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许会再见面。」那个女人这么说。她说的见面,应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应该没有别的可能,那句话不可能有什么特殊意义吧!
这大概是秋月孝雄第五十次对那句话胡思乱想。自从关东地区宣布进入梅雨季节那天起,他这两个星期来都在思索这件没有意义的事,也从那天开始,天空彷彿在执行既定行程般,持续规律地下着雨。
我们也许会再见面。也许,是在下雨天。
「也许会再见面」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在下雨天」的「也许」有必要吗?真叫人莫名感到不悦。
电车抵达新宿站,孝雄被粗暴地推挤到月台上。四周充满雨的味道。他繫念着磨损的鞋底,连忙快步走下通往闸门的阶梯。
反正那个女人也不会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才见过几次面,我就已经知道她是这种人,毕竟她是个还不到中午就在公园里喝酒的女人。
孝雄撑开透明塑胶伞,走向雨中。
我也应该把这件事给忘了,一个年龄不详女人的醉言醉语,根本毫无意义。
穿过壅塞的甲州街道,前往常去的那座需付费的公园。孝雄让入口闸门的阿姨看了看全年通行证,笑着道声早安。他认为开朗灿烂的笑容,才能够避免被人察觉到他的心虚,进而盘查他的制服打扮。
不过,到底降下了多少雨水呢?
孝雄在走向日本庭园的途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眼前彷彿看见被弧形地平线围住的大海,也许是太平洋,也许是印度洋,也许是地中海,风是从那些遥远的地方带着无数水滴来到这里。被那些水滴淋得一身湿透的乌鸦,朝着西边的天空飞去。在这种天气里,究竟它要飞去哪里做什么呢?乌鸦的身影显得莫名沉重。
孝雄不由得担心自己看起来是不是也像那样,他希望自己撑着伞走在庭园里的模样,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轻鬆自在的。想着想着,已经能够看见湿淋淋的枫叶后侧那座常去的凉亭,而那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孝雄愉快地挥手。
真令人感到莫名地不悦。孝雄如此想着。
「特别招待老顾客。」突然听到这句话,孝雄抬起头来,只见她递来一杯外带咖啡。
「什么意思?」
「欸,啊,你要喝咖啡吗?」她慌张问着,因为自己开的玩笑而满脸通红。既然这样就别说呀!
「啊,谢谢。真的要请我吗?」
「嗯。」
「因为我是老顾客?」
「是的,本凉亭的老顾客。」她如释重负地笑着回答。
孝雄伸手接过咖啡,空气中已有雨水味混着咖啡香,但还能隐约闻到她的香水味,孝雄的心底深处莫名感觉到一丝丝苦闷。她脸上带着笑容,视线再度回到文库本上,而他也重新面对笔记本。
真像雪女。孝雄斜眼偷看着她,心里再次浮现这个感想。不对,应该是雨女?她那白得有些病态的肌肤,摸起来也许就像雨水般冰冷吧。剪成鲍伯头的柔软短髮颜色有点浅,而长睫毛漆黑如墨,脖子和肩膀同样纤瘦单薄,声音就像孩子般甜美不干涩。她总是穿着一身与公园格格不入的正式套装,脚上也总是那双样式传统的高跟鞋。
在这雨天早晨的公园里,这身打扮……孝雄心里嘀咕着。儘管跷课的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不过,这女人真的很诡异。
但以客观的角度来看,她或许算是美女,应该可以说是长得非常漂亮。孝雄对人的长相没什么兴趣,不过,他认为这个女人的确可以称得上很美。只不过她的美太脱俗了,就像是远处的云朵或高耸的山峰,或是雪山的兔子或鹿这类属于大自然一部分的美。所以雨女的称呼很适合她。
一开始孝雄只对于她的出现感到困扰,他之所以跷课,就是因为想要一个人独处,才选在雨天早上来到这座必须收费的公园,期待着不会遇到任何人。可是自从上个月底第一次相遇以来,每逢雨天,她一定会出现在这个凉亭里。这已经是两人第七或第八次见面了,孝雄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换个跷课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就算她默默坐在距离一.五公尺的地方,自己也不以为意吧。她几乎不说话,只是欣赏雨景阅读文库本,喝着啤酒或咖啡,所以孝雄也能和过去一样沉默地望着雨、素描叶子或构思鞋子的样式,度过这段时光。
