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一
都市的清晨看似姗姗来迟实则很早,早到人们苏醒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早晨的概念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
滚动岩石似的刺耳悲鸣将尚未习惯这声音的草十郎叫醒。怪声的真实身份是摩托车的引擎声。看来隔壁的吉田先生上班去了。这个城市有着暧昧的早晨和暧昧的夜晚,机械运作和失眠有着相同的含义。
「难以置信……太阳都还没升起来……吉田去哪儿了……」草十郎慢吞吞地从地上坐起身,本打算按以前的习惯在附近走一圈却发现没有这必要,于是走向了洗脸池边。
他用杯子接了水,慢慢灌进口中。这对不久前还得每天从井里打水的草十郎而言,如此便捷令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并非没有意义,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个便利的社会。
所谓文明就是複杂化和简化的结合物,简化平时生活的必需步骤,然后把人生需要的东西弄得能多複杂就多複杂——告诉草十郎这些事的是恆河先生。他说,总之你得先适应前者。恆河和草十郎的父亲交情不深,与草十郎等同于陌生人,却也是对他照顾颇多的恩人。能够顺利签订公寓租赁合同和办完就学手续,全都依靠恆河的帮助。至于填写居民卡和转校申请方面,他却呵斥草十郎应该独立完成。
对于草十郎而言没有什么事比办手续更困难,但一想到毕竟今后都得在都市生活,他便积极地试了试,没想到过程却很轻鬆。
「政府办事处看似严格但其实随便得很。」这是草十郎开始都市生活之后,首先得到的经验。
草十郎从乡下搬到城里迄今两周,原本让他坐立不安的独居生活,尝试之下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语言相通,要说起来这也是当然的,但更重要的是就如恆河说的一样,只看生活方面的话还是都市来的更加条理清晰。这就像走上一条坚硬却非常好走的路面。
在等待打工的时间,草十郎会一个人去公园长跑。对他而言,这样的运动也是珍贵的体验。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新鲜:主动对自己打招呼的爷爷、闷头前行的二十岁小伙、坐在长椅上被鸟儿包围的女孩,每一副都是难得的风景。尚未习惯这个城市的他首先得努力把握这里的规则。
时而複杂时而单纯,时而有意义时而无意义。与只有自然相伴的山间生活相比,城市生活的选项太多。说实话,对现在的草十郎而言甚至可谓兇险。
眼下的每一件事都能引发他的不安,但其中也有很多规则令他由衷感慨。
都市的诸多规则叫人摸不到头脑,但总而言之只要有钱就能弄到想要的东西,这让草十郎感觉都市生活并不糟糕。
「不,没那么单纯。钱这种东西只是记号,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它。其实它和流动的垂肩卷其实没什么区别,或者说你就算把一百万日元吃了也不会觉得美味……总之你想,钱买不到真心对吧。」身边的友人忽然插话进来。
「呃……」草十郎被说得不知所措。
「呃什么呃,别闹。我好难过啊。不久前面对区区日薪四千的零工无知的歪着脑袋的耿直少年,现在一边洗盘子一边念叨『金钱至上』,能不能别这样。」那家伙像是真的在苦恼一样按着太阳穴。
「不,我是觉得货币制度非常好,感觉这是物物交换的极限。对了木乃美,再开小差盘子就要掉了。」草十郎想儘快转移这个对自己不利的话题。
「啊?哦哦哦不好不好,要是再打碎盘子下一个碎的就是我的头了!多谢忠告。你找我商量什么,难道是钱的事?」叫做木乃美的拍了拍胸口。
「是的。总之我现在深刻体会到了钱的重要性,钱这东西越多越好。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增加工作量。」草十郎很现实的把自己想说的问题说了出来,对他而言货币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哇不是吧,别一边像机器一样洗盘子一边说这种毫无梦想的话啊,我刚就讲过世间最重要的不是钱,是爱才对。话说水不凉吗?没什么比冬天洗盘子更吃亏的工作了。」木乃美往这边看了看,有些在意水温。
「凉是凉,但这点小事必须克服,山里的水不仅凉,简直冰冷刺骨。」草十郎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和现在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
「别把自来水和冰水混为一谈,你这野生儿……不过怎么说,你这叫适应力,不对,忍耐力太强?没错吧,一个连收银机都不会用的新人,居然在短短四天内就成了吝啬餐馆的家畜……世间果然金钱至上啊,资本主义真牛。」
「闭嘴你个臭打工的,有意见就辞职滚蛋!我这儿没钱养你这种不干活的!」紧接着,怒骂和筷子瞬时飞了过来。这位随便到连未成年人也肯僱佣的中华饭店店长,即使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隔壁邻居的儿子……也敢挥舞铁拳,是位非常霸气的人物。
——这种应该称为斯巴达吧。
草十郎不禁感慨。
「你看被骂了吧。自己的工作就该认真完成。」
「嘁,好学生,我这年纪正好处于叛逆期。算了,咱们换个话题。静希,你晚上喜欢出去玩么?还是喜欢骑自行车到处转?这两种都不错。」
