅也,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最近好像都没来了,大概是工作很忙吧。」
「最近都没见到人吗?」
「是啊,这阵子一直没见到他……」
「是吗。」加藤虽拿起咖啡杯端到嘴边,仍抬眼盯着赖江看。那种像在观察东西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两位曾经一起去『华屋』吧?」
「咦?」
「『华屋』。您曾在一楼的皮包卖场与曾我恭子小姐谈过是吗?」
赖江睁大眼睛,这个刑警怎么知道的?
「我们的确是去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请您回想当时的情况。两位离开『华屋』之后,做了些什么?」
「离开『华屋』之后?」
「是的。您和水原先生两人去用餐了吗?」加藤带着窃笑。
赖江摇摇头。
「那天就直接和他分开,我自己回家了。」
「您没记错吧?」
「没记错。」
怎么可能记错。──赖江心想。因为那一天在后来成为意义重大的一天,也就是说,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雅也。
那天起,她与雅也就断了联络。为何会如此,直到现在赖江还是想不透,她甚至还到他的公寓去,但公寓的门紧闭,敲门也没有反应。
「有什么问题吗?」赖江问刑警。
但加藤对她的发问完全不予理会。
「您是在哪里认识那位水原先生的?我向陶艺教室请教,他们说是您拉他来的。」
「什么拉来……,我只是问他有没有兴趣而已。」
「所以,我想请教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你问这些的目的何在?我实在不明白。」
「您为什么要隐瞒呢?和他认识的经过不可告人吗?」
听到加藤的话,赖江觉得自己的脸僵了。她瞪着刑警。
「啊,是我失言了。」加藤双手稍微举起,「只是现阶段我无法向您仔细说明,我们对调查内容必须保密,同时也有义务保护个人隐私。这点还请您见谅。」
「你是说水原先生和什么案子有牵扯?」
「这一点我现在实在无法奉告,不过我想将来应该可以给您一些解释。」
赖江把茶杯拉过来。雅也涉入什么案件了吗?这件事和他销声匿迹是否有关?
「我就是在这家饭店见到他的。」她徐徐开口。
「在这里?」
「对。不过,当时我还不认识他。」
赖江儘可能详细地将自己与雅也认识的经过告诉加藤。加藤一脸认真地在手册上做笔记。
「换句话说,这位叫做山上的人向您提出了新事业的投资方案,而且引起您高度的兴趣。」
「我当时的确在考虑。」
「而这时候水原先生出现,警告您说您被骗了。于是您和他两人便开始交往了是吗?」
「什么交往……。变得比较熟是事实就是了。」
然而,加藤似乎没把她的说词听进去,一逕望向远方,拿原子笔笔头叩叩敲着桌子。
「遇见他之前,您身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状况?」
「不寻常的状况?」
「例如说被人监视,或是遭到跟蹤等,也就是所谓的跟蹤狂的行为。」
赖江摇摇头。
「我没有感觉。别人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
「没有就好。不好意思一问再问,您现在和他没有联络了是吗?」
「没有。」
「方便给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可以啊。」
打了也不会通的。──赖江本想这样告诉刑警却作罢,反正一打就知道了。
记下打不通的电话号码之后,刑警合起手册行了一礼。
「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您。」
「你在找水原先生?」
「嗯,是的,我得找到他。要是找到了,需要通知您一声吗?」
赖江不由得想点头,却改变了主意。
「他应该没什么事要找我,我也没什么事要找他。」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话一听就是死要面子硬逞强。
2
离开饭店的咖啡厅之后,加藤拦了计程车,告诉司机目的地之后翻开手册。
错不了,终于找到了──
新海美冬的共犯就是水原雅也。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这个重大突破,缘自于前几天他去见曾我恭子。当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加藤只是想去确定曾我孝道的失蹤是否有进一步的消息。
然而,他却因此从恭子那里得知一件意外的事。