她偶而也会开口找孝雄搭话,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例如,「花嘴鸭潜下水了,你看到了吗?」,或是「这枝桠长得比上星期还长了」,或是「啊,这里可以听见中央线的声音」,儘是些描述情境的内容。一开始孝雄不晓得她是在自言自语或是在跟自己说话,所以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不过,从她直视自己说话的样子判断,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而孝雄的回应也顶多只是点头附和,因此,跟她聊天其实和听雨一样。
「慢走。」孝雄背起书包起身时,她笑着这么对他说。
「我先离开了。呃,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孝雄向她道了谢后,在开始落下的小雨中走向新宿门。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脚步渐渐加快,心情就像读完一篇喜爱的故事一样。
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呢?耳朵还残留一丝丝她的声音,那是雨女发出来的雨声。
不过,我喜欢听雨声。孝雄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涌上一股无名火。
「秋月,你又中午才来上学了。」孝雄从敞开的门一进入教室,几个正在吃中饭的同学立刻转头看着他。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啊?」
「到时候又要被叫去训话了。」
孝雄笑着回应同学的调侃,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打开便当,里头装着昨晚第一次试做的青椒肉丝、乾燥白萝蔔丝和香松饭。青椒肉丝是照着店里问来的食谱试做的,据说,正统做法用的不是牛肉,而是猪肉。
猪肉吃起来确实比较清爽,跟青椒也很对味,我还满喜欢的。就在孝雄嚼着肉、悠哉想着这些事情时,忽然注意到隔壁座位的男同学翻开了英语课本。
「欸,第五堂课是古典文学吧?」
「不是,竹原老爹感冒请假,换西山老大上课了。」
「吓,不会吧!」
原本想继续画素描的计画泡汤了。快退休的竹原老师上的古典文学课,只要不吵闹做什么都行,所以非常轻鬆愉快。相反地,西山老师的英语课不但无聊沉闷,还相当严格。
「秋月,你最好主动举手发言,让老师记得你有来上课吧。」隔壁的男同学双眼直盯着课本说着。
「哈哈,我也很想啊,可是我英文很差。」孝雄回答。忽然想起自己如果在宵峰面前说这种不长进的话,他肯定会笑。
◇◇◇
那是在四月,晚开的樱花也几乎凋落殆尽,将柏油路面染成一片白的季节。从三月确定考上高中后,孝雄就在东中野某间非连锁的中餐馆里打工。所以事情是发生在他开始工作之后的一个月左右。
「小弟,过来一下。」孝雄正在上菜时,被一位男性顾客叫住,他立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弟,你还是学生?姓秋月?」年约三十岁、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男子念出孝雄名牌上的姓氏。
他立刻紧张地回答:「是的,我还是学生。」
那位客人冷哼了一声,用筷子指着孝雄之前端上来的炒菜,「你看这个,里头有垃圾。」
孝雄凑近看向客人的手边,在豆芽菜和韭菜之间确实掺着透明塑胶袋的碎片。
「该怎么办?」男子仰望孝雄问道。
「非常抱歉!我立刻重做一份!」
「不必了,我已经吃下去了。」说完,男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孝雄,像是在等着他的反应。男子的肩膀结实健壮,穿的不是西装,而是一件旧马球衫,看不出是从事什么工作。
「那么……我们会算您便宜一些。」
「这不是废话吗?」男子粗声撂下一句狠话,孝雄愣了一下。「给我看看你们的诚意啊!这种时候该怎么办?餐厅没教你怎么处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孝雄开始冒冷汗,这是他头一遭遇到这种事,他语无伦次地努力想要解释。
「呃……依照规定是为您重新换一盘新的。我很想替您叫店长来处理,不是,是请店长向您解释,可是他现在不在店里……所以……」孝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只感觉到其他客人投射而来的视线。
「所以你要怎么处理?」男子故意大声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问。「喂,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偏偏孝雄愈想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向四周求救,却没有一位店员注意到自己。
