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雨。」
进入六月后,下雨的天数有暴增的趋势。「时钟小偷」的窗户很多,每每下大雨,玻璃就会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与其说是潺潺雨声,更像是枪林弹雨。
「下成这样,感觉好像在洗车喔。」
智子姐边擦桌子边说。那张桌子是咖啡厅时代留下来的老古董,现在放在一进店的左手边,面对窗户的桌边放了两张并排的椅子。因被书架的阴影挡到,在外场是看不到这套桌椅的。
据说他们原本要把这张桌子处理掉,但因智子姐捨不得,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桌上摆着砂糖和牛奶,智子姐偶尔会与熟客在那边喝茶。
「等等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刚才白井太太送了我们一块苹果派,我等等要跟阿彻一起喝下午茶。」
「在内场喝比较悠閑吧?柜檯我帮你顾。」
「说那什么傻话,」智子向坐在柜檯的我眨眼,「到内场喝的话,这张桌子也太可怜了吧?它一定很怀念咖啡厅时代,偶尔也要让它派上用场啊。」
智子姐无论对人、动物,还是东西都抱持同样的态度。如果诗织在场,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莞尔一笑吧?可惜她今天不在,她星期三因为要上一堂很晚的专题讨论课,所以很少上班。
「阿静要吃吗?不会太甜喔。」
「好,那给我一点。」
「现在可是下午三点耶!是人都要吃点心吧。阿彻——!」
站在柜檯旁的智子大声一喊,彻哥立刻从内场走了出来。智子姐右手扠腰问道:「你说,下午三点是什么时间?」当然,彻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去沖咖啡,宛如一只泥娃娃。
智子姐将苹果派切块,分给我一盘后,自己坐在左边的椅子上等彻哥。半晌,彻哥端着咖啡出来,把我的那一杯放在柜檯,静静走到右边的椅子坐下,那是他的固定座位。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智子姐的背影以及彻哥的侧脸。他们夫妻之间的对话怎么听怎么有趣,因为几乎都是智子姐在自言自语。
「听说啊,白井太太的女儿看完《白雪公主》后,就一直吵着要她做苹果派给她吃,结果白井太太做一次就上瘾了。」
「《白雪公主》里面,我最喜欢吃肥皂的那一幕,我忘记是谁吃的了,有这一幕吧?有对不对?不过啊,我最喜欢的还是《美女与野兽》,你应该知道吧?你还陪我看了好几次呢。」
「下次我们来做苹果造型的饰品好不好?毒苹果也可以喔。」
「像是戒指、项链、耳环,还有胸针。对了!能做成雨伞吗?我最近在想啊,趁现在梅雨季,我们可以帮塑胶伞加工之类的。」
「我还想做雨衣,是我自己要穿的喔。」
「我小时候的梦想啊,就是当一个能把雨衣穿得很漂亮的女人。就像法国电影演的那样,记得吗?我之前给你看过明信片。」
「阿彻你就不太适合穿雨衣了,因为你戴起雨帽太吓人了,人家一定会以为你是小偷。你好像也不太适合撑伞耶,因为肩膀太宽,感觉就像个比例很怪的大只佬。」
「所以,雨天你就学美国人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真是神奇的光景。智子姐滔滔不绝地从天南聊到地北,彻哥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喝着咖啡,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两人却依然能够「聊天」。
「就是像电影那样啊!把风衣披在头上挡雨,我很喜欢那种风衣,下次生日送一件给你当雨衣好不好?」
这时,彻哥开口了。
他的声音相当低沉,讲话的方式又像在喃喃自语,所以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得见智子姐竖起耳朵聆听的模样,听彻哥说话时,她总是全神贯注,非常认真。
「对喔!差点忘了!」
智子姐猛然转向柜檯,把边喝咖啡边抽烟的我吓了一跳。
「阿静!我们要庆生!」
「帮谁庆生?」
智子姐飞快地走向我,我赶紧将没抽几口的香烟摁熄。
「小诗的生日快到了!她六月生日,你知道吗?」
「不知道。」
四月时店里也帮我办了庆生会,我从没向他们提过我的生日,应该是智子姐在我的履历表上看到的。那天智子姐说她要提早回家,我收完店后走进内场,智子姐却意外现身,準备了一大桌的三明治、炸鸡、马铃薯沙拉,彻哥还帮我泡了咖啡。当我还在错愕之中时,诗织拿出他们特别準备的礼物——彻哥亲手做的黑色皮革携带式烟灰缸,对我说:「阿静,生日快乐。」