恭子表示四月时,仓田赖江曾经到店里来,针对曾我孝道的失蹤,以及她因此与美冬有所往来的事问了一会儿。如果事情仅止于此,说不上有何异样,但她接下来的话引起了加藤的注意。
「他们两人离开之后,只有那个水原先生又折回来,问了一些更详细的事情。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会问这些,不过还是回答了。」
自从在画廊得知有水原雅也这个人之后,加藤一直挂在心上。让他特别注意的,就是水原是一名金属加工技师,而且来自关西。新海美冬在「华屋」上班时,同事曾听到她打私人电话,当时美冬说的是关西腔。
从曾我恭子那里得知这些情形,令加藤对水原这号人物大感兴趣。
然而加藤前往在陶艺教室查到水原的公寓地址一看,人已经不在那里了,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询问房东的结果,对方表示房租是一次预付半年,所以还没有找人的必要。
加藤硬是拜託房东让他进入屋内调查。房间很冷清,只有生活上不可或缺的家具、电器用品、消耗品、衣物,不见技师应该会自备的工具类物品。
然而加藤发现冰箱底下露出一张纸片,拉出来一看,顿时彷彿电流从背脊窜过。那张纸上有铅笔画的戒指,还注明了各部位的详细尺寸。
加藤整理了一下仓田赖江的话。赖江本人似乎认为她与水原是萍水相逢,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水原是经过彻底调查之后伺机接近赖江的。当然,这一定是美冬的指示,虽不知她目的何在,但赖江在秋村家拥有相当的影响力,美冬或许是想压过她取得主导地位。
计程车停了下来,水原雅也的公寓就在前面。明知是白跑一趟,但加藤仍对他可能会回来抱着一丝希望。
水原为何销声匿迹?是因为自己的身分快曝光了?几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
水原向曾我恭子询问孝道失蹤的细节,这一点也令加藤感到不解。若水原是美冬的共犯,这些他应该都知道才对,为何还有向恭子确认的必要?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踏着公寓的阶梯拾级而上,一上去便看到雅叶门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身穿牛仔裤搭运动夹克,正将一张纸条之类的东西夹进门缝里。
加藤一走近,她便低着头打算错身而过。
「妳找水原先生有事?」他问。
她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咦?」
「妳是不是找他有事?找水原雅也。」
「也不算有事,只是在想他回来了没有……」
「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她摇摇头,然后抬眼看他,「请问你是?」
「在那之前,我倒想请教妳是谁。」加藤抽出夹在门缝上的纸条。
上面写着「回来后请和我联络。 有子」。
「有子小姐是吗。妳和他是什么关係?」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她好强地瞪着他。
「我认为这是为彼此着想。我也在找他,我想我们合作应该比较好找。」加藤不慌不忙地取出警察手册。
※※※
一进店里就闻到柴鱼高汤的味道。店里没有客人,晚间的营业时间从五点开始,而现在才五点零几分。
「请问喝点什么?」有子问,语气很生硬。
「啊,我不用了。」加藤摇摇手。
有子微微蹙起眉头。
「请点个东西,不然我爸妈会觉得很奇怪。」
「哦,这样啊,那来个啤酒好了。」
有子板着一张脸,点点头进厨房去了。目送她的背影之后,加藤环顾整个「冈田」店内。这是一家典型的老街定食屋,据说之前水原雅也下班后都会来这里吃晚饭。
有子拿托盘端着啤酒、玻璃杯以及一盘小菜回来了。厨房传来说话声。
小菜是凉拌小鱼和海带,加藤吃了一口小菜,也喝了啤酒。有子把托盘抱在胸前站在餐桌旁。
「我知道这样很烦,但是妳真的不知道水原的行蹤吗?」
加藤的问题让有子一脸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做那种事了。」
她指的是在门上夹纸条。
「妳和水原是什么时候开始往来的?」
她摇摇头,「没有……,我没有跟他交往。」
加藤苦笑,「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应该是五年前,春天的时候。」
加藤算了算,那就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了。与新海美冬来东京是同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