「打完工回家基本就已经很晚了,所以不存在晚上喜欢干什么。但晚上出去散步和远游我都不感兴趣,怎么了?」草十郎是那种早归的类型,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想参加的活动,每天的打工是例行公事,他的作息时间跟钟錶一样循循有序。
「没什么,我是觉得,静希,你刚搬来没多久。这话从我们口中说出来可能有些怪,但三咲町治安可不太好,倒不是说这里人坏。大概每年会有十起激情恶性案件。」木乃美正色道。
「……激情恶性案件是什么?」草十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词。
「连这都不知道?我想想,听好啊,比如抢包的……不对,更接近于临时起意杀人吧。这些诡异案件最常见是在住宅街,或者夜晚的森林里,所以千万别在外面逗留到深夜。三咲丘的公园之类都是有名的灵异地点,据说恶性案件的犯人是裂口女,听说过吗?」木乃美的脸都扭曲了,他看起来要可怕多了。
「抱歉,首先我不明白裂口女是什么。」草十郎耸耸肩。
「怪谈,就是嘴咧到耳朵根的那个,虽说对现在来说太过时了。」木乃美本以为这种过时的鬼怪会让这个山里来的野生儿害怕,但不巧他连「灵异、怪谈」这些东西都要从初级学起。可能森林出没的野狼之类的事情更有可能吓到他。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身穿大衣的女人站在深夜的路边,遇到行人就会问对方『我漂亮吗』。然后,不管得到答案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她都会追到那个人家里把他杀死。感觉女人的执念真可怕啊,或者说倒有点像美式漫画里的怪人。」木乃美边洗盘子,边做出张牙舞爪的表情。
「……我没觉得这个很吓人啊。那个女人会进到家里去吗?」草十郎在脑中描绘出一个女人的形象。
「据说她会爬窗进屋,悉悉索索,就像蟑螂一样——呀!」店长的平底锅纵向攻击在木乃美后脑勺炸裂开来。
「臭小子,提醒过多少遍厨房禁止说这个词,宰了你啊!」
——原来如此,城市里充满危险。
草十郎再次感叹。
「宰来宰去的傻不傻啊,一般来说这种词语才该被禁止不是吗!这里是餐厅!哎,好像这个梗不好玩。」木乃美揉着发烫的脑袋衔着半边眼泪小声咒骂。
「木乃美,你的头没事吧。」草十郎关切的问。
「恩,不必担心,不知为啥人人都说我特别结实,尤其是脑袋。总之,你在夜里得格外小心。静希这张脸一看就知道特别呆。」
「多谢。对了,每年十个人算很多吗?」
「不知道,肯定不算少,但也不算太多吧。不过三咲的恶性案件比其他地方恶劣的,就是现在都没找到犯人。」哈哈哈,木乃美朗声笑道。他用笑声切换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可惜草十郎未能接收他如此深邃的意图。好心的忠告打了水漂。
——原来如此,这时候应该笑啊。
草十郎真心感叹道。
当天,回家途中。前后都没人,住宅地只有电灯照亮黑暗的路面。
草十郎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
不可思议的动静让他扭过了头。头顶一阵被刺中似的冲击,什么东西啪的落在他脚下。真不走运,他皱起眉头。原来是撞到电线杆的小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它理了理羽毛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无论是鸟儿的下落、下落后、还是它慌慌张张飞走的那一幕。都不属于他一直以来的常识之内。
——城市的人或许会把「被落下的鸟砸中」当成不幸、奇遇、不吉利的事情吧。
草十郎点点头,继续走上了回家路。
——没什么,虽说对自己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这种事在城市里肯定很常见。
◎ 其二-
1-
沐浴在夕阳中的洋馆一片金灿灿,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屋外遍布的荆棘藤条也是红彤彤的。天使的云变得稀疏,和前几天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积雨云不同,黄昏暗淡的阳光从下方斜照着零星的云朵,在天空中布下长长的阴影。
「我回来了!有珠你回家了吗?离开教会回来的时候,我从商店街带了吃的回来!伊势屋的煎饼,一起吃吗?」被夕阳染红的客厅里响起充满活力的声音,青子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五点刚过,身穿制服的青子神采奕奕地回到家中。在此之前,她已经完成了学生会的杂物盒每月一次与教会谈判的工作。
「……你回来了。看你的样子应该很顺利吧,青子。」迎接她的声音从二楼传出。与活力十足的青子正相反、彷彿是寂静化身的少女走下了楼。
「虽然也有刁难我,但很顺利。我和他们说好了,我们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不需要他们出手……这样可以吧,有珠。」青子很正经的看向有珠。
「……恩。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那些人我不相信。和平时一样,你只负责事后处理就好。」有珠很信任青子,就像青子很依靠有珠一样。
「同意,要是信他们,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呢。毕竟咱们俩都不是能一边留心背后一边专心做事的人。」
「……我倒是可以做到。青子你只是暂时没那个閑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