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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覆盖了森林。不只是森林,连小径、河堤、田地、街道、村里的房舍都抹上一片雪白,化为冰封的世界。雪现在虽然停了,天空依旧飘着一大片厚厚的雪云,暴风吹袭着大地。早晨之前或许会再下一场雪吧。
森林里一片寂静。秋天时七嘴八舌地呜叫,啄食树木果实的鸟儿们,不知道消失在何处。在树木与地面、地面与树枝之间来回奔波的松鼠,还有草丛中若隐若现的野鼠,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看来冬之女神今年的心情,真是出乎意料的差啊。」
森林里最高大的树——山毛榉爷爷喃喃自语道。
「真的耶。鸟儿和野兽都躲在巢穴里,真不知道为什么。连爱吃鬼狐狸和貂,都没有出来活动。」
晚爷爷一百年才出生的年轻树木回答道。另一棵年轻树木——三十多年前才出生的榆树则是冷得发抖。
「因为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风雪啊。就像我,我的小树枝差点就被折断了。啊——吓坏我了。」
「你的小树枝太脆弱了,微风就能吹断吧?呼呼呼。」
「你这样说我好生气喔!只不过比我早出生一点,讲话竟然如此缺德。你该不会早就被虫蛀得空空如也了吧?」
「嘘!」
山毛榉爷爷阻止年轻树木继续无谓的争执。
「有脚步声,有人来了。」
「脚步声……真的耶。可是听起来不像狐狸或是貂。」
「确实不是。不过……也不是熊老爹,更不是猴子……」
「是人类。」
「人类?」
一阵风吹过。年轻树木的树枝摇晃,雪伴随着声响掉落。脚步声停了下来,或许是在观察四周的情况,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随即又传出了细微的声音。
「听起来的确像是人类的脚步声……大半夜的,会有人经过森林吗?」
「想也知道是盗贼啊。」
年轻榆树小声地说。
「肯定是在城里干了坏事才逃到森林来。」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血腥味。」
听到山毛榉爷爷这句话,年轻树木们都噤声不语。
「我闻到血的味道,而且很重……」
风吹来血腥味,是人血的味道。
「会、会不会是杀人犯啊?因为他杀了人,才逃到这座森林里。」
「啊……我想起来了,候鸟们议论纷纷的,说什么某个国家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
「啊,没错没错,是内乱。好像是国王的弟弟谋反,杀了国王一家。人类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连亲生兄弟也下得了毒手,好恐怖啊……这世上最凶暴的生物就是人类。」
「没错没错,的确是这样。」
「噢,我们第一次意气相投呢,老爷爷,这股血腥味说不定跟战争有关係喔。」
山毛榉爷爷微微张开闭起的眼睛。
「不知道,我又不是万能的神,没办法洞察一切。嗯……说到神,你们看得见吗?」
「看得见什么?」
「站在那片黑暗中的死神。」
「死神……古多密亚诺大人吗?」
夜半的脚步声、血腥味,以及掌管死与叹息之神古多密亚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老爷爷。」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是树,活在这世上只求在大地扎根,让树叶长得茂密,就这么简单。满身血腥味的人类,死与叹息之神,都跟我们无关。来,快睡吧。不要管人世的动蕩,我们只要安静地入睡、清醒,平静活下去就够了。」
年轻树木们不约而同深深叹了一口气。
森林里的树木闹哄哄的。
风声听起来像叹息声。
莉国皇子拉杰脚步踉跄,屈膝跪在雪地中。他尝试要站起来,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他靠在大树的树榦,不停地喘气。
肩膀与手臂的衔接处发烫而且疼痛。他伸手一摸,手心便沾满了鲜血。他在战斗时被敌军的箭射中了。
「皇子!」
一名亲信将箭拔下,替他卷上止血用的布。但他的伤势似乎很严重,布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皇子,请您快逃。」
亲信大叫道。
「要我快逃?别说傻话了,我是莉国的皇子,怎么能够抛下城堡独自逃走!」
「城堡已经落入敌军手中,国王陛下和皇后殿下……他们早已……」
「父王和母后怎么了?难不成……」
「他们遭到敌军包围,已经自尽了。」
「天哪……怎么会这样……」
「臣说的是事实。国王陛下亲手用自己的剑剌穿喉咙,皇后殿下则是服毒……」
亲信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父母都自尽了……他们都身亡了。
拉杰闭上眼睛一会儿。温柔的父王,美丽的母后,竟然双双离开了人世。他不敢置信,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明明在昨天之前,他们还一起度过欢乐的时光,
「拉杰皇子,找到你了!纳命来!」
身穿盔甲的士兵挥舞着剑,朝拉杰猛地扑过来。拉杰用自己的剑挡下,使劲把士兵推回去。士兵脚步一个不稳,拉杰便趁机用剑朝他的脚踝劈过去。士兵大声惨叫后随即倒地。
拉杰全身沾满自己与敌人的血,朝天空高举拳头,放声吶喊。
「可恶的贾纳米亚!你是父王的弟弟,却企图夺走王位,策动叛乱。我饶不了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拉杰的脑海中,浮现了黑髮黑眼、蓄着黑鬍子的巨汉贾纳米亚。
可恶,可恶,太可恶了……
「贾纳米亚大人竟然企图谋反……我实在无法理解。」
亲信咬紧嘴唇。
贾纳米亚是拉杰的父亲——莉国第十八代皇帝奎里欧斯二世的大弟,从小就勇敢善战,并担任率领国军的将军。
