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天晚上下了暴雨,我知道今天应该也会从早上就开始下雨。
闹钟响的时候,我正在浅眠中梦游。梦境里有一个路径笔直的润意、我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其中。里面完全没有照明,却还是分得清岩壁和地面。一只小狗那么大的生物跑在前面,我在后头追着,但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生物。
前方有亮光照进来,我知道接近出口了,却停下了脚步。箇中原因不得而知,但我就是不想出去,不想走进光里,不想去看外面的景色。不愿醒来的情绪和不想出去的情绪达成一致, 我在浅眠中停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一旁的哥哥关掉闹钟,起身时发出悉悉宰宰的动静。我翻了身,想远离这种杂音。一翻身,梦也醒了。我揉了揉脸爬起来,只见窗展璃外像糊了一层糯米纸般灰濛濛的。
我走进厨房,打开灯。
我拿出两片麵包丢进烤麵包机,按下开关,又往锅里加水放进鸡蛋,点火。番茄切成片后就这么放在案板上,随后我便去卫生间洗脸了。
换完校服回到厨房时,哥哥已经先吃了起来。他给番茄撒上盐,
让吐司吸收渗出的水分后再吃。早上的一切都是这么自动化, 和哥哥的二人生活越来越精简了。我喜欢这样。
结果先出门的是我。哥哥好像对我说了一句:「下雨了, 还这么早出广门啊?
熬过电车内的人间炼狱,熬过鞋里进水的不快感,我走进了公园。沐浴着被雨沖刷后树木溢出的清香,我来到了熟悉的凉亭。那里空无一人。
我没有在长椅上坐下,而是站在凉亭正前方,盯着饱含雨水的枫树枝沉甸甸地在风中摇曳。
等人的时候特别心神不宁。
好像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对方那般。
两个人的时候,大家轮流给出自己的时间,所以是公平的。可等待别人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
看看书或涂涂鸦,时间不就过去了吗?然而,我提不起劲去做那些。不知为何,只有今天,我想让时间就这么流走。
所谓的祈祷,大概就是这样。
飘摇的枫树枝,水滴从枝头落人小河后激起的波纹,都像秒针一样宣告着时光的流逝。
我听着敲打在伞上的雨声,意识渐渐有点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别人的气息,看到她还是撑着那把深粉色的伞,正往这里走来。
「眼,你看到藤棚那边的花了吗?」
她没有开场白,突然来了一句。
「是吗,在哪里?」
「那边,开得正盛呢。」
「那一起走去看看吧?」
不知怎的,她好像受到些许冲击。我则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了儿步,然后停下等她追上来。像是要带路一般,她先我几步走在了前面。我意识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和别人逛这座公园。说不定她正想着同样的事。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是坐着,沉默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如此反覆。一走起路来,我才发现她的个头比我略矮一些。对于她穿了带跟的鞋还是比我矮这个事实,我莫名有点高兴。
藤棚上的藤枝有一半垂在池塘上方,沐浴着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的光线,看上去像藤枝自身发出了青紫色的光。走进藤棚的阴影里,四周彷彿变得凉爽。小小的花瓣被雨打落,漂浮在水面上。
——紫藤花原来在这个季节开放啊…
我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若是说出来,恐怕会被她嘲笑孤陋寡闻吧,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这么说来,《源氏物语》中有一个名为藤壶的人物,是不是可以把她想像成初夏的感觉呢?但总觉得不是那样的气质呢。
或许问问眼前的这位,她会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吧,但我决定说点别的。
「真漂亮啊。
「是吧,真美。」她答道,「这就是『自然万物,稀鬆平常(注:出自日本诗人北原自秋的诗《酱薇二曲》)吧?即便无人指导,它们也会自然地盛放、残存和凋零。」
我站在池边,没有接话。挂着雨滴的藤花沉沉地摇摆着。我伸手触碰了一下,雨滴随之落下来。
等她来到我的身边,我便说道:
「我啊,将来要製鞋。」
「什么?」
「鞋,你脚上穿的那种。」
「嗯….」
「我想把它当成职业。」
空气都安静了,然后她说出了那个我下意识避讳的词语:「製鞋师?
那一瞬间,一股压力从旁边涌了过来。胸口像被摁住似的,心脏跳得发出巨响。啊,幸好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这种想法要是让知晓姓名的人知道了,我会受不了的。
我没说「对」,没说「嗯」,也没说「是的」,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我还在暗中摸索,但想就这么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我知道听上去很不现实,可我就是喜欢思考鞋的形状,再把它做出来。」我说完这些就沉默了,只顾着看池边的景色。至于身旁站着的
女子是什么表情,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见。她是兴味盎然还是一脸善意,是困惑是怜何是嘲弄还是漠不关心,我一概不想看见。我接着说道:
「当然,我现在的手艺还不精,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知道她转过来看向我,但仍强硬地面朝正前方,所以不知道此刻她是什么样的神情。
「今天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或许轻轻地应了一声「嗯」,但我不确定。
我很感激她一言不发。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羞耻得想死。在她开口的瞬间,我就会意识到自己正怀揣着一个幼稚的梦想, 还打算朝着它不断前进,而这个事实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为什么此时她选择默不作声呢?为什么她能跳脱出「必须说些什么」的错误意识,进入自由的王国呢?肯定是因为她有着我无法想像的种种经验。单说年龄,我们相差应该不到十岁。然而,我和她之间一-定有着无法轻易跨越的鸿沟。想必她见过世上的方方面面,都是我不曾有过的经历。我从她的沉默中明白了这个不容分说的事实。
终于,我听到她的深呼吸。我从未听过像她这样奇妙的气息。她的呼吸像是要吐出体内僵硬的包袱,正有意放鬆着不知何时变得紧绷的肌肉。那是从某些束缚中解放出来时才会有的深深吐息。说不定,我在不经意间已经触碰到她心中的某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