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的心变得十分柔软,从出生至今好像不曾这么柔软过。漂浮在这个空间里的沉默和些许热气,都让人觉得那么柔和。我或许是一个很难相处的刺猬,但此时想把温柔献给他人。
只要活着,人就会经历种种事情。在这之中,有些事可能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苦涩、后悔、屈辱,这些情感甚至给人带来翻江倒海、心如刀绞的痛楚。
我还没经历过这种遭遇,所以无法断言事实就是如此。
不过,想必就是这样的吧。我只能拚命想像这个人的心境,可再怎么努力,想像力还是完全不及现实。我不觉得再长大十岁,自己就能明白。或许想理解他人的心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因此,「想去读懂她的内心」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轻浮,我说不出口。
可是,在她的身心遭到彻底打击的痛苦时刻,要是身边有人对她温柔以待,是不是就能给她一束希望之光了呢?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想待在她的身边,想温柔对待她,那就好了。虽然无法帮她分担那彷彿撕裂身体般的痛楚,但抚平那肿起来的伤口,减轻一些疼痛还是能做到的吧?之前我所做的,之后我能做的,不就是这样吗?
「雪野小姐」
我想了想后说道。
「嗯?」
她刚泡完咖啡,十分自然地转过身来,就是听到别人叫自己时会出现的自然反应。这种自然的姿态让我暗自心动了一下。我接着说道:
「我喜欢雪野小姐。」
我看出了她的紧张。这是我第一次看着 一个人的脸慢慢涨红,不过也是因为她的皮肤远比普通人白暂。脸红透之后,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忧郁。
她别过视线,像在寻找问题的提示。我则直视她,就那样坐在地上,背靠玻璃,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终于,她把视线落回马克杯上,伸手把它放到厨房里。
「不是雪野小姐….她说,「应该是老师才对吧?」
这回,轮到我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体温彷彿骤然下降。小时候发高烧,我曾被家人抱去医院。医生给我打了两针之后,身体退热的速度真是叫人吃惊。我回想起那久远的记忆,整个人一口气从头顶凉到脚底。
内心的温柔已蕩然无存。我觉得自己的眼神正逐渐变得冷淡。
好吧。
我想。
原来如此,连你也成了这样吗?
用这种方式展开防御吗?
太令人失望了。
这位老师在没有靠背的木椅上坐下,视线稍微和我错开,望着阳台的某处说道:
「老师下周要搬家了,回爱媛的老家去。我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我依旧盯着她的脸,丝毫没想过要移开视线。
「我啊….」.她的声音像是一种叹息,「是在那个地方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能独立行走的人,即便没有鞋。」
说到这儿,「老师」沉默了。
一时之间只有雨的声音。
「所以呢?」我问。
她没有转过头来,视线始终钉在淋湿的阳台上。
「所以,一直以来谢谢你,秋月*。」(注 我想,这里像新海诚写的用秋月同学是不是更好,但是迦纳新太就是这么写的就不擅自修改了)
她说道。
阳台上植物枯萎的花盆里已经积满水,听得见雨滴落在上面的声音。
我欣赏着那种声响,过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说:
「谢谢您帮我熨衣服,我去换一下。」
我拿起叠好的校服去了换衣间。她只是转过身子说了一句「还没…便戛然而止了,随后便恢複到之前的姿势。其实衣服已经干了。
我去换衣间穿上自己的衣服,把她借我的衣服细心折好,然后放到篮子上。回到客厅后,我拿起放在玄关旁的书包背到肩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得十分安静,连我自己都大感惊讶,居然能如此冷静而心无旁骛。令人吃惊的是,我心中已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依旧干坐在原处。
我看了她几秒。她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来。我趁机说道:「打扰了,我回去了,各方面都谢谢您。」
我知道她的内心有了反应,一下子站了起来,但那时我已经转过身子。我打开门锁,推开钢製房门,一脚跨出去,然后关上门。我身后的那个房间变成了时间静止的罐头。
电梯门上挂着「整备中」的牌子。我打开钢製防火门,沿着设置在外墙上的安全梯往下走。混杂着雨点的风打在脸上,感觉很舒服,毕竟我的脸还肿着。
我的脚步声在台阶上迴响,听起来好像钟声。我伸手抚过挂在铁扶手上的雨水,绕过楼梯转角。继续往下走了两层后,我来到转角的平台,停住了脚步。
从这个高度可以望见濡湿的美丽街景,还有凉风习习吹过。我拂去扶手上的水滴,将双臂搭在上面,脑中浮现出种种回
她将手肘倚在长椅背上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喝啤酒的样子, 夸张地说我做的饭有多好吃的样子,想忘也忘不了的那块带壳煎蛋卷,还有好儿次令人心跳不已的话语。
对我来说,那些时而开心时而令人惊讶的记忆足以珍藏在心底,但对她来说,都只是毫无意义的过眼云烟啊。
若是如此,也罢。
就这样吧。
到了这会儿,情感的颗粒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妹留.者….虽不零,吾将留….」.