「喂!」男子再次粗声粗气地威吓着,孝雄连忙看向他。「……秋月小弟,你也帮帮忙,别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
「……非常抱歉。呃,总之,我先替您换一盘新的。」
「我不是说过不要了嘛!」
「对不起!」孝雄反射动作低头道歉,吓得缩成一团。
「这位客人——」孝雄突然听见一个冷静的声音,宵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旁。只见他动作俐落的单膝跪下仰望男子说道:「我是外场负责人,敝姓李。我们的工作人员似乎服务不周,能不能向您请教刚才发生什么事呢?」
感觉男子的气焰立时收敛不少,孝雄顿时如释重负。他一方面鬆了一口气,差一点瘫坐在地上;另一方面不解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因而心里有一股不清楚是针对客人还是餐厅的烦躁。
「你是菜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也是无可厚非。但是,这件事错不在那位客人,而是你。」
这天打工结束后,孝雄和宵峰一起走到JR车站途中,宵峰出其不意地这么说,让孝雄感到错愕。他以为宵峰会安慰他,并告诉他:「你今天真衰」、「错的是客人,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可是菜又不是我煮的。」孝雄忍不住反驳。
明明已是四月天,夜晚的风依旧寒冷。他两手插进学生制服的裤袋里,一脸不悦地走着。飞快流动的云朵在路灯映照下染成淡淡的粉红色。
「菜里面的塑胶碎片八成是造假的。」
「咦?」
「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问题,我们厨房只用有颜色的塑胶袋。」
「这么一来,全是客人的不对啊!你为什么还给他免费餐券?」无法苟同的孝雄气沖沖地说。
宵峰虽然比他大八岁,但是孝雄只有在客人面前才对他使用敬语。两人初次见面时,宵峰就对他说:「我们之间不必用敬语。」他还记得宵峰曾经恨恨地说,自己在日本语言学校念了两个月就走人,就是因为学校要求他们一定要用敬语。然而,宵峰的敬语比孝雄精确多了,因此,孝雄对他的态度近乎崇敬。
「因为我们也没办法证明百分之百不是店里的错,再说,当着其他客人面前替店里辩解是愚蠢的行为。人不是要说之以理,而是要动之以情。」
孝雄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抬头看着走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挺拔,轮廓如刀削出来般的锐利,说话时带点淡淡的中国腔,不过,所说的话总是像至理名言一样,格外能够说服人。
「孝雄,你还记得那位客人点餐时,你是背对着他吧?你在收拾碗盘时,他点了啤酒,而你也没有看着他的脸就回说:『好的!』。」
「呃……」孝雄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急忙辩解:「也许有这么回事,但那是因为今天特别忙啊。」
「而且不只一次,有两次。你在和坐他旁边的女客人聊天,对吧?」
「是的,因为对方主动找我说话,问我几岁、星期几上班,只说了这样而已。」
「那位男客人就是在这之后叫住你的。他大概是觉得你这个弔儿郎当的菜鸟工读生没把他看在眼里吧。」
孝雄很惊讶,再次望着宵峰,心情犹如被人在背后倒入冰块一般,他知道自己脸红了。
宵峰仰望粉红色的云朵,接着说:「事出必有因,事都息息相关呢。」
李宵峰是二十三岁的上海人,两人第一次在打工餐厅见面时,他说自己名字的北京话发音是「iao Feng」,可是孝雄怎么也没办法标準地发出这两个音,而因为宵峰不喜欢日语发音的「shū hō」,于是孝雄就将他的名字念作「shao hon」。他是孝雄第一个结识的外国人。
宵峰说他来日本是为了高中时代的女朋友。当年十七岁的宵峰对前往上海短期留学学中文的十六岁日本女孩一见锺情。她的打扮不花俏,即使只是牛仔裤配T恤也显得清新脱俗,脸上虽化着淡妆,但唇上水嫩的唇蜜总是予人难以招架的性感。她不常发表意见,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蕴藏言简意赅的道理。至少在宵峰眼里,她与其他只想着如何吸引男生开口搭讪、言行举止总是以此为目的的中国女孩截然不同。对他来说,这女孩象徵着未知。而在他的猛烈追求下,两人成了一对情侣,他们持续交往直到她结束为期半年的短暂留学为止。在回国之前,女孩已经深深爱上了宵峰,可是他仅对女孩付出必要的关怀,随即与她潇洒分手。因为在这半年的交往期间,他已经学会了基本日语,同时也发觉当初在女孩身上感受到的未知大幅减少了。不过,也由于这个经验,让他下定决心前往日本的大学留学。他认为以那个女孩当作跳板,未来应该能够找到对自己来说更珍贵的事物。当时北京奥运开幕在即,两年后上海也将举办万国博览会,因此,经营贸易公司的父亲不能接受儿子的日本留学计画。他父亲说:「明知道这片土地即将下起黄金雨,怎么会有人想要离开?」可是年轻的宵峰想要的不是既定的未来,而是全新的未知。
