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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非常闷热,光是站着就汗流浃背。
『穴仓』这家酒馆如同店名,是一个挖掘岩山而成的洞窟……不对,有传言说这里是自然的洞窟,并不是挖掘而成的。不管怎样,这里非常狭窄,昏暗且潮湿。只有一扇铰链生鏽的木门,靠近天花板有一扇圆形的窗户,非常不通风,店内充满了顾客抽的香烟和雪茄的烟雾,一不留神就会窒息。
店内没有椅子那种时髦的摆设,只有十几张把酒桶倒放,上面铺了粗布,当作桌子凑合着用的家具四散在各处。
顾客围着这些酒桶喝酒。
店里的架子上完全没有类似紫桃酒那种高价的酒,都是散发刺鼻草味的卡皮塔酒,以及辣古尼酒、苔酒等廉价的酒。
酒与男人的体味,烟草的烟与叹息,『穴仓』今天晚上也被这些东西填满。
店内深处的一隅,有三个男子聚在一起。
一人名叫角链。他自称原本是到处流浪的格斗士,有着高大的体格。手臂像圆木那么粗,胸部的肌肉隆起,右颊有一道斜斜的伤痕。即使是狮子,被他一瞪也会立刻退缩巴。
「流浪格斗士是一种卖命的工作。每当有祭典的时候,就必须为了奖金到设置在广场的擂台上进行格斗。胆小鬼根本没办法从事这份工作。」
因为喝了苔酒的关係,角链涨红着脸,得意洋洋地笑着说道。个头那么高大,酒量却不怎么好。
男人们的格斗比赛,原本是众神庆典上祭祀活动的一环,不知不觉就变成在野外擂台举办的赌博性比赛。比赛之前,人们会从排列在擂台上的选手中,挑选中意的选手并进行押注。假如该名选手获胜,就能得到抽成的奖金。打输的话,赌金就会全数遭到没收。
为了奖金,人们会拚老命声援自己支持的选手。优胜者会得到震耳的掌声与讚美,无精打采退场的败者,则会招来怒骂与坏话,有时还会被飞过来的石头击中。
「打斗时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要赌上性命呢!没有勇气或自信就做不来,没错,这种工作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哈哈!」
角链大概是喝醉了,呼吸非常急促。
「原来是这样。那你不再从事格斗士,是因为得了胆小病罗?」
高挑清瘦的男子从鼻子发出了哼笑声,接着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的肤色像蜡像一样青白,带紫的深灰色头髮像软炭,醒目的尖鼻子则令人联想到猛禽。
男子的名字很短,单名一字「丹」。
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丹也是到处流浪的人,没人知道他来到这里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是不干了,只是暂时休息。我过了太久格斗的生活,身体有点吃不消。要休息一下才行。」
角链不服气地咂了舌头。
「是这样吗?」
丹歪嘴问道。
他露出了冷笑。
丹的笑容总是带着嘲讽。或许他天生就是无法开朗地放声大笑,也无法温柔地微笑吧。
「你确实曾是一名格斗士,可是老是打败仗对不对?你个头高大,也很有力气,但我听说你的腕力中看不中用,稍微受到折磨就会马上哭着投降。赌你会赢的人都对你失望透顶,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吧?」
「你说什么……」
角链的下巴不停颤抖,涨红的脸也变得苍白。
「丹,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窝囊废!身体那么大,实际上却是纸老虎,据说连你的师父都对你失去了信心,把你从擂台赶下来了。」
啪叽!
角链手中的玻璃杯碎了。褐色的酒喷得到处都是,苔酒独特刺鼻的土臭味飘散开来。
「好大的胆子。既然你百般嘲笑我虚有其表,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既然敢说就表示你做好心理準备了吧?你说说看啊?」
「你想怎样?」
「跟我到外面去!你这个草包木偶,我非把你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揍扁不可!」
角链握紧拳头,低声说道。丹的脸上依旧挂着嘲讽的笑容。
「没必要到外面去,我们已经分出胜负了,角链大爷。」
「什么?不要给我要嘴皮子,你的诡计不会得逞的。小心我把你的脖子给扭断!」
「比起我的脖子,你更应该担心自己的脖子。」
「啥?」
「哈哈!你还没发觉吗?」
直到这时候,角链才发觉到颈部的异状。
有东西在上面爬。
他感觉到有东西蠕动。那个东西从背部往上爬,爬到了后颈。
那个东西缓缓地蠢动着。
而且到处乱爬。
这让他几乎要放声大叫。
「哈哈哈,好蠢的表情喔!你不是格斗士的英雄吗?哈哈哈!噢,你不要轻举妄动,乱动的话就会被咬喔。它不但性急而且狰狞,稍微有点动静就会咬下去。」
「丹……这难道是……」
「你猜对了,那是我可爱的吸血蜘蛛。这位小姐有剧毒,即使是牛,被它咬到也难逃一死。喂,你不要乱动啊。」
「别闹了……你不要开玩笑啊……」
角链全身僵硬,只有眼珠转来转去。额头上冒着冷汗。
「你们闹够了没有!」
低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低沉却魄力十足。
「不要乱开同伴的玩笑。」
