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晴天大约持续了一周。 再次碰上从早晨开始降雨的日子,已经是进入七月之后的事了。而且,那场雨看着似乎随时要停下来,并不靠谱。
要是雨停了,我就无法再去那座公园了。
这是我暗自定下的不可动摇的规矩。要是没有了躲雨这个借口,和她共享时间与空间这件事本身就会凸显出强烈的含意。而在那种意义下,我恐怕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肯定也是如此吧。因此,趁着雨还没停,我早早地出了门。
这个雨天,天空只有边际浮着一层厚云, 穹顶的云则非常稀薄,好像随即就能看到蓝天似的。西新宿楼群那边,许多光柱从云间斜射下来,据说那叫天使之梯。到达凉亭时,雨勉强还在下,似乎过不了几十分钟就会停。凉亭外面的小河非常平缓地流淌着,水面上架着小小的彩虹。定睛细看的话,似乎还能捕捉到光线的颗粒。我正这么想着,她就来了。
好久没有在这里见到她了。今天她和以往不同,穿着休閑服,下身是纤瘦的七分牛仔裤,搭配一件打着可爱蝴蝶结的上衣, 看着就像少女般。我还没来得及委婉地探寻她的变化,她就从包里取出一册大开本的书。那本横版书有很厚的封面,乍看之下像是绘本。
「这个是给你的回礼。」
她说着,把书递给我。
「回礼?」我重複道,同时注意到这是什么书,「啊,这是….」
「因为总是吃你的便当嘛。你说过想要这本书吧?」
这是一本用图示讲解手工製鞋技法的专业书,网罗了製鞋人门必需的知识,是国际製鞋师的标準书。它只有英文版,没有日文版。或许是因为这一一点, 所以我找遍日本的图书馆网站,也没有发现哪里有藏书。
我的确在不经意间提过自己想看这本书,但应该没有说出书名。也就是说,她依靠那些只言片语找到了这本书,并从国外买来给我。我在一瞬间理出前因后果,接着将句非常不合时宜的话脱口而出:
「这么贵的书…」.
说到这里,我便打住了。按照世间常理,这时可能得先说一句「实在抱歉,我不能收下」之类的话推辞-一下,但我觉得这么说实在不妥当。
于是,我端正坐姿,倾斜着上身,用不怎么好看的姿势鞠了一躬。「非常…感谢。」
她则回答道:
「不用谢。』
当时她的笑容啊…
怎么说呢,我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合适的词,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可爱。
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我看向手头的图书,随即沉速其中。里面毫无保留地记述了我还不知道以及将来不得不学习的方法,简直就像在窥探商业机密,令人大吃一惊。 虽然我的英语很差,但只要熟读本书,照着它所说的一实践, 我肯定会达到个全新的高度。这种预感令我颤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我一页接页埋头于书中。不知道在她的眼里,此刻的我是什么模样。
不过,光看着平面印刷的信息,还是有些知识无法获取。而我需要得到它们。
想到这里,我突然紧张起来,甚至感觉肩膀也僵硬了。是否要向她提出那个请求呢?正反两方在脑中像闪电般激烈交锋。那时的我大概满脸写着不安吧。
「对了,…」像是要扫去自己的迷惘一般,我迅速抬起头看着她,「我最近在做一双鞋。」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当时在我的眼中,她的周围好像架着一轮彩虹。
「真厉害,是给自己做的鞋吗?
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相当的勇气,我低下头说道:
「还没决定好….是一 双女鞋…」.
余光里可以看到,她小小地吃了一惊。
「可是怎么都做不好…
那时,我丝毫没有余力去确认她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至于之后是怎么与她交涉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对话应该有两三个来回吧。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是,她用纤细的手指脱掉装饰着缎带的高跟鞋的动作。左脚就那样毫不费力地滑了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赤着脚。
光着的脚跟轻轻地放在长椅上面。
她的脚很细小。
或许是因为我的脚比较宽,以至于我开始担心那双小而窄的脚要如何支撑她的体重。
啊。
是女人的脚心。
面对那複杂的凸起与凹陷,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我移开了视线。太阳雨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凉亭内的地砖上,蹦起的水滴反射着光芒。
我看着漂亮的脚指甲。
那个瞬间,手指尖的感觉是那么强烈,好像神经突然集中到指尖那里了。视野中,我看到左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指尖想触摸她的脚指甲,却踌躇一下。
然后,碰到了。
她的脚没有什么特彆强烈的反应,这让我放下心来,于是我用整个手掌碰触她的脚指甲。我断然不敢抬起头来,不过她的一言不发与一动不动也令人安心。 我用左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地抬起来。即便如此,它依然毫无反应。于是, 我用右手贴上她的脚心。
乾燥的触感,细腻的皮肤,我用指腹慢慢地确认着肌肤的触感。
很柔软。
感觉不到肌肉。
就好像一块精心製作出来的糕点。
我想一直握着不放手,如此质朴的慾望涌上心头。
我用左手继续托着她的脚,用右手从包里摸出笔记本、铅bi和三角尺,随后固定住她的脚踝,开始测量脚上各部位的尺寸。三角尺抵到了脚心的肉。女人的脚心和冷冰冰的塑料尺一这种搭配让我的内心莫名躁动。
我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动作不再有所顾忌。
她似乎有些焦躁,其心开始扭程。我用右手克制住它。
我在长椅上摊开笔记本,握着她的脚轻轻地放上去,又从另一本笔记本里扯下几页,撕成细细的长条。
我用它们裹着脚的各个部位测量厚度。把纸条绕过脚心后交叉在脚背那一面上,看上去好像给脚绑了「鞋带,这时她的脚趾微微动了一下。
那动静的意思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每次我用纸条绕过那白哲的脚,她的脚趾都会动。
明明下着雨,阳光却穿透下来。
它们穿过雨粒,看上去就像下起了光雨。
彷彿老天正在传达什么神谕。
伴随着我的动作,她也在调整自己的身姿。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就脱了另一一只鞋,光着脚站在长椅上,用双手攀着木质的屋樑保持平衡。
我用铅bi在笔记本_上描出她的足型。
「我…」.她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直落而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了。」
我这才抬起头。她正低着头俯视我,和我对上了视线。「你是指工作吗?」
「…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下头继续量她脚部的尺寸。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回答她才合适。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社会,关于工作,关于人生,我一无所知。
关于眼前的这个人,我也一无所知。
工作也好,年龄也好,还有她的烦恼。
甚至名字。
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以及她的言语都是特别的,浸染在我的内心,收藏在存放重要记忆的地方。
儘管测量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却仍用指尖握着她柔软的脚心,
许久未鬆手。
那之后约有十天连续放睛,气象厅宣布了出梅的消息,比往年提早了一个多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