在东京四年的大学生活,宵峰不但学习到近乎完美的日语,也建立起各种人脉,还曾经与将近一打的日本女性交往过。他常常为了金钱与人际关係四处迁徙,只是在找合租或同居对象时,一定会选择日本人,刻意藉此磨练自己的日语能力。另一方面,他也积极拜託在日华人圈帮忙寻找打工机会,从餐饮业到进口商、翻译、推销中文教材等,所有工作无不尽心儘力,逐步建立起扎实的人脉。到了留学第三年时,他已经十分有自信,只要是任何他想做的工作都难不倒他。实际上,光靠他打工的收入就足以支付学费及生活费。他虽然还是个学生,却已经完全能够在异国做到经济独立。
与众多日本女性交往的经验,也让他有机会造访日本各地。他在东京结识的女孩们,有的来自雪国,有的来自外岛,加上他本身性格讨喜,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去拜访女孩的老家,见见对方的父母,听听当地的见闻,畅饮当地美酒。久而久之,对宵峰来说,日本再也不是未知的世界了,他不禁认为,在他离乡背井的这段期间,为了举办万国博览会而焕然一新的上海,或许才是未知的土地。也因为这样的迷惘,让他大学毕业后没有去应徵日本的公司,而是继续待在认识的进口商那里帮忙。眼看毕业时领到的一年签证即将到期,他的迷惘更加强烈。
正巧这家中餐馆人手不足,在这里工作便成了他寻找下一个目的地之前的暂时落脚处,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了报恩。因为这里是他初来乍到日本时,第一个打工的地方。这家店抚慰了他在异乡的不便,以及对于祖国料理的渴望,因此,宵峰至今仍没有忘记这份恩情。精通北京话、英语、日语的他,对于餐厅及客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当初还是国三生的孝雄,谎称自己是「高中生」前来面试工读生的工作,也是宵峰向店长说情:「反正下个月他就上高中了,既然他想工作,就让他试试吧!」
这些事情都是孝雄待在餐厅后场的休息室、在回家途中,或是被宵峰带去昏暗酒馆时,陆陆续续得知的。他心想,简直跟电影情节没两样。甚至觉得如果和这个仪錶出众的中国男人在一起,自己的人生也将成为他戏剧化情节的一部分。
「秋月学弟,我们去喝茶吧!」
总算熬过英文课,第六节课终于结束,正当感到如释重负时,佐藤弘美走进教室来。见有学姊闯进来,班上几位同学都好奇地看向他们两人。
「松本呢?」孝雄问。
「学生会还有一个钟头,他说结束后再跟我们会合。」
「你们若要约会的话,应该两个人自己去啊!」
「他希望你能来。三个人在一起气氛比较轻鬆嘛!」
孝雄忍不住想问佐藤,难道身为女朋友一点都不介意吗?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孝雄想起宵峰之前也拜託他做过类似的事,他不禁感到有点懒。
这些人实在是……,既然喜欢对方,就应该好好享受两人世界啊!孝雄忽然想起雨天的凉亭……,连忙甩甩头。
佐藤以为他在拒绝,于是不停拉着他的衬衫下摆,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好啦好啦,一起去嘛!」
她眉毛上方的整齐浏海,随着身体动作摆动,止汗剂的清香扑鼻而来,孝雄突然联想到雨女的香水味。
男女之间的事我实在不清楚。还在沉思的他,就这样被连拖带拉地拽出教室。
点了一杯一百八十日圆的冰咖啡,在店里待了两个半钟头,走出连锁咖啡店时,他感觉皮肤上有股黏腻的湿度。儘管这天天气晴朗,依旧还是梅雨季节。孝雄仰望被夕阳照得闪闪发亮的电线,心想白天逐渐变长了。自从进入梅雨季节后,彷彿每一天都过得飞快。
他和佐藤两人在咖啡店里待了一个钟头,接着姗姗来迟的松本加入他们,三个人一起閑聊了三十分钟。因为到了补习时间,佐藤便先走一步,于是接下来是孝雄与松本两人以吸管小口吸着融化的冰块水,来度过这一个小时。跟这些家伙聊天打屁是很愉快,但我好像分别在和他们两人约会。孝雄感到有些错愕。
松本是他国中时代的同学,一上高中,就和大一届的佐藤弘美交往,儘管他谈恋爱很积极,却似乎在极力避免两人单独约会。不过,和孝雄独处时,他却又窃笑地说:「我还是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女生。」孝雄想,或许年长女性也认为,像松本这样兼具成熟与稚气的混合体很有魅力吧!
话说回来,最近我身边怎么凈是些比我年长的女性?二年级的佐藤、大哥前阵子带回家的梨花姊、宵峰的女朋友叶子姊,还有那个雨女。我记得梨花姊是二十二岁、叶子姊二十五岁,那雨女到底几岁呢?年纪比她们大还是小?