默默听着两人谈话的第三名男子—矮小的老人开口了。他放话恫吓两人,交互看了丹与角链,眼神非常锐利。他的个子真的非常矮小,只有肩膀、脖子和头勉强露出桌面。一头苍苍白髮,下巴蓄的鬍子也同样雪白美丽。两颗大眼珠随时慎重地观察着四周。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吵这种无聊透顶的架,还配这么难喝的酒啊!」
丹耸耸肩。
「伊冯老爹,别那么生气。角链那家伙太罗唆了,我不过是跟他开个小玩笑嘛。」
「混帐东西!欺负同伴有什么好玩的?不要再闹了,快把吸血蜘蛛收起来。」
丹再度耸了耸肩,小声地吹了口哨。
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蜘蛛,从角链的脖子往下爬到桌面上。那是一只深紫色的漂亮吸血蜘蛛,名叫朽朽。平常多半躲在大紫草的花朵或石头下方,有松鼠或野鼠等小动物接近时就会攻击它们,并且吸它们的血。
它很少攻击人类,但只要被它咬到,神经性剧毒就会蔓延到全身,儿童大概数小时、成人大概一天就会毙命。人们称它为紫色吸血鬼,是一种相当可怕的蜘蛛。朽朽是一个古语,意思是「遭到诅咒之死」。
丹可以自由操控朽朽。
「来,进来吧。」
朽朽爬进丹拿出来的箱子里。
「我好不容易帮你準备了食物,真是太可惜了。算了,你是挑剔的美食家,用角链难暍的血喂你,实在太糟蹋你了。你等着,我去附近帮你找野猫,让你吸个痛快。」
「气死我了!你口不择言,未免太嚣张了!丹,你给我记住,这笔帐我一定会找你算个清楚!」
角链狠狠瞪着丹,一面抚摸着后颈。屈辱和愤怒让他的脸又涨红了。
「你们两个。」
伊冯故意叹了一大口气。
「再闹下去,怎么谈正事呢?别再吵了。」
「对了!」
角链鬆开后颈上的手,往前采出身子。
「老爹,你找我们到底要商量什么事?」
丹也点点头。
「就是啊。睽违一年接到老爹的联络,我有一点惊讶呢。到底有什么事?」
「怎么了?为什么要找我们商量?」
伊冯眨了眨他的大眼睛。
「角链。」
「我在。」
「丹。」
「什么事?」
「我们是什么人?」
伊冯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角链和丹弯下身子,把头靠在一起,彷彿从来没有发生争吵似的异口同声回答道。
「盗贼!」
伊冯露出贼笑。
「我们的工作是什么?」
「窃取很多很多宝藏。」
角链和丹也像伊冯一样,露出诡异的笑容。
亮晶晶的宝石项链、精美的雕刻、无数的金币、稀有的花卉与树木、豪华的毛皮,还有大师的画作。
「任何宝物都照单全收,就是我们的工作。」
「没错!」
伊冯弹了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很清楚嘛。呼呼,这一年来我很安分,不过,差不多是大干一票的时候了。」
「大干一票?」
丹眯起眼睛。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先问清楚,你们应该还有意愿重操旧业吧?这一年来,你们该不会早就变得懦弱,想规规矩矩的过日子吧?不对——」
伊冯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像扇扇子似的摇着右手。
「如果真是这样也无所谓,我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假如你们想当个正常人,这样也好。咱们就再喝一杯酒,接着离开这里,挥手道别然后分道扬镖。从此之后再也不要见面,这样也不错。」
「开什么玩笑!」
角链夸张地皱起眉头。
「这一年来我一直很安分守己。收到老爹的信,约我们在『穴仓』见面,我真的好高兴啊!我全身上下都好亢奋,昨天晚上甚至睡不着呢!丹,你也是吧?」
丹歪着头,小声地说道。
「我倒是想过正常的生活。」
「你说啥?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改变了你的个性吗?老爹,不要理这个胆小鬼,快点把他赶出去,就我们两个来谈工作的事吧!」
「稍安勿躁,把话听完啊,格斗士大爷。」
丹用食指指着角链的鼻尖。
「我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成为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盗贼啊。」
角链咂了嘴,发出「呿!」的声音。
「我真是受不了你,为什么说话老爱兜圈子啊?想干一票的话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我的脑筋不像你那么单纯。」
「你说啥?」
「想干架吗?」
伊冯咳了几声。
「好了,我明白了。你们骨子里还是个盗贼,有你们当靠山真好。不枉费我把你们找来。」
丹收起浅笑,露出认真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爹,坦白说,这一年好漫长啊。角链说得没错,一想到又有工作可做,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啊!」
一年前,这三个人是偷遍国内的盗贼团同伴。他们潜入商人及贵族的宅邸,窃取宝石、金币,还有昂贵的家具,甚至连垂挂在厨房天花板的烟熏肉,或是餐桌上的水果也不放过。
他们手法俐落,像风一般迅速出现,转眼间又消失无蹤,人们便称他们为『疾风怪盗组』。
「咱们太得意忘形了。」
伊冯的声音变得沉重。他曾经是盗贼团的首领。
「咱们太狂妄了,自以为绝对不会失败……真的太骄傲了。所以才会发生那种事……」
一年前,伊冯他们偷过九十九间屋子,全部都顺利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