自到东京以来,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次生日。
「好险,差点就忘了。」
「诗织生日是几号啊?」
「下周末,六月十九日。我们一起帮她庆生吧!」
「好。」
智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我无言相对。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又了解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但是,她应该知道我喜欢诗织,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要送她什么好呢?阿彻,做饰品送她吗?」智子姐转向正在收拾桌面的彻哥。
彻哥抬起头来没有回答,智子姐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也是,她除了那枚戒指,根本不戴其他饰品。虽说送书或CD也不错,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阿静,你觉得呢?」
我努力回想至今与诗织间的对话,想寻得有关她的喜好的线索,一时之间却毫无头绪。真后悔刚才把香烟熄掉,她喜欢什么?收到什么生日礼物会开心……
「红茶之类的吧。」
正当我为自己的缺乏创意而蹙眉懊恼时,智子姐「啊哈哈!」地大笑出声。
「你啊,从没送过女生礼物对不对?」
「……有啊。」
「是用心挑的礼物吗?」
「……」
这人的观察力怎么这么敏锐?我确实没用心帮女生挑过礼物。以前无论是女朋友生日还是白色情人节,我都是送对方强迫我买的东西。
「这样好了,你再想想,今天下班前我们再讨论一次,阿彻也要想喔!看谁的点子好就採用谁的。十九号那天,我们就跟阿静生日时一样,下班后在店里给小诗惊喜。那天是周五,我可以在家慢慢準备,做出比阿静生日时更豪华的大餐!」
周五我和诗织都没课,可以顾店一整天,所以智子姐和彻哥会在周五轮流排休。因此,就算智子姐那天没来也不会露馅。
智子姐露出贼笑,用右手做出手枪的手势对我开了一枪,我则面无表情地默默承受。彻哥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场,智子姐见状也跟了进去。几乎在此同时,一位中年女客人开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我反射性地出声招呼。
然而,此时我的脑中只剩下一件事情。
牛角麵包、手写信、音乐盒、有插画的古老童话书、奶茶、不完整的月。
这些都是诗织喜欢的东西。
***
周二因为第三、四节有课,我通常都会提早去学校,到学生餐厅吃点东西果腹。义大利面、咖喱饭、拉麵……学生餐厅卖的,凈是些吃完一小时之内就会忘记自己刚才吃什么的餐点,而且分量通常很多,我每次都吃不完。
这天,我在中午十二点半来到学生餐厅,点了盘茄子培根义大利面,选了角落的位子坐下。拥挤的学生餐厅看起来人声鼎沸,但因为我戴着耳机,耳机里杰克·怀特的歌声盖过了外头的喧嚣,所以不知道实际到底有多吵。
我从小就讨厌人群,小学时还因为不习惯团体行动而不喜欢上学。因每次稍不留神就会跟不上其他人的脚步,所以大家都笑我是「安静的静」,说「安静的静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听音乐。
我喜欢吵闹的摇滚乐,所以非常讨厌「安静的静」这个称号。
我忍受着油腻的培根,只吃了半盘就把托盘还给餐厅。正打算出去抽烟时——我停下了脚步。
我先是看到了诗织,她坐在餐厅门口附近。会先看到她也是无可厚非,毕竟走在学校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真难得,她应该比我更不习惯面对人群,我从没在中午的餐厅遇过她。
诗织穿着灰色的薄毛衣在跟人聊天,看来天要下红雨了。跟她讲话的那个人背向我坐着,还好是个女生,还好?浅咖啡色的头髮……我先是愣了一下,才发现情况不妙。
是三谷。
我几个箭步走向她们,诗织率先发现了我,正当她準备开口时,三谷却转了过来。
「喔,浅生,辛苦了。」
诗织一脸困惑,三谷则是满面笑容。
此时此刻,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你搞什么啊?」——我很想对三谷兴师问罪,但又怕诗织察觉到我的怒气,只好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你在干嘛?」
这句话是在问三谷,这情况怎么想都是她故意设计的。