孝雄望着总武线车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思索着,却没有半点头绪。
◇◇◇
到了六月底,日本庭园的紫藤花架开花了。这次的开花时间比往年晚了一个月,开得不合时令,彷彿在等待什么。鲜艳的紫色花朵在丰沛的雨水中发光,晶莹的水珠停留在花瓣上又纷纷滑落,看来无比可爱,好似紫藤也有一颗喜不自胜的心。
事后,孝雄想想,自己一定是受到紫藤花的影响,才会对雨女说出那种话。而前一晚收到的招生简章,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那是他之前向製鞋专校索取的简介,上面写着就读两年的学费总计是两百二十万日圆。一看到这数字,他估计若接下来高中三年都打工的话,应该可以存到两百万日圆左右,心想:「搞不好能存够学费。」因而有些得意忘形,就对那个雨女说了些不像他是会说的丢脸话。此刻孝雄的心里有些后悔,却也有着「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的自豪。
「——鞋匠?」
雨女反问的声音,至今仍回蕩在耳朵深处。孝雄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看起来有一点吃惊,不过,语气里应该没有嘲弄的意思。
若只听雨女的声音,会觉得她是个国中生,声音稚嫩甜美,总带着些许的紧张,就像班长或学生会长那类正经八百少女的声音。
那天早晨,两人在一如往常的凉亭碰面时,雨女开口的第一句话:「欸,你看到了吗?那个紫藤花架。」
难得见她那么雀跃,孝雄忍不住反问:「咦?花架在哪儿?」
于是两人撑着伞走到位在池畔的紫藤花架,并肩站在如瀑布般垂绽盛放的紫藤花底下,孝雄这才发现自己比雨女高那么一点点。心中隐约想着,太好了。
紫藤花上的水珠纷纷滑落,在池面上画出美丽的涟漪,就像是某个人把心意传达到某个人的心里一样。
「我想成为鞋匠。」孝雄不自觉脱口而出,「……我知道这梦想有点不切实际,而我只是很喜欢思考鞋子的造型、动手做鞋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难为情,又补充说:「我现在的技术当然还上不了檯面。我自己知道。」
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只听见雨女轻微的呼吸声。孝雄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瞬间正好对上。她只是微笑着,没有说半句话。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于是孝雄鼓起勇气继续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从事製鞋的工作。」
孝雄这番话彷彿是在说给紫藤花听,就像在宣示自己也没察觉的心情,这些话在孝雄心中回蕩着,整个胸口逐渐炙热。
如果她那时对我说:「哦,你真厉害」或是「加油」之类的,我反而会不知所措吧,孝雄心想。也许会羞到无地自容,或许也会感到后悔,甚至还有可能恼羞成怒,所以他有些庆幸雨女不是这种人。她只是微笑回望着,就给予他莫大的鼓舞。从此以后,孝雄不再暗自称她「雨女」,而是称「那个人」。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夜晚临睡前,孝雄都强烈地祈盼下雨。
就在紫藤花架的那天晚上,孝雄梦见自己在天空遨翔。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的了。他在梦里成了一只大乌鸦,从胸前到指尖都厚厚覆盖着一层强壮坚实的肌肉。一挥动翅膀,空气就像水一样被猛烈推挤出去,使得他能够自在轻盈地四处遨翔。几道柠檬黄的阳光,从连绵厚实的积雨云缝隙间延伸到地面上,远方可鸟瞰到熟悉的东京街景细节,从自家屋顶到儿童公园的游乐器材,甚至是混居大楼窗户可窥见的茶水间,全都一览无遗。他飞过高圆寺,穿过中野,滑过西新宿高楼大厦的缝隙,终于来到了常去的日本庭园。突然间,积雨云同时降下了雨滴,雨水瞬间染湿了地面,四处洒落的阳光将大楼、道路及树木映照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乌鸦孝雄发现了两把雨伞,一把是塑胶伞,正走在新宿门通往凉亭的小径上;另一把则是枣红色雨伞,从千驮谷门往凉亭前进中。
这两个人是前来避雨的,那么,我该往哪里去?他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啊,就去那里吧。于是他绕着庭园盘旋一圈,飞往位在代代木的电波塔。他朝着高塔不断往上飞,穿过云层。「啊啊!雨停了」的心情,与「我醒来了」的心情,同时涌上心头。
醒来的瞬间,他再次期盼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