人们称这对兄弟是『春风之兄,热风之弟』,相较于温和又聪慧的奎里欧斯,贾纳米亚则是做任何事都杂乱无章。一年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与外国的战争上,待在莉国的期间,成天只顾着锻链武术,也不娶妻生子;他在距离城堡不远的山丘上盖了房子,和几名佣人住在一起。
拉杰的母亲真那珂是这么说的。
「他算是难得一见的怪人吧。我只不过是瞄了他一眼,就感到非常害怕。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是散发着战争的气味。为什么他会那么粗鲁呢?」
真那珂非常讨厌他,也刻意迴避他,但拉杰并不讨厌自己的叔父,反倒很喜欢他。叔父只是口才不好,不会伶牙俐齿地说话,但他既不残忍也不狡猾。他生性豪爽,内心却像父亲一样温柔,拉杰是这么认为的。
教导年幼的拉杰武术及骑马的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亲信,而是贾纳米亚。
「拉杰,战争中最困难又最重要的事,你认为是什么?」
射箭练习告一段落后,贾纳米亚和拉杰分别喝着紫桃酒和甘花果汁解渴时,拉杰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当时他是十五岁。
「最困难又最重要……当然是胜利啊。」
「原来如此。那我问你,为了战胜,对率领士兵的人来说,什么是最困难又最重要的事?」
「就是……」
拉杰拚命思考。他知道叔父很认真在发问,因此他也要认真回答。
「就是……提高军队的士气,让每一名士兵都能将实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然后……」
贾纳米亚缓缓地摇头。
「答案是适时撤退。」
「呃?」
「战争中最重要的就是把握撤退的机会。」
「问题是一旦撤退就没办法战胜,这样算是打了败战啊。」
「不是这样。适时撤退是必要的,这样才能战胜。没头没脑地胡乱攻击,只会让士兵白白送命,绝对打不赢战争。必须冷静观察战况,做出正确的判断。需要撤退时就立刻撤兵,绝不犹豫。撤退后重整军队,準备进行下一波攻击。看清局势、当机立断才是最重要的,皇子。」
「皇叔做的判断一向很正确吗?」
「……这个嘛,也不一定。我也曾经判断错误,迟迟无法下决心,拖延战争让士兵白白牺牲,而且次数不少。我非常非常后悔,无论多么懊悔也无法挽回。」
「皇叔……」
贾纳米亚仰望天空,眯起眼看着洒下的阳光,
「无论你的胜利多么辉煌,战争都是空虚的。不仅牺牲了很多人,还让更多的人心碎。我只会打仗,只能活在战场上……拉杰,你是下一任的国王。希望你坐上王位时,世间已经不需要像我这种武人了……应该说,作为一国之君,你要打造出没有战争的世界。战争绝对无法让人民幸福,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我的大哥,也就是你的父亲,他绝对有资格被称为贤帝。他跟只会打仗的我不一样,能够为国家带来和平与安定。你要继承他的作风,尽全力让所有的战争从世界上消失喔。」
我懂了。没有人比叔父大人更了解战争有多么空虚、多么痛苦,而且毫无意义。
杀人是愚蠢的行为。
流血是空虚的。
打仗不但愚蠢而且空虚。
动蕩的情绪,在拉杰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叔父大人,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和宾士国,让人民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哦哦,说得好!说得很好!这样才称得上是莉国皇子啊,拉杰。」
贾纳米亚用手来回抚摸拉杰的头,他的手又大又烫,令人惊讶。
「我顺便提醒你,过了二十岁千万要立刻娶新娘。幸福安稳的生活才是支撑一个人的力量。国王的国务繁忙,妻儿一定可以成为你的慰借。哈哈哈!我是单身,好像没资格教训你。」
「叔父大人,您为何一直单身呢?不打算娶妻吗?」
拉杰秉着少年率真的本性问道。
「因为……像我这种成天打仗,完全不懂宫廷规矩的男人,哪里找得到勇气可嘉的女人愿意嫁给我呢。」
「没有这回事。父王曾经向您提过好几门婚事不是吗?比方说某位公爵的千金,还有大臣的妹妹……」
「慢着,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父王很感叹,他说无论外貌多美丽、心肠多善良的公主,都无法打动您的心。而且,每一位公主都说她们愿意嫁给您不是吗?」
「唔……不可以偷听大人讲话!」
「我没有偷听,是父王和我共进晚餐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多亏有了叔父大人,国家内外才能维持和平与安定:他还说该是让您过安稳生活的时候了,偏偏您完全没有意愿娶妻生子,边说边叹气呢。」
「大哥如此贴心,我感到很欣慰……但是我已经向战神德蕾沛乌特发誓过,要一辈子当光棍。」
「向战神发誓……为什么?难道不发誓就打不赢战争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是我自己擅自发誓……所以说,我的意思是……」
他讲话结结巴巴,和挥剑时大声嘶吼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叔父大人,坦白说,当时也在场的母后曾经这么说……」
贾纳米亚眨眨眼,一道光闪过他的双眸。他往前探出身子。
「真那珂公主,不对……皇后殿下说了什么?」
眼看叔父的巨大身躯就要压过来,拉杰不禁往后退。
「呃,她说……她说叔父大人搞不好有偷偷爱慕的女人……」
贾纳米亚瞪大了眼睛。
「皇后殿下这么说啊……」
「是的,她说她有这样的感觉。父王就问她知不知道对象是谁。」
「嗯嗯,那皇后殿下怎么回答?快说,不要卖关子了,拉杰!」
贾纳米亚催促道,彷彿像个讨零食的孩子。
「我没有卖关子啊……母后说她完全不清楚,她只有回答这一句话。」
「……这样啊。」
贾纳米亚叹了一大口气。或许他本人认为只是轻叹,实际上却是足以吹动周遭草丛的大口气息。
「我想也是……皇后殿下怎么可能明白呢……」
拉杰噤声不语,凝视着低下头的贾纳米亚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