「我在路上遇见学姐,想说跟她聊聊天啊!」
三谷一脸无辜地回答。我看向诗织,她微歪着头,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
餐桌上有一份吃得精光的套餐及两杯水,套餐是三谷的,诗织面前的水状似一口都没动过。见诗织将双手放在膝上,我想,在跟三谷聊天的期间,她肯定一直在用左手摸右手的无名指。
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我们刚认识时,她常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所以我很快就注意到那枚戒指,即使我根本不想注意到。
「她说她是你打工的前辈,浅生,我都不知道你有在打工耶,而且还是服务业,好难想像喔。」
「——诗织,你可以先走没关係。」
诗织闻言睁大了眼睛,但三谷马上插嘴道:「你干嘛啦!只是聊聊天有什么关係?你也坐下来一起聊嘛!」
「你本来应该是要去图书馆吧?」
诗织的课表我记得一清二楚。她星期二只有第四节有课,会提早来学校,一定是为了要去图书馆自习或看书。
诗织尴尬地瞄了一眼三谷,微微点头道:
「没关係,阿静,现、现在是午休,我……」
这里人那么多,再加上才刚认识三谷,诗织一定非常紧张。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忍心拒绝三谷的邀约。我看了看手錶,离一点还有十分钟以上。
要我在这样的状况下聊天?一分钟都别想。
「我要去抽烟了,要跟不跟随便你。——先失陪了。」
这段话前半段是对三谷,后半段是对诗织。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只听见三谷在后面叫道:「啊,等一下!浅生!呃,学姐不好意思,辛苦了!我们下次聊喔!」然后急急忙忙追出了学生餐厅。
「喂,浅生,你在气什么啊?」
「并没有。」
不行,我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在生气,于是我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了脚步。
我不喜欢罐装咖啡,但碍于咖啡厅太远,只好勉为其难地投入一百圆硬币,买了罐无糖黑咖啡。接着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三谷说:
「你要喝什么吗?」
「咦,那……嗯……茉莉花茶好了。」
茉莉花茶只有宝特瓶装。我投入一百四十圆,按下按钮,滑溜溜的宝特瓶「咚」的一声掉了下来,发出比罐装咖啡还要沉重的声响。三谷接过饮料后抬眼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罐装咖啡的味道类似现泡的黑咖啡。我在吸烟区的长椅坐下,三谷也有样学样坐在我旁边。今天的垃圾桶依然漆黑一片,毫无希望地承受一切。
将烟点着后,我深深吸了一口,闭上双眼片刻。
为什么我要那么生气?
睁开眼睛,三谷正盯着我瞧。
「谢谢你请我喝饮料!」
「嗯。」
「……浅生,你之前是不是有跟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直接叫你的名字?」
我漠然地吞云吐雾,一时间没有回答。安静的静,人如其名。
「你有在听吗?」
「是不喜欢。」
「那个女生就可以?」
「店里的人都叫我阿静,因为老闆娘这样叫我的关係。」
「什么啊?」她嗤笑出声,「那个老闆娘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并不是。总之,别人不行,但智子姐就是可以。
有些人喜欢刚认识别人就直接叫名字,基本上我很受不了这种装熟魔人,但智子姐不会让我有厌恶的感觉。即便是女朋友,我也无法忍受每天跟同一个人相处,但我却一天到晚往「时钟小偷」跑;我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对诗织的单相思,但我可以容许智子姐知道。
我想诗织大概也是一样。在智子姐面前,诗织显得比平常更稚气。和智子姐聊天时的她是最放鬆的,总是发自内心地笑,也不会抗拒回答比较私人的问题。
「……嗯,算是吧。」
「她说你们在二手书店工作。」
「你们聊得这么深入?」
「才没有呢,她啊,该怎么说呢,还满怕生的。」
「你为什么要跟她搭话?」
「在路上偶遇,我就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啦。因为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嘛。我这个人做事不太考虑后果的,如果让你感到不开心,我很抱歉。」