是那句和歌。
如果你不叫我留下,我只能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好似物品破裂的巨响。是某种东西或是某人撞上了厚厚的防火门,再推开它时发出的声响。
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台阶正往下跑,还有滑倒在地上的动静。我就这么站在转角的平台上,支着手肘看着风景,听着那样的声响。
脚步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身后斜上方传来的急促呼吸声。我转过头去。台阶上的人是她,头髮乱蓬蓬的,家居服的左半边已经变得髒兮兮又湿漉漉的。我心想,她是摔倒了吗?
她踩着水走下楼梯,我转过身面对她。我抬起头径直看向她时,她停了下来。我背靠着扶手。
「我……」」我打断了她。「请忘刚才那些话吧,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果然还是讨厌你。」
我好像听见了她心碎的声音。
「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让人很不舒服。」
我本想轻描淡写,但声音里渐渐带上了憎恶的色彩。我讨厌自己的这种语气。
我下意识地别开视线。我讨厌这么做的自己。我知道自己的面孔正变得狰狞。
「一大早就开始喝啤酒,还对别人说一些莫 名其妙的短歌….」
声音快变成怒吼了。我咬紧牙关,儘管努力想剋制,但感情自下而上喷薄而出。我紧盯着她的脸说道:
「自己的事情一句不提,却一个劲地套别人的….」.
雨仍在下。雨滴打在扶手的边缘后四处飞溅。我的脸很烫,想用那水滴来降降温。
「你知道我是同一所学校里的学生吧?这也太卑鄙了!」
一阵风袭来, 吹起我和她的衣服。
「要是知道你是老师,我才不会说鞋的事情」
我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我往前跨出一步。
「你肯定想着,那都是小孩子的梦话,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胸口里好似百爪挠心。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真的是一边吼一边噙着眼泪。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想做什么,我憧憬着谁,而这些念头只会消失在空气里,永远不可能实现。」
我的心被抓得支离破碎,话也开始说得不利索。一日情绪失控,身体也会脱离管束,这是为什么呢?不只是愤怒,也不仅仅是着急,只能说是可燃性物质的爆炸,在不停地向外喷放。身体很难受,难受到把我撕成了两半,一半是痛苦的我,另一半则是观察着自我痛苦的我。
我看见她那近乎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过一道泪水,不知那是为什么而流。我想像不出来。管她呢,我知道的只有自己的情感。
我继续怒吼:
「那你直接和我说啊,说我碍了你的事。」
她使劲摇了摇头,像是要挥去眼泪还是雨水。我根本不想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你明说啊,说小毛孩快去上学,说你讨厌我!」
我像一只管教不良的狗那样狂吠。
「….你就一辈子像这样,把重要的话憋在心里好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冲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完全就是撞上来的。我的整个身体感受到她的柔软。她用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背,像是被强烈的感情支配,自己也不明所以就付诸了行动。
我用力地推开她。想用这种方式让我闭嘴吗?我要把想说的全说了。
「你就孤独终老吧!」
被我推开后,她跌跌撞撞靠在墙上,很快恢複了平衡。接着,她抽噎着,再次向我扑来,彷彿不这么做的话,我就会逃走似的。(注 ???)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她抽泣着喊道-个成年女人在我这么一个孩子面前哭得泣不成声,我不由得开始动摇。她这么一哭后,我也条件反射似的跟着哭了起来,整张脸都扭曲了。
「每天早上…」咽在心里的话语像决堤那样倾泻而出,她用这种语气不停叫喊着,「每天早上我都穿好西服,想着要去学校!」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身体僵住了,似乎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可我好害怕,怕得不敢去。
抱住我的双臂加重了力道,让人喘不过气。
「在那里,…」.
我的心脏快停止跳动了。
「对你…….」
或许我应该继续听她说下去,但我做不到。已经足够了。
我拾起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像抚摸小动物那样轻柔,不让她感觉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她突然吸了一口气,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我感到那僵硬的身体渐渐鬆弛下来。她把体重完全託付给我,那势头像要压倒我一般 。我使劲踩住地面,以免自己站立不稳。她还真是毫不客气。
接着,她放声大哭。
她哭得太厉害,让人觉得那纤弱的身体都要哭坏了。我脚底发力,拚命维持住站姿。这时要是摔倒可就太不像话了。
此刻,要想说句好听的话,就得靠自身品德或社会经验了吧。可惜我什么都不具备,所以好不容易憋出来的那句话充满孩子气,连我自己都失望透顶。
这句话是
「你怎么鞋也不